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是说者无心,但我听者有意。我必须极力避免“合体”这个词的发酵。我决定,采用覆盖法。
“你姐能够得到这些貌似与易理相同的结论,主要是直觉。要知道,易经的发明者,是远取诸物、近取诸身而来,本来就是直觉,所以,当年董先生告诉我,分析易经最重要的是象而不是理。”
“直觉?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当然不是,直觉是通过经验进化而来。比如我们看到凶恶的眼神,就知道避开危险,这就是直觉。往往是经历大量的经验积累而来的。直觉帮助我们逃离了大部分的危险,这是进化的产物,也是人类最优秀的特点。”
“那我姐,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好的直觉呢?”
“因为她看得多,并且喜欢看。你好好琢磨琢磨,也许,以你的聪明劲,明天就会明白。”
结果今天晚上的谈话,主要是时间太晚了。给她布置思考题,怕她心思跑偏。
第二天早上,乔姐自己带着外面买的早餐来了。此时我已经起来洗漱完毕,而二妹,还在卫生间。
“二妹,学懒了啊?跟我做事,要改改你那些坏习惯。”乔姐喊到。
“昨晚跟庄哥学东西呢,睡得晚。”
乔姐看着我,再看看茶几上的书和二妹的笔记,当时就明白了。“你要培养她?”
“我只是转移,当然,这对她只有好处。”
“哼,男人,有心没胆的东西!”乔姐笑着调侃。我怎么解释呢?其实我根本没那心,但无法让乔姐相信罢了。
或者说,乔姐不愿意相信。她不愿意相信,她给我安排的,看似年轻的美人,我居然不动心。乔姐捏了捏我的胳膊,当时二妹已经在卫生间洗澡,水哗哗的。
我知道她的意思,此时一刻值千金。
她的眼神总那么好使,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场景,调动起我的热情。我把她一抱,轻声说到:“这才是真正的早餐。”
我们进屋,迅速开展了活动。这种偷摸的有点罪恶感的白天行动,是我们找到的一个新的兴奋点。乔姐在压抑自己的呼喊时,得到了奇异的快感,我知道,我们已经探索出新的快乐形式,并且得到了更多的可能。
等我们收拾衣冠出来的时候,二妹早已洗完,在沙发上发呆。我们没想到,搞了这么长时间。而二妹早已心知肚明,还是没避开她的联想甚至偷听。
我突然觉得有点愧对二妹,让她受这种折磨。
但乔姐的命令却是严肃的:“吃完饭后,二妹,陪我去办手续,包括工商的注册登记,还要跑税务和银行。带上你的身份证,还是以你的名义。”
她转向我,声音却温柔许多。“小庄,能不能帮姐一个忙,今天有货要来,还有柜台要调整方向,你找个力工,监督一下?”
“找什么力工?我自己来。”
“对,庄哥有的是力气,没吃早餐就有,何况吃饱了的。”二妹的调侃显然是有所指,我们三人都听得懂,但不必辩解,让它自然稀释吧。
话题引起的兴奋劲,如果不重提它,时间和境遇会自然稀释它的力量。这就叫做:变易。
她们走后,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换了汗衫和运动鞋,摆出一幅干活的样子。
我来到一楼门面,先把原先剩下的商品,分类归置在一边,把柜台腾空。然后将柜台整体移动,改为东西走向。这还真是个重体力活,干完这些,已经又渴又累,刚上楼喝口水,下面门铃又响了。
外面一个面包车,某化妆品牌的送货车来了。我签收,并且一一清点无误,然后用一张纸,做了一个小账。再把它们分类放置在地面,并不急于摆上架。
虽然昨天跟二妹吹牛,讲了很多生意经。但是,要说这化妆品经营,我还真没经验。化妆品客户主要是女性,她们的审美习惯和购物体验,我不能靠猜测和臆想来定夺。
今天,女性作为独立的审美群体,已经进化出自己的情趣。在过去,女为悦已者容,那是女性地位不高,是男性世界附属品的历史阶段。
女性美的标准,是男性看起来美。但今天,男女趋向平等了,世界就变了。今天,从农业社会走出来的中国人,虽然潜意识中还残存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强大的现实教育我们,这已经行不通了。
重男轻女,在贫困的农村或者山区,以体力劳动为主体的农村生活中,有其经济意义。但在今天剧烈城市化的时代,以知识经济和商品经济为主体的环境下,体力的优势已经没多少经济意义,最直接体现,就是“力工”,最底层的劳动者。
