在离开迪吧时,我心里升起一种自残般的快感,我知道,这很邪恶。
刚才,我对那两个女人所做的事,如同我在老家小时候听到的一个词:“盘摊”。
我记得,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小霸王,他父亲好象是本镇的一个干部,他本人也不学好。他不是正经考入高中的,是他父亲通过关系进来的。
这人,几乎是打架斗殴的常客,调戏女生的专家。虽然没有重伤过人,也没有成为强奸犯,但总之,许多同学都受过他的羞辱。
他曾经跟我发生过冲突,引起了学校的一个事件。基本上,他天然地痛恨学习成绩比他好的同学,更痛恨女生喜欢的同学。当然,他胆子不至于大到在老师面前耍威风,毕竟,他还是有点怕老师告诉他的父亲。
他恨我不是一天了,因为,我成绩总是第一,虽然那里同学的成绩水平总体不高,但我这个第一,也算是鹤立鸡群了。况且,也有几个女生喜欢找我问题之类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感。
终于有一天,我们对上了。那是星期五的下午,我按例要回家,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他正在街上,跟一个大爷扯皮。那个大爷是我们村子的,他背了一筐子梨来卖。
先尝后买是惯例,但这小霸王尝梨子的方式有点特别,拿一个咬不口,也不说买不买,再拿第二个又咬一口,估计他咬了三四个梨子,最后决定不买,而大爷不干了。
两人扭着说道理,那小霸王的推理很有趣。“先尝后买,对不对?尝了觉得不好吃我就不买,对不对?”
老大爷不会讲道理,只觉得自己吃了亏,拉着他不让走。众目睽睽之下,他居然抡起拳头,要吓唬大爷似的。我看见了,出于平时对他作为的愤怒,出于对乡亲的怜悯,一把把他推开了。
我冲得快,他跌得猛。当他看见是我时,突然跳了起来。他内心的直觉是:班上还没出现敢打他的人。他抓起一个梨子,向我扔了过来,我躲闪不及,那时还没学武功,不知道站位和防护,梨子打在我脸上。
这并不是扩大冲突的关键原因,关键的原因是,他骂了一句话:“妈卖*的,老子打死你这狗日的!”
父母一块骂,说到伤心处,岂能不愤怒。况且,老乡面前,岂容他践踏尊严?我扑了上去,与他扭打成一团,不知道打了多少下,也不知挨了多少下。
当我们被街上的人扯开时,我仍然愤怒地盯着他那被我打出鼻血的脸,大声说到:“杂种,老子一辈子都想打死你!”
这句话震慑住了他,他没想到,同学中,居然还有这种人,不惜用生命跟他为敌。当然,我的手上,估计也在石板地上擦破了一块皮,高举的拳头,在滴血。
人愤怒到极点时,他的表情如果你认真看,觉得,那就是地狱。
他离开的时候,不忘记跟我说了句挽回面子的话。“你跟老子等到!”
在少年斗殴时,一般说这句话时,就意味着战斗的阶段性结束。这是为逃跑找面子,也是撤退前的恐吓,制止你乘胜追击。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这句话不仅是说说而已。下周一回学校去后,有同学就告诉我了,在佩服我勇气、赞扬我英雄的同时,无不为我的前途忧虑。“校长叫你,到他办公室去。”
当然,那小霸王回家,肯定添油加醋地跟他当干部的爸爸说了我好多坏话,他爸爸当然信自己的儿子,要求学校调查处理。本来他爸爸的要求,是要教育我一下,给其他学生看看就行。但这小霸王却跑到校长那里,强烈要求开除我。
也许他是出于报复,也许他记住了我要一辈子都想打死他的话,想和我拉开物理距离。
但他没想到的是,当我把前因后果给校长说完后,校长却完全站到了我的一边。学校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专门找老师,调查了当天在街上的目击者。也在学校里,调查了小霸王的日常劣迹。
校长的办法是,将所以调查情况,摆到那镇干部的面前,让他自己拿意见。
要知道,高中虽然在镇上,但校长的任命却是县教育局的。校长与镇长是配合的关系,而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上下级。当然,小霸王的父亲,并不是完全不讲理的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孩子有多坏时,觉得再这样下去,儿子恐怕是要进监狱。
他送儿子当兵了,在当兵前,只一个要求,要求学校不要在他儿子的档案上,记载什么劣迹。以这样的交换条件,我得到安心读书的条件,而学校以另一种方式避开了他儿子的捣乱,而他儿子,也许在当兵后,会见识到更多厉害的角色吧。
从那时起,我就认为,“盘摊”,是很恶劣的行为。而今天,我就在盘摊。根本没有作交易的打算,却跟别人讨论斤两。浪费别人的时间,让别人空怀一通希望。
她们虽然是出来做皮肉生意的,但她们又不是天生的坏人,值得我没成本地拿她们来开心。利用她们想做交易的弱势地位,我涮了她们一把,我反倒有快感,这是什么心理?我是不是有病?
