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问出这个话的,是我经常吃饭的那个餐馆老板,我笑笑,没回答他。
他其实是个老江湖了,姓熊,重庆这码头开餐馆,据说这餐馆也开了二三十年了,阅人无数,在这大码头,看人多,也说得准。
“但是,我双觉得不像,你虽然像是个体验生活的,但为什么住那么好的宾馆?”
我反问到:“你怎么知道我住哪里?”
“你天天来,有一天挣钱,我看到你钱夹子里宾馆的房卡了,那宾馆,是我们这一带最豪华的宾馆,怎么可能有作家住得起,况且,你这么年轻,估计也没发什么大财,也没有粉丝来找你,不是名人,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猜?”
我学会了今天年轻人在网上的话,这个话,其实是有智慧的,用你猜,就避免了别人的怀疑。
“我猜不到。反正,你是我的上帝,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算了。”
我笑了笑,没继续说。这是我最近看佛学书得到的好处,不太多跟别人说话。因为我根本不需要别人的理解。我与这老板关系再好,也只不过是顾客与厨师的关系。
但是,老板的热情却没减退,他跟我说起他的故事了。“我原来也喜欢看些书,但当时没条件,也没那高的文化,只好看菜谱了,当然菜谱也看不明白,考不上什么高级的厨师证,只有师父教给我的,还有我父母教给我的,这不,也开了二三十年,生意嘛,还过得去。”
他的口中,有一种自得。他已经把我看成文化人了,所以稍微有点自卑,人一旦有自卑的潜意识,就喜欢自吹一点。他话的意思是,他没什么文化,但仍然过得很好。
当然,他整体意思并没有贬低文化人的,他不也说过,他考不上高级厨师。如果他考上了,说不定,在我住的那个宾馆当厨师长了。
但那厨师长做的菜,我并不喜欢,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所说的技术,还是中肯的。
我问到:“厨师是拿菜说话,不需。”这既是安慰,也是实话。说食不饱,这也是佛学里面的话。
“不是那样啊,老师。”这个老师,并不是他把我当老师了,这是重庆人对陌生人的奉承,也是口头语而已。他继续说到:“要考高级厨师的话,除了看菜谱,还要看什么营养学,什么膳食学,甚至还有化学知识等,我搞不懂,本来就一个初中文化。所以没办法,招工进不了,文化低,跟着餐馆师傅打杂,从切菜刀工开始,最后学点炒菜的东西,所以你看,我这店子,都是传统菜,是师傅教的。那些乡下菜,是父母教的。父母原来在乡下住过,农村的八大碗,他们也做得来。”
这就比较好玩了,我好久没吃过八大碗了。那农村做酒席,要有烧白、胙肉、虾羹汤等之类,总共八个主菜,才算得上体面。这些菜的特点,是做工繁复,大鱼大肉。
做工繁复,是因为农村的劳动力不值钱,为了一桌体面的酒席,不害怕付出时间和体力。大鱼大肉,是农民们最需要的,他们平时吃肉太少,付出的体力劳动太多,最喜欢这些。
我们在部队时,也喜欢大鱼大肉,因为我们体力消耗太大,这也是部队首长经常给后勤班说的。
但是,以礼崩之后,当求诸于野的孔子诊断来说,这八大碗里,还有很古老的菜,在农村保存着。据我所知,最古老的,算是胙肉吧。
猪肉最肥的部分,腌制过后,和上用香料调制的米粉,大火蒸透,出来后肥而不腻,香气和脂肪共同散发出浓烈的气味,让人感觉到丰收与喜庆。
这个名词来源就很古老了。古代,宗庙祭祀祖先,用的就是胙肉,当然,过去的做法与今天也许不相同,但名称和用途是一样的。
有资格来分享祭祀后的胙肉,只是那被祭祀祖先的直系后代和继承人,所以,这也是一个神圣的肉,一个政治的肉,一个宗教的肉。所以,叫大肉。当然,今天有人把猪肉叫大肉,这是因为它是主要祭祀品之一。大是宏大盛大的意思,与祖先崇拜有关。
我问到:“你父母在农村住过,那么,你就不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了?”