女性在智力和情商方面,并不比男性逊色。比如男性中优秀代表,李茅,在然然面前,无论是专业能力和经济价值,李茅的地位最多算跟也打成平手。当然,以生理价值和家庭功能来看,李茅也得甘居下风。
女性在经济和社会地位的崛起,为女性形成自我的审美情趣,奠定了基础。现在有一种美,是女性觉得她美。比如瘦身,这一点,我原来并不赞同。
女性稍微有点胖,恰恰是情感的表现,男人是喜欢的。但女性,却很喜欢把自己搞得很瘦,认为那就是美的基本标准。现在看来,这是女性自己世界的审美倾向,与男人的评价无关。
甚至,为迎合这种倾向,现在还有一种打扮得很精致的男性,通过容貌取悦女性,开始进入男色时代。如同武则天时代的风尚,或者东汉末年及魏晋时代的一些流行趋势,男性的美,也趋向女性化。
如果你作为一个直男,会厌恶妖娆的男性。但是,你想过没有,他们的存在,根本上是为了取悦某些女性,与你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也有一部分女性,打扮得相当男风。纹身短发,一派女汉子形象。也许,她们中的一些人,是为了取悦另一群女人而存在。但更多的,是为了让自己变成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
这几年,世界已经变化得太快,人们熟悉的社会模式,已经面目全非。大量流动的人群,带来职业的流动以及社会的流动,传统人情社会的根基已经薄弱了。这是一个职业社会,甚至是一个利益社会。
在我这几年做生意的过程中,发现最牢靠的关系,其实更多的是利益关系。人们最大的互信,是基于利益交换的互信。市场化无处不在,已经在改变人们的信条。
乔姐打来电话,意思是她们的事没办完,中午就不回来了,要我自己解决午餐问题。并且,为表达歉意,她说了句:“我跟二妹商量了,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你可要想好。”这话有明显的意思,但我只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不予回应。
我关上门,出来,如同一个孤独的雄性动物,来到大街这个狩猎场,觅食。
出门才发现,自己的着装如同一个打工仔,运动鞋和汗衫以及衬衣外套,与拿低薪在工厂上班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把自己置于普通人的地位,让人感觉非常踏实,这个热闹的街面,我想混进去,深入,体验一把烟火气息。
近代有个大师说过:睡在地上不会掉下来。要的,就是这种踏实感。我本是农民,根本不用装。
大概走了几十米,想喝一瓶可乐,结果一摸兜,没带钱包。这可不行,在这个时候,没钱,别说普通人,你连人都不是。我赶快回去,开门,拿钱包,想了想,从钱包里抽出几百块钱,装入了口袋。
我喜欢钻入背街小巷,看市井人生。这里有我熟悉的人和事,也是我拉得上话的地方。想当年,刚到北京时,与李茅他们租住一起,自己就经常找背街小巷,那是在找生活,也是在找自尊。因为,与北京的高楼巨富们相比,我实在是太自卑了,需要到底层,去补一补气。
转了好几道拐,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看见一个路标:开福寺路。没去过,决定去看看。我印象中,开福寺应当是临济宗的寺庙,临济宗我不太熟悉,但当头棒喝的典故还是知道的。我现在昏昏噩噩,确实需要大量一棒子打醒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潜意识中,对寺庙很感兴趣。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多与宗教场所有关。比如刚流落武汉时,长春观是道教的,自己开业算命,虽然没有生意,却遇上命运转折人钱哥。在北京,也是为了找一个庙子,误打误撞,遇上了失散多年的班长。
顺着这条路往下走,越来越熟悉的景象出来了。我已经看到一个抽签算命的,远处,一百米外,还有一个老年大胡子,摆着八卦图案,看样子是打卦的了。
我本来是不准备盘摊的,那不道德。但好奇心还是驱使我,走向了那个打卦的老头面前。
他戴着墨镜,衣服虽然比较旧,但也还干净,从胡须看,已经花白了,年龄大约在七十来岁吧。当然,胡须遮脸、墨镜遮眼,看不清楚面容。但我有一种冲动,仿佛我今天来,就是要找他似的。
我蹲到他面前,好像对他面前布上画的卦像感兴趣。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吓了我一跳。“兄弟不是英雄落难的人啊,来这里干什么?”