如果我不想交易,就应该直接拒绝,不要让人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人家利用自己的青春,利用父母给予的身体,赚钱不容易,起码是要冒风险的。警察抓住的风险,嫖客蛮横的风险,尊严践踏的风险,染上疾病的风险。
巨大的风险下,她们做生意是不容易的,维持生活很艰难。我对这种生存艰难的人,不但没有同情,反而充满了戏耍的快感,是不是很无耻?
我是不是已经活成了自己少年时讨厌的样子?恃强凌弱,为富不仁?
她们在我身上耽误的一个小时,已经让她们今晚的生意不太好做了,再寻找目标客户,时间有限,而她们的生意,只在夜晚。
我因为对这项生意的恶意轻贱,而导致别人的埋怨,并且还偶尔感受到某种快感,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贱。
我不贱吗?在小池面前,大谈什么哲学艺术的东西,其实是为上床,增加作料。在乔姐面前,大谈什么姐弟感情的东西,其实只是为了享受她的身体。看着她被我撩拨的样子,升起自己有魅力的虚幻想象。
在妍子面前,我好像一个大哥似的,其实,当时当她作妹妹,只是权宜之计,因为那时我有小池。后来当她作老婆,其实并没有真正爱她,心里还挂念着别人。就是结婚后,她及她一家人,给予我巨大的财富和施展能力的平台,而我,却在三个女人之间,三心二意。
活该我没有子女,这是报应。
我在班长及战友面前,在部队时,以一幅可怜的身世让人同情。后来发达后,又假意热情和仗义。但是,我却没有真正在内心中,以兄弟般的情感,关照他们所爱所恨,与他们在财富和人生上,共携共进。
我都是三心二意的,包括对董先生。我到北京,即使谈不上作大丈夫的理想,至少,我的初心,也是企图继承董先生的学问。结果,后来因为有钱了,注意力完全丧失,将那些书和问题,束之高阁。
否定自己,就能够洗刷罪恶感吗?
我回到文大姐家时,他们夫妇已经睡了,因为他们有早起打坐的习惯,所以睡得比较早。
我一个人呆在楼上,突然想起喝点茶。但,屋里没有绿茶,我才想起,这不是我家。
那么,我家在哪里呢?现在,我已经没有家了。没有家也是一个奇怪的体验,就是完全的自由,如无根的浮萍,有一种失重的飘然。
其实,坐下来无聊的时候,可以检讨自己。不用道德,用生理和心理的规律来检讨。
当缺乏社会约束的时候,人的底色会冒出来。我刚才的经历证明,我与那个被自己讨厌的同学,差距不远。主要突出在一个贱字上,特征就是有点不要脸。
当年,那小霸王不要脸时,是什么促使着他呢?他童年经历有暴力倾向吗?有受欺凌的遭遇吗?有被打骂的故事吗?他有什么心理缺陷,让他显得如此与众不同的讨厌?
以上是我过去的分析方法,但现在看来,有点不管用。因为这种分析方法,只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他不是正常人。而今天我看自己,也有点跟他一样,但我看起来,比较正常。说明,这个前提,好像不太存在。
是不是每个人基础的快感里,就有欺凌的基因?如同小朋友天然想依赖强权父母的保护,天然想抢更弱小朋友的玩具?当满足这些需求的行为时,就会有快感?
