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事先倒是跟我商量过,我没放心上,总是说,再看看再看看。谁知道,她就自作主张地下手了,这样大的事,不跟我细细商量,她来作主,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我有点生气。只不过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没跟也闹翻,毕竟房子已经买了,又退不回去。”
这种大决定,是什么原因让他夫人有胆量的呢?
“后来才知道,卖房子的人是家里有急事,急需要用钱,所以价格比较低。当时也有些人想买,只是一次性出不了那么多现钱,这个便宜就落在我夫人手里了。”
那是,重庆本地人要卖自家祖产,没有急事肯定不会出手。但像他们家这样,几十年兵工厂的高工,工资高积蓄多,能够拿出现钱的,也不太多。两方一合,买卖就成了。其实,爱占便宜的人,一生也没见得占到多大便宜。有运气的人,倒会捡个大便宜。
“为这事,我跟她也争吵了几句。她一句话,把我气着了。她说:她不买个房子,万一我不要她娘俩,她和孩子,是不是还得回乡下农村,连重庆的大街都睡不了?这话太有点绝情,说得我羞愧和气愤,但还不好发作。毕竟,这些年,虽然跟她是正常夫妻,但我对她确实没多少关心和照顾,她的危机感,是我造成的。”
他夫人有这个愿望,估计已经积累好多年了。成不了一个重庆人,有随时被抛弃的危险,这种生存压力,在底线思维下,总得要寻找安全感。女人对家的感受,最重要的有两点:孩子、房子。
“她办了这个书店后,生意也渐渐好起来了。她不管是进货还是搬货,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我从来没帮过忙。理由是我工作忙,没时间。有时候,我看她一个女人,搬这么重的东西,也想搭把手,但她不肯。说我是拿笔杆子的人,不要那么没出息。她是拿锄头的,这点活没问题。她力气越来越大,生意越做越活,当然,腰也越来越粗,相貌也越来越老了。”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夫人有了事业后,对讨好丈夫的那一套,做得少了。
“我们家就以这店子为中心了。毕竟孩子学校离这里近。原来孩子是上厂子弟校的,但那里教学质量不太好。这附近有重庆的重点学校,夫人会拉关系,居然把孩子转学到这里了。”
我好奇,一个农村女,在重庆这样大的城市,怎么学会拉关系的。
“她跟学校的关系,最早是因为订教辅材料而拉上的。她给的回扣多,平时说话也热情。别人看她也实在,所以教辅这一块,她拉了好多生意。这是这个店子,当年赚钱的主要来路。我跟你说,她开这个店子,三年内所赚的钱,比我三十年的工资还多。再加上这房子增值,我家的财富,可以说是从中产到富裕,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当然,拿工资的肯定比不上做生意的。王蒙对那个时代有个小说,名字叫《过街雨掉钢蹦》,只要你在街上,也就是市场上混,总能捡着无数的钱。这是收获制度红利,也是第一批富起来的人的通常路径。
况且,他夫人拉的关系,其实是最铁的关系。有利益交换的关系,最为可靠。在商品经济里,所有的感情因素、权力因素,其实都可以变现,折算成钱来衡量。直接快速最能打击力。而在拉关系上,就是钱。这是李小龙所创截拳道的精髓。
“孩子小学转学,中学的选择,全是夫人一手操办。手里有钱了,人也大气了。我父母后来生病,接到重庆治病,都是她拿钱开路,住的是高干病房,请的是最好的大夫,这些,是我这个读了一辈子书,搞一辈子技术的人,想都不敢想的。”
我笑道:“先生,阿姨与你这是。上半生你给她机会,下半生,她给你奇迹。”
他也笑了起来,很轻松的样子。“不光是这,后来我孩子到美国读书,要不是夫人挣了家底,哪敢有这想法?这房子后来改造,要不是挣了钱,哪敢动工?我家的第一台车是她出钱买的。厂子分的房子,那装修格局,虽然比不上别墅,也差不多。”
我问到:“你还住在厂子里?”