这声音太熟悉了!不对,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他。
况且,他这明显不是在招揽生意,而是某种提示。我抬起头,望着他的眼镜。他也明显愣了一下,并未作声,只是缓缓抬起手,拿下了眼镜。
太熟悉了!真的不敢相信,这个人,这个人,我不敢认他。
“兄弟,我们见过吗?”老者问到。
我确认,即使不确认,也要试试,怎么能在异乡,放过一个故人。
我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武汉,长春观!”
“哎呀,真的是你啊。”老者兴奋地伸出手来,一面要和我握手,一边想要站起来。我赶紧示意他坐下,我就蹲在他身边。
“哎呀,小兄弟,今天我不做生意了,想不到,我们有缘,还在长沙碰见。”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这才注意到,他那八卦图案布的角落,也摆了抽签筒,原来老本行,并没有丢。
这是我的恩人,当时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样的。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当年,他给我的粥饭,给我的温暖被窝,给我教的算命求食的方法,他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这种恩人,哪怕只有一滴水,也滋润着我当时极度干渴的人。
“师傅,中午我请你喝酒。”我一边帮他收拾东西,一边把他搀起来。毕竟年纪大了些,搀他的时候,我发现他胳膊已经很瘦了,腿脚也不如当年灵便。我涌起一股伤感,这样的老人,在大街上混迹一生,本性良善。
就在街边一个外餐馆,找了个包间。我和师傅坐定,先让他喝茶喘口气,这才开始了谈话。
“师傅,你原来在武汉,什么时候到长沙的呢?”
“干我们这一行的,在一个地方不能呆久了,不都是全国到处跑嘛。”
这个我懂,比如算命主要靠猜,如果猜错了,碰到一个硬角色找麻烦,那就不好办了。他们主要的特点,就是身体流动,职业不变。算是,优良的游击传统,仍然在他们身上继承着。
“你原来只抽签,现在怎么也搞起八卦来了?”
“哎,混饭吃嘛,客人各有喜好,也得多点手段。”
“八卦那么复杂,你都跟谁学的?”
“混饭嘛,都一样,买几本书看,知道几个名词,就可以了。你以为,谁还把这当真?”
他说得对。江湖算命,不谈准确预测了,只是让人求个心理安慰而已。他们收的钱,算是心理咨询费。
“师傅,你年纪这么大了,也该回老家享福了,怎么还在跑江湖呢?”
“小兄弟,你说得轻巧。现在,回老家,享不了清福了。”随即,他跟我介绍了他的情况。
他老伴前几年去世了,他还有儿女都成家了。老家已经没有人了。子女年轻时都出来打工,他算命得来的钱,在老家修了三层楼的大房子,也没人住了。
现在,最忧心的,是孙子,他唯一的孩子。原来跟父母打工到处跑,也没正经好好读书。现在二十来岁了,农活不会做,回不了农村。他父母在广东打工,也管不住他。
他为了会网友,据说是个女朋友,自己私自跑到长沙来了。结果网友不见面,他也没钱回去。全家人找了好久,才知道,他流落在长沙打工生活。没办法,他父母丢不了广东的工作,只好爷爷亲自来长沙,算是找到了孙子。
“那你孙子现在怎么样?”
“我来了,劝他回去他又不回,说在长沙好找对象。我看他没正经职业,我这职业他又不屑干,说我是骗人的,丢脸。没办法,我花钱,租房子,让他学了个驾驶,现在在一家出租公司,给别人打工开出租呢。早出晚归的,每在半夜,我们爷孙才见得上面。”
原来是这样,可怜老师傅了。他当年算命也算是挣了点钱的,在老家修那么大的房子,就是为了安享晚年,但是,时代的变化,农村已经容不下一个孤独的老人了。而城里,他却始终生活在角落和边缘。
“小兄弟,你怎么样?”