这是被掩藏起来的人的本性吗?也许是,因为,它更原始,也就会更普遍。
只不过,社会生活的规律,给了我们后天形成的道德和良心,让我们产生了罪恶感,让人自觉地收敛这种行为。
强大的社会规则,让罪恶感内卷化,并形成制约原始冲动的力量,这就是自律。但过分的自律,会偶尔破坏快感,让人生寡淡。
我们的文化,喜欢将原始的行为情感化,更喜欢将情感纳入理智的范畴,这恐怕有些不对。
本我自我和超我,这是对应动物我、社会我和神圣我的阶梯。但今天,神圣的我,只偶尔出现在梦中,或者奇遇,还相当不可靠。
社会我,因我历史以来的社会关系已经被摧毁,现在处于没有羞耻没有约束的状态。动物我在起作用,人的兴奋点如同畜生,处于饱暖思淫欲的阶段了。
但是,这有什么不好呢?这也许是一个机会,让我重新从动物世界开始,找到我自己。
窗外月亮已经升起,它很圆。夜很深,我拉开窗帘,隔着玻璃看那月亮,产生了许多感慨。
如果按神我的解释,那会引来大量的诗歌,并且与人生世代以及思乡之情相关联,如同《春江花月夜》所表达的那样。更进一步,禅宗祖师对本体论的比喻,“千江有水千江月”,或者对认识论的比喻,“如标月指”。这是把人的思想引到不着边际的神圣境界。当然,至今我不太理解的比喻,在神圣的境界中,也大量出现。比如弘一法师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当然,也有人人都懂的比喻:“猴子捞月”之类,大家都在说它,因为大家都看得见。
赋予月亮象征般的意义,其实与月亮本身无关。
如果按自我的解释,那会充满许多感情。诸如思念诸如爱情诸如家庭和团圆。如苏东坡所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月亮最容易比较家庭,尤其是圆月,更象征团圆。而此时月亮很大很圆,却与我的团圆无关。
如果按本我来感受,本我只有感受,没有理解,也无解释,因为它与语言无关。是冷是热、是明是暗,仅此而已。当然,如果想凑近它,打开窗户,你的感受马上就转移目标,蚊子进来了,它会让你感受到痒。
没有完全按动物性生活的人,因为他不会被这个社会接纳。但有一种人,动物性特征太明显。
当年,我在看守所值勤时,接触到一些人渣,他们的世界观可谓冲击力强大。
有一个杀人犯,出生于医生家庭,家境算是优渥的。从小惯养,估计父母忙,没空教育他。他跟外公外婆长大,外公外婆只是给他吃好的穿好的,纵容他的天性,自由发展。
在学校当然是坏学生,破坏之王。沉溺于电脑游戏,街头当小霸王,都是外公或者当干部的舅舅来平事。当有一天,他没钱打赌博机,向他舅舅拿钱时,他舅舅再也忍受不了这个赌棍,便批评了他几句。
他居然随手拿起家的斧头,向舅舅劈去,惊叫中的舅妈,也被他当场砍死。巨大的声音惊醒了外公外婆,他居然提着斧头,到外公床边的衣服里翻钱。
他小名叫“波”。他外公惊醒后,第一句话就问:“波啊,你怎么满身是血啊?”
他只是问:“钱在哪里?”
当他从口袋里拿出钱的时候,他外公又问了一句:“波啊,你怎么满身是血啊?”
他随即拿斧头砍死了一直疼爱他的外公,以及旁边还没完全清醒的外婆。
在给他转移号子的时候,我问过他。“你要不到钱,也不该杀死你舅舅啊?”
“凭什么?我平时要钱他都给,凭什么对我瞪眼睛?”
“那你杀外公,怎么下得了手?”
“他瞪我的时候,眼神很奇怪,我很怕那个眼神,就杀了他。”
“那你为什么杀外婆呢?”
“反正他们睡一块,好做个伴。”
“你不后悔吗?”
“屁,不就给个钱的事,我说了不听,他们自找的。”
这种对亲人毫无怜悯心的人,根本不能叫他为人。他只为别人目光中的威胁感,就动手杀人,与动物一般。
当然,他的被捕,其实还搞笑些。本来巨大的砍杀和尖叫,已经惊动了邻居。他第一感觉,就是要跑。结果,他有门没出去,而是用赤着的双拳,砸烂窗户玻璃,跳了下去,他们家是一楼。
当别人问他,为什么不直接从大门出去,为什么要跳窗,并且用手受伤的方式。他的回答很搞笑:“不是电影上都这样吗?要跑就得跳窗,就得双拳把玻璃砸烂,老大们不都这样吗?我错了吗?”