“当然是土生土长的重庆崽儿,我父母原来到农村插过队,学会了农村菜,后来又教给了我。”
我突然想到,我有许多年没吃过胙肉了。虽然它很肥,但确是我很美好的记忆。在当年,少年时代,农村一年难得吃上几回肉的时候,只有逢到别人家办酒席,才会吃得上一片。当然不能多吃,那肉一碗十块,而每桌固定是十个人。
我是学生,当年母亲离家,没人给我做,当然,家里没那多肉让我奢侈,我也很怀疑,父亲估计不会做胙肉。这是我们农村妇女的专门技术吧。
在孔子的记载中,对婚礼的重视是很高的,对女方的尊重,是最隆重的。他说,婚礼是人生最大的礼节了。为什么,他给了一个理由,说娶进来的妻子,就是今后,你要祭祀祖先时,给祖先做胙肉的人。
无论多么尊贵的夫人,这事是不会让别人代替的,这可是宗法制度下,最神圣最光荣的任务。
后来,我找到了母亲,但她似乎也没给我做过胙肉吃,因为,远在北京或者温州,用不着做胙肉祭祀祖先。即使当年回到外婆的坟前,那也是舅妈的事,当然,她当时也没做胙肉,也许,她没意识到,那是中国至少三千年的传统。
我估计,这个菜品,或者这个风俗,恐怕是要失传了。就连祭祀这事,也仅供几个水果,一点花,烧一点香蜡纸烛代替,非常简约。
当年我是学生,很多时候是没资格或者没时间,出席乡村那少得可怜的酒席的,但我父亲,总是舍不得吃那席上,自己应有的那一块胙肉,用芭蕉叶子,把肉包回来给我吃,我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的美味。当时根本不需要热,冷的几块肉,我可舍不得迅速吞掉,可以浪费我两个小时,来细细品味,而父亲,慈祥地看着我,有时还会伤心地抹眼泪。
我知道,他伤心自己没能力,让儿子痛快地吃上一顿肉。
我问到:“你会做胙肉吗?”
他感到吃惊:“现在还有人吃吗?那么肥的东西,但会还是会的,只不过,好久没做了。你想吃?”
我点点头:“那可是最古老的一种菜了,古代,是用来祭祀祖先的,是一个很神圣的菜品,过去,还有诸侯国王,为分胙肉不合礼节,两个国家打仗的呢。”
“真的啊,这手艺好久没用过了。想不到,还有那长的历史。”
“当然啰,我不知道春秋时期的具体做法,我只吃过农村的做法,但名称和功能是一样的,很正式的一个菜。”
“怪不得,我猜得有八九分像吧,你肯定是个作家,或者是个读书人,反正不管你是干啥的,你都是个高手。这样,你想吃,我今天晚上就准备,明天早上你来,我做给你吃。”
我假装正经一盘:“中午,中午才正规嘛。”
“要得,中午我准备好啊,一碗?”
“一碗就够了,我也吃不了那么多。”
这是今天的午餐,已经下午两点多了,老板与我的谈兴不减,我倒是个没事的人,而老板,因为好奇心,觉得以其老江湖的眼光,想摸我一下底,他给我泡了花毛峰,意思很明显,想留我坐坐。
他的好奇纯属个人爱好,因为这里面既没有利益,也没有感情因素,他只是好奇。
这也是人类的天性,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原来本是来源于恐惧。对未知的恐惧让人本能地了解世界的奥秘,在长期进化过程中,这形成了人类进步的一种推动力。当然,这是进化加快的原因,也是结果。因为人类有时间,头脑有能力,来思考现实生存以外的东西。
许多事情的原因和结果是同时发生的,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当人们有思想时,它就互相纠缠。
这个熊老板,以老江湖的身份,对判断人的来历,自信经验丰富。我决定与他搞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以看经验还是知识,谁更厉害。
“老师,你这么有学问,我看你也不是外地人,咋个在重庆住这么久呢?”