“嗨。厂子当年按高工给我分的房子,虽然是青砖绿瓦比较老旧,但面积大,前后有院,你把它当别墅来理解也行。这面积,在重庆这地方,哪里找?恐怕是将军待遇了。旧了可以整修嘛,重新装好了,住起来真舒服。况且,产权是自己的了,与厂无关,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什么,不是厂里的房子嘛,怎么是自己的产权呢?”我问到。因为在我的经验,原来国有厂子分的平房,使用权是你的,但只要建筑在厂院内,从土地性质到国有资产管理,要把产权化为个人,可能性不大。
“哎,我们厂都不存在了。也就是垮台了,撤并了。愿意到新厂的到新厂。不愿意离开重庆的,就自谋职业了。你知道,九十年代,兵工厂最困难。国家没订单,工厂没饭吃,只能走撤并这一条路了。”
那个时代,我听说过,所谓军队要过紧日子、萝卜白菜保平安。军队军官的生活都不算好,连排职干部争着转业,何况购买武器装备了,只能算是维持。
原来我们支队的政治处主任,他当时在一中队当指导员,他也是因为经济原因,要求转业。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当时在部队提职可能小。他自己找了一个单位,是人民银行,据说人民银行的打字员,每个月收入都比他高一倍。我所说的是所有收入,福利资金是占大头的。强势地方部门,是舍得发钱的。部队军官虽然基本工资看起来高,但没什么福利资金,日子过得比较紧巴了。
他要转业,可上级不批,给他立个三等功,算是勉强把他留下来了。后来,部队扩编干部流动的原因,他居然七搞八搞,还搞到一个副团职,算是当年留下,没有成为遗憾。
平安是保不住的,在大势奔流的改革浪潮中,原地不动,根本没平安可言,当时军心不稳,比我老的军人都有体会。
还有就是下岗潮,当时许多国有企业都裁员增效,甚至有的大厂直接关闭。没效益,没补贴,国家养不活这么多人了。这些人的境遇更差了,因为原来工人老大哥,政治和经济上处于社会的上层,突然打入底层,一点过渡的层级和时间都没有,那些四五十岁的人,除了工厂岗位,别无特长,在外面求职,年龄和身体不占优势,很是困难的。
改革是一场革命,涉及亿万人的经济和社会地位大幅调整,阵痛和不稳定,是当时的现象。当时的治安也比较差,公安管不过来,我们武警也要参与深夜的社会面巡逻,还要参与公交反抓窃,还要参与打击车匪路霸,可见当时,社会是不大平安的。
好在,改革的成功来源于增量。当社会总财富快速增加之时,大部分人都获得了利益,所以,才没引起社会剧烈动荡。人人都有好处,多或者少而已。经济上的变迁,整个改变了社会形态。如果说过去国有单位是铁饭碗,兵工厂就是钢饭碗,突然变成泥饭碗,职工确实受不了。但随着社会经济活跃,许多人的泥饭碗开始有肉了,有油水了,也就不在意饭碗本身了。平滑地度过阵痛期,是中国最成功的地方。
“我们厂为了减员增效,将我们重庆车间与绵阳车间合并,我是技术专家,当然不可能下岗,但如果要工作,就得到绵阳。当时我已经五十多岁了,生活基础在重庆,舍不得离开,就办了提前退休。当然,厂里原来的房子,都归个人所有,政府为支持撤并,也顺利地办了手续。所以,我的青春留给厂,厂里留给我那栋房子,这就是价值。”
我听了后,觉得是一种悲哀。这种埋头干事的技术骨干和专家,在五十多岁临近退休时,还要为自己未来的生活作重大选择,并且前景谁也无法预料。他们可以预料产品的发展和质量,可以预料科学的进步和工艺的改善,但预料不了自己的生活。如同漂浮在大海的孤舟,突然失去了方向感。
“留在重庆,是我夫人坚持的,当时儿子也站在她一边。我只是闲下来没事干心里慌,其实我倒不担心钱的问题。毕竟,夫人挣下的,比我在厂里多多了。”
虽然有钱,但一个长于思考和勤于工作的人,突然没事干,空虚带来的失望,肯定非常痛苦。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他当时肯定遇到过。
“最开始没事做,是闲得慌,主要是业余时间,辅导儿子做功课,也算是孩子争气,也与他妈妈的教育有关,成绩还不错。”
我与妍子在云南开展的计划就与教育有关,我想知道,他夫人,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人,是如何教育孩子的。这种方法,说不定也适合于山区那些没文化的家庭学习呢。
我问到:“她是怎么教育儿子的呢?”