“师傅,老实说,从钱来说,我也是挣了钱的。”我敬了他一杯酒:“只是,我丢掉了,钱以外,所有重要的东西。”
他是我唯一可以依赖的故人了。当年我是如此落魄,是他温暖了我,我终于找到见证过我出发地的人,终于可以一诉衷肠了。
“什么意思呢?”
“我发过财,也找到了妈,还成立了家庭,事业上,在北京,也算是成功的了。但是,后来,我把什么都丢了,只剩下一点钱了。”
“按这样说,你成了孤儿,没个念想了,比我孙子还惨?”
这才是故人说的话啊,这才是亲人的态度啊。他理解我,没人念想的苦处,差点让我流泪了。
“师傅,见到你,我太高兴了。师傅,你不知道,在我最穷的日子,没几个人能够见到了。我后来的事,也发生了很多变故。但是,你,是我的恩人,从来都不敢忘的。”
“小兄弟,莫说那些。每个人活着,都有他的不易。”
我觉得,这句话,才是他算命生涯中,对命运最精确的判断。人人都不易,活着都很难。
“师傅,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帮帮你,看你最需要什么?”
老看我的脸色又不好意思起来,这在一个七十岁老人的脸上,显示出纯朴的色彩。“我这大年纪了,你帮不了我,长命百岁,我都不想,寿则多辱,我不也想活多长了。”
“话不是这样说,师傅,现在这个时代多好,有吃有穿,天天都有新鲜事,不说其它的,多活几年,就是多看几年热闹新鲜,也比前辈人发得来的。”
“小兄弟,我当年是出于同情,本来也没给你什么,哪敢要你的帮助呢?你请我喝的这餐酒,就是我当年稀饭的几十倍了,这是我俩有缘,今生还能见一面。”老人说到这时,我俩都沉浸于伤感之中。
是啊,今生见面,这是多么沉重的话,但又是现实。有的人,见过一面,哪怕再大的恩情和不舍,哪怕再长的历史和渊源,就此生一面的缘分,再也见不着了。
“那你晚年怎么办?”我问到。
“只有跟这孙子一块过了,拖一天是一天。我能够在街上捡点散钱,就帮助他一天,哪天做不动了,就跑到那寺庙外,给菩萨嗑个头,求他原谅我这一生说的假话,然后,让他把我收了吧。”
他说这话时,表现出平静。但我听到,这却是波澜起伏。这是何等悲凉的晚年啊,既不愿意给后代添麻烦,还想帮后代,而自己将死之地,也许一个后代也没有。
“师傅,相信我,我不让你过这样的生活。相信我,我有能力,让你过一个平安的晚年。你当年给我的不是稀饭,是温暖,是活下去的一丝希望。今天,我也要给你一个希望,要不然,我良心不安。”
“小兄弟,我们爷俩有缘,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啊,是命啊。你这样帮我,我心安得了?不要费心了,这些年,我给别人算命算不准。给自己算命,倒是有几番把握的。说假话糊弄街上人,这是天老爷留给残疾人的饭碗,我好手好脚,在这行来抢饭,靠骗人挣钱,天老爷没让我残废,就是对我好了,其他的,我没什么希求,只是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平安些。我做的错我自己了,每过初一十五,我都到庙里烧香。不要连累子孙,就行了。”
这是巨大的牺牲,为了亲人。是什么给了他承受苦难的力量?是亲人。而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也就没有力量的来源。我要做一点事,为平衡自己的良心,我决定了,要帮他渡过难关。
“师傅,你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哪个有爷爷不疼孙子的?但实话实说,他也没什么突出的特点呢。只是,人还算善良,当年读书时,也比较聪明。从小跟父母打工乱跑,读书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成绩一般。考大学只考了个专科,没什么上头,就出来了。最开始没事干,就上网,喜欢上一个长沙的网友,就跟来了。”
老人叹口气:“来长沙又怎么样?没房没车的,成家,难上难。”
“师傅,我要是帮你们解决房子问题,是不是就可以帮他娶上媳妇了呢?”
老人望着我,显得比较吃惊。毕竟,解决房子,这句话,不是随便代价就说得出口的。但他随即就摇了摇头,表示不接受。
“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