熊老板这一问,说明他的确是码头上的人。这个问题表现上不尖锐,但同时提出了三个方向,属于全面撒网重点突破的方式。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太正常?”我以攻为守,先看他一下步怎么继续。
“绝对没有那种想法,我只是觉得,你肯定是个高人,但是,这么年轻的高人,我还没见过,是向你学习,老师。”
向你学习,是这们这一带最普通的自谦的话,你听到了,不要骄傲。川东人划拳时,也有一句开头的话“向你学习”,其实只是赌个酒。
“你凭什么以为我是个高人呢?”我仍然要保持进攻性。
“不晓得我说得对不对,老师,你有钱嘛,这肯定的,住五星级宾馆。你有情调,这不用说,老在我这餐馆吃饭,你是一个怀旧讲感情的人。你有知识,懂得那么多,我们谈话就听出来了。最重要的是,我既猜不出你的职业,也猜不出你的来路。我这些年在这码头上混,这还是第一次。我都猜不透的人,就是高人了。”
他的理由好像很充分,也给我戴了高帽子,但是我不能上他的当。
“你看不清楚就说我是高人,这不对嘛。老板,那山顶你看不清楚是因为有雾,你就说山顶在云端之上,说那山高,其实,我们这里的小山,山顶也经常被雾遮住。另外,看不出我的来路,要是我是个逃犯,职业化地伪装了一下,你也是看不出来的。”
“老师,你这个比方打得好啊,有作家的水平,但是,你肯定不是作家,对不对?”
顾左右而言他,是躲避进攻的好办法,他是老江湖。现在,他开始用排除法了。
“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个喜欢吃你菜的人。”我也躲避一下。
“哈哈,老师年纪不大,胸中却有城府,佩服佩服。”他向我作了个揖。我也笑了笑,离开了他的餐馆,毕竟,送菜的来了,他要忙,我离开也不尴尬。
回到酒店时,因为比平时回得晚,有两个前台的服务员看着我,有谄媚的笑,远远超出了她们对正常顾客的态度。
我觉得,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怪。
我虽然处于这个热闹的社会之中,却总像是游离于社会之外,因为没有什么直接的感情和关系的牵扯,我更像是这个社会的旁观者。
我想起了那个书店的老板,他总是用若有若无的目光,盯着大街的行人和车辆,超然慈祥和平淡,这是一个印记在我心中的一幅独特的画面。
他年纪大,当然可以这样。也许别人会以为,那只是个发呆的老头,不怒不喜的平静,也是老人的常态。而我,一个年轻人,以旁观者的形态不介入这个社会,保持着观察者特点,是不是有点怪。
不激动,非年轻。这算是大家的共识吧。
我想起了鲁迅的《狂人日记》,那是一个真正清醒的人,却在众人眼中,看起来那么怪。
我虽然算不上清醒,但在他们眼中,或许我有点怪。怪不得,永嘉和尚总在说“任他谤任他非”,原来,他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合常理。
就像那个餐馆老板所说,我是高手。这也许是他的礼貌和恭维,或者还有一个意思,我是一个怪人。
有许多高手看起来,像个怪人。因为站立在云端之上的人,山下的人看他总是模糊的,时隐时现。孔子无法理解老子的高度,所以说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据说牛顿,原来不仅是个物理学家,还是个怪人。他一生没有结婚,对财富着迷,一个科学家,居然相当信仰上帝。虽然这并没有什么错,但与人们对科学家的定位,还是有巨大区别。
他被称为历史上最聪明的人之一,这没问题。但就是他,一生研究证券股票和彩票之类的东西,却总没因此而发财。他还研究炼金术,当然也是失败。
后来的人在描述牛顿的时候,往往故意忽略他的这些缺点,企图把他描写成一个科学界的完美形象,忽略了他作为一个怪人的特点。
屠格涅夫也是怪人,奇怪的爱情,终身未婚。中国古代著名的科普作家沈括也是个怪人,他当官时,人品很差,老爱嫉妒,打小报告,也打击过苏东坡。他在家,怕老婆,很是有名。但是,他因《梦溪笔谭》而伟大,大家也就忽略了,他的怪了。
不要以为高人怪,那是普通人将心比心产生的错误结论。主要原因有两点。第一,高人有条件怪,他可以不理会普通人的感受,因为他不需要别人多少帮助,就可以自在地选择自己的生活。第三,高人太高了,你无法理解他,是你的境界低,就不要怪别人高。