“她其实说得不多,做得多。比如她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就是看些杂书,几十年来,没打过麻将,也很少看电视。生意忙完了,就在家服侍我们。但是,她反复的一句话,却印在了儿子身上。她说:我从小就喜欢读书的人,服侍你爸爸,不是他对我有多好,我只是喜欢你爸爸读书的样子。男人没知识,女人看不起。这句话对我儿子的冲击很大,所以,他学习的动力还是有的。”
这属于言传身教,一般家庭,是学不来的。但这也是最有效果的教育方法,以父母自身状态来影响孩子对读书的看法。这种办法,苏东坡的父亲苏洵也使用过,有特效。
说了这些,还没接触到实质问题,仅是他故事的叙述和情感的表达。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精英,他肯定不是随便说故事的。
果然,他话题转到了学佛上。“要说我学佛呢,是自身经历所引起的。我下来后,守店子不甘心,儿子的学业辅导,也只是双休日,平时没事,就找几个老同事喝酒打牌,但这样混,我自己知道,也不是办法。我一生学了不少东西,也实践了不少东西,这些知识虽然说不上是什么重大的科学发明,但对我们这一行,还是有借鉴意义的。”
“我想写书,把自己几十年的摸索和经验记录下来,传播出去,也算没白白把知识烂在肚子里。但是,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学术型的书籍,是很难出版的。当时最热门的、卖得最好的书,我其实都知道,我们家是开书店的嘛。”
他所说的情况,当然正常。专业性书籍,由于受众和读者群狭窄,对本专业人员虽然有很大价值,但对出版商来说,销量不好,肯定不愿意出版。
“我夫人知道这事后,悄悄运作了好长时间,终于有一天,她跟我说,要我写书,她已经联系了出版商,别人同意出版了。我一听,兴奋极了,觉得未负平生所学,感觉到价值了。”
我想,他所说他夫人的运作,估计是与钱有关。
“在写书的过程中,与出版商有关于装帧封面及发行方式的商谈,当时我夫人正在联系学校搞教辅的大生意,我就直接与出版商联系了。见面后才知道,我老婆与人家签了包销协议,她包销五千册,人家才同意出版的。哎,知识跌价到倒贴的份上,我当时也感到一阵悲哀。当然,书还是要出的,不然,夫人的好心就白费了。况且,我带过的徒弟和学生,还有同行的许多技术人员,也等着我的书出来,我不能让这些爱我的人失望。”
“我也知道,这本书出了,我的事业也算有个交代了。估计是对自己要求太高,那段时间,也没怎么休息。人的身体到五十几岁是个平台,加上我原来大鱼大肉,烟酒不断,此时集中爆发了。一天晚上,突然感到头晕,就当场昏迷了。等我醒来,已经是十几天以后的事了。”
这可是大病,十几天昏迷,大概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我醒来后,发现我躺在自己厂里的家里,就是那栋平房。我感到奇怪,因为,我是在书店那套子房子里昏倒的,怎么到这里来了。”
也是,从医院醒来,估计才符合常规。
“过几天,语言功能恢复后,夫人和孩子慢慢讲,我才明白这些天,自己经历了什么。我是急发性的脑溢血,昏迷的时候,又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把头又摔了。等夫人把救护车叫来,送到医院时,已经是命悬一线了。”
当然,脑溢血这个病,几乎是跟时间抢生命。一分钟,就会让身体有质的改变。况且,他还摔了头。我母亲就是这个病,在温州最好的医院,也没抢救过来。
“医院马上给我做了开颅手术,但因脑出血面积太大,术后状态非常不好。在icu观察了几天,脑电波几乎到了很微弱的边缘,靠呼吸机维持生命。最后,医生也表示无能为力,要我夫人和孩子,给我准备后事。”