正是他被玻璃划破的双手,沿路滴血,接到报警的公安,才顺着血迹追踪他,他在哪里呢?居然倒在赌博厅门外面,此时赌博厅已经关门,他失血过多,也晕了。
有人问他:“你怎么这么笨,还要往赌博厅跑,公安不正好抓你吗?”
他眼睛一横,仿佛看不起问话的同牢犯。“要跑,得有钱,不进赌博厅,我哪里来的钱?”
据负责他案的检查官讲,他估计从小就形成了暴力因素。他妈在医院长得漂亮,估计与一些男人们不太清楚。他父亲比较怂,就靠喝酒后打儿子出气。不管孩子有什么行为,他总能找出错误的地方,将儿子捆起来打。通过打儿子,向老婆泄愤,以至于,老婆只能把儿子送回娘家养。
父亲没有教给他是非,完全发泄了兽性,通过暴力的方式,传递给儿子。所以,儿子心底里潜藏的野兽,在没有管事的外公家里,自然生长。
当然,我也见过另一种几乎等同于兽性的人,是个女人。关在死牢里,她原来是吸毒的,后来就以贩养吸。最没钱的时候,当过妓女,甚至直接在大街上拉男人开干,只要对方给她钱。她曾经把亲生女儿卖掉,为了毒资,在别人找到她女儿送回来后,她居然再次卖掉,最后,被早就离婚的丈夫领回了。
她以贩养吸之前,为了求得一口毒品,可以满足毒贩任何要求,包括用下体喝酒,包括当众跳祼舞。但后来,她成功地做了毒贩的下线,也就是所谓的零售商。因为她贱、不怕死,不要脸,是毒贩最佳的推销员。
她被抓进牢里,因毒瘾发作,那杀猪般的吼声,让哨兵都心里打颤,管教干部的怒吼和威胁,都不起作用,她是一个被毒品洗空的人,如同饥饿的野兽。
最搞笑的是,在她行刑的前一天,按规矩,要给她一些好吃好喝的,给她人生旅途最后一站,以人道的温暖。还有其他犯人陪着她说笑,防止她因孤独和恐惧,而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当民警问她有什么要求时,她居然腆着脸问到:“有没有?让我吸一口,我现在就可以死,行不行?”
这种没有人性的野兽,我当然不能这样。但是,我是不是可以没有羞耻地活着,让一切社会道德,不影响我的快感?
是的,我要寻找自己的快乐,这仿佛是所有动物的本质,我也不应该例外。但是,我必须牢守法律的底线,因为我知道后果,在看守所,我明白一个道理。当你失去自由,望着铁窗之外的犯人们,看到那流浪的捡垃圾的人,都无比艳羡。
社会关系都成记忆,一切皆为过往,未来在哪里,我并不想知道。我没有出发的地方了,故乡已经不存在,父母已入黄土。家庭朋友也已经远离,连班长,也对我仿佛有些怨言。
这不算什么,我已经从羞愧中走出来,找到快乐的自我,让我自己看看,我究竟是什么货色。
上床时,我才发现,今天我既没洗澡也没洗脚,衣服在身上,感觉有点不舒服。
我敢说,这是我从农村出来后才有的习惯,以前在农村,一周不洗澡,也没什么感觉。感觉是培养出来的,只看你是否习惯。
当我洗完澡出来时,感觉稍微有点凉快,云南这地方,夜晚,月亮还是会流淌清凉的,尤其是在这夏天行将结束的季节。
夏天将要结束了吗?看看这圆月,我突然想到,下一个月的今天,就是中秋节。那个年年有人陪我过的节日,今年,独自面对是什么境况?试试看。
躲在床上,居然身体出现反应。脑袋里突然浮想起在迪吧那两个女人的形象,更重要的是一些想象,一对二,我有点坏吗?要是我真这样坏了,会是什么样呢?
自已刚才嗤之以鼻的东西,现在居然还在回想,我是不是有病?
算了,别想多了,楼下,还有佛堂,还有每天念经打坐的刘大哥和文大姐,我的思想,不能太肮脏。
我已经好久没有打坐了,我不知道是我没有信心还是没信仰,总之,我现在觉得,睡觉也很好,没必要自找麻烦。
第二天是怎么醒的我不知道,但醒来的时间却跟往常一样,六点半,这是我在部队留下的习惯。离开部队时间已经长近十年了,它留给我的记忆,还在我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