凡是与自己不同的,大家都会怀疑甚至嫉妒,更有甚者,打击之。当年钟会拜会嵇康是,是把最怪的嵇康当偶像的。那时钟会也是附庸风雅,企图通过拜会,表面上,与高人站在一起。
但嵇康在他面前表现不打铁这样怪异的举动,而冷落他时,他就嫉恨了。这事成了钟会永远的痛,我努力半生,建功立业,只需要得到你的垂青,结果,我自以为骄傲的功业,在你眼中一钱不值,这是在鄙视我的人生价值啊。
政治家有一个本能的特点:不能为我所用,就是我的敌人,哪怕别人根本没有干扰他。钟会也这样想,不欣赏和赞扬我的人,其心必异,这种嘲笑,在钟会这个所谓的成功人士看来,简直就是羞辱。于是,他杀掉了自己的偶像。
其实,他崇拜嵇康,只是崇拜他的名声,他根本不理解嵇康,也理解不了。嵇康是他努力前面只能仰望的大山,如果不把这座大山搬掉,他几乎看不到心理上的未来。
《广陵散》之所以成为绝响,那是曲高和寡的缘故。
为了表现出高人的特质,有的人说话云山雾罩的,简直如同打哑迷,其实那是装。所以说,怪人不一定是高手。
我当年学驾照时,师傅就是这样,总拿大话来吓我们。本来,开车只是一个熟练工种,时间经验的积累,得到一门技术,大概也就几个月时间,就可以上岗,几年后,你自然就跟师傅的能力差不多了。
但有的师傅特别喜欢摆谱,看起来很好笑。越是年纪大的,越是有特点。端着一个杯子,有时还要学员帮他拿。坐在副驾指导学员时,还经常故意打学员的手,显得比较粗暴。
本来是一个正常人,但却装得很神圣。
问他一个问题,他先是停顿一下,仿佛进入某种深思,半天后,烟送上,茶递上,才说到:“这个这个嘛,关于半离合,一般人我是不跟他讲的,这个半离合,该怎么使用,是个大技术,我就是讲了,你也不一定懂。以后学车时,多留个心眼,我慢慢告诉你。”
装高手的办法,就是说半截话,其实什么也没说。骗取高手的印象,即使没得到学员的好处,他也自我满足了虚荣心。你想,驾校的教练,算不上什么高大上的职业,他的虚荣心,在社会上是很难体现的,只有在学员面前,体现那短暂的几个月。
当然,学员新手不停地进来,师傅师傅地叫,肯定还是挺开心的。
但官员却代表着实实在在的利益,他们的装,可不仅仅是虚荣而已。我接触过大量这样的人,也见过官员之间在酒桌上那些明争暗斗。
他们表现出来的形式比较含蓄,但目标和意义却只有两个。我参加过两个系统的官员,在一个桌子上喝酒的情形,我是请客的,那两个官员,平时不认识。
在相互介绍后,其中一个官员对另一个官员说到:“财政局是财神爷啊,失敬失敬,你们张局最近身体还好吧,他前段时间不是牙痛吗,约他吃饭,他都不出来。”
这话说得,明显是找存在感。意思是,你的领导张局,跟我私交很不错,你得对我尊重点。也是在我这个所谓金主面前显摆,他比对方重要。
但另一方,也不是吃素的。他说到:“你是说张局啊,对对对,身体不太好,这不,他自己要退居二线了,他主动提的。有领导跟我谈话,想让我顶上,我这年轻,哪敢?何况,他那工作,也是费力不讨好。不过,你关心我们张局,我还是要感谢你的。”
这话就顶得对,第一,你所谓的张局,他要退了,不算什么。第二,他的位置,我还不愿意干。第三,领导重视我,你就别拿张局来压我了。第四,我可以代表张局感谢你,说明我跟张局差不多。
假如求某个官员办事,毕竟只是他职权范围内的事情,也不违反法律,属于可办可不办的情形。但他总要跟你说出他有多么大的难度。
“你这个事我知道,也想跟你办,毕竟我们这好的关系。但是,最后风声还是比较紧的,我得注意些影响,所以,最后,好多朋友请我办这种事,我都推了。办多了,怕别人说闲话,对不对?”
此话故意把事情搅混,不说办不说不办,总之,你的钱到位了,他就办了。
有一段时间,我最讨厌中国人办事的模糊概念,总是云山雾罩的,让人难以理解。制度上法律上政策上,留下大量自由模糊的空间,给部分官员钻了空子。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中国文化历来就有这个特点,要不然,汉字的意思,不都很模糊吗?
我睡在地上,也可以说我睡在地下,上与下,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