这种情况,在我母亲生病后,我都经历过,知道,那是无力回天的时候,那曾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我清楚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不管是在回忆还是在梦中。如果没有那一天,我今天,也许在温州的家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生活总是在你背后,准备了一上重锤,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猛击你的头部,打倒你。即使你能够站起来,生活的方向也已经完全改变了。从那以后,我觉得生活不是一条曲线,那时,就是我生命中的一个断点,以前的一切,仿佛都与以后的一切,没什么关联。
“我夫人是最懂我的,她知道此刻,医生如此说,医院已经对我没有帮助了。她知道我最爱哪个地方,我原来跟她说过,寿终正寝是多么幸福难得,她要带我回家。家里有她预先购置的呼吸机和监控设备,她等于在家建立了一个icu,花了几十万。她也请了一个医生在家住着,随时监控我的情况。对于一个拼命挣钱的人来说,她这样为我的命,拼命花钱。哪怕花这些钱,只能带来我半死不活的几天时间。”
我明白这种心情,最喜欢的人遇到最危难的时候,哪怕最大的努力,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都想试试。
“她把我在屋里安顿好后,不知道她听谁说的,念《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可以对我有帮助。别人是这样说的,如果有缘,可以帮助我治病。如果去世,也可以帮助我往生天界,不至于坠落地狱。她就整天念,整天在我耳朵边念。这样过了七天,我醒了,就发现她还在我耳边念经。”
这个传奇,是我第二次听到,以前是谁跟我说的,我忘了。但故事差不多,说念这个经,有时有奇迹。
“那七天,她没换过衣服洗过脸,只靠喝点稀饭或者菜汤来维持,都是请人做好,在我床边喝的。没离开过我一步,终于唤醒了我。当我醒来,睁开眼睛望着她,试图挤出笑时,她突然大哭起来,当时的我,还不知所措。”
当然,夫人一身边,突然大哭,对于一个昏睡十多天的人,对于一个记忆还停留在写书时的人来说,肯定不明就里,十分茫然了。
“当我醒来后,在她照顾下,终于可以说话了。后来,也可以翻身,起床,走路。整个康复过程,大概花了近两年的时间,夫人总是我的拐杖和依靠,也是我的导师和医生。我惊奇地发现,她是如此有力量,几乎可以举起我。她是如此有章法,把家里的事,包括我的康复和儿子的读书,安排得井井有条。她是如此有幽默,总能跟我开些让我轻松的玩笑。她老说,此刻她像我的娘,我像她的儿,当时,确实是这样。我那时才明白,这辈子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年轻时,不该伤她的心。”
一个把丈夫当成自己全部的人,敢于付出全部的能量,来扶持照顾,如果丈夫不是木头,都会感受到这深沉的爱。
“从我醒来后,家里就专门辟出一个佛堂,供奉着菩萨。她说,是菩萨给的我第二次生命,菩萨没骗她,她也不能骗菩萨。长年青灯,坚持吃素。并且,她每有空闲,总是在念佛号,从没间断。”
我明白了,老板的夫人,也是以自己的行动,引导丈夫走向佛学的。
“我问过夫人,为什么信佛。我夫人的回答很简单:我不懂什么佛学。我只知道,菩萨对我有恩,我要还这个情。当时医生拿你没办法,我所有的努力都用尽了,只有菩萨给了我这条路。我想试试,尽最大的诚心。结果,菩萨救了你,我当然信。我不是因为道理信,我是因为结果信。你活着,就是提醒我,菩萨始终关照过我们,我们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
这是最朴素的情感,当然也是最打动人的情感。在这个传奇的经历面前,事实验证着信仰,你不相信道理可以,但只要你相信事实,就会坚定信仰了。
也许,有人把这种奇迹当成是偶然发生的,当成与菩萨没有关联。但是,一个倾注全部感情和希望的行为,得到了巨大的回报,这种情感的力量,给事实起了最好的注脚。
不仅事实让你相信,而且你的真心,也愿意相信。两条都同时具备,你就不得不信了。
“当然,我自己提出也要信佛,也要念佛,也要吃素时。我夫人却说,发愿的是她,获益的是她,跟我没关系。我愿意怎么生活就怎样生活。但此时,她对我的爱感染了我,我觉得,她就是我的菩萨。所以,我自愿跟她一起念佛,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