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师兄,你不是说,今天晚上拜师吗?”我决定不按她的套路出牌,直接把问题引向关键点。
“是啊,我跟师父说过,但今天这个日子太好了,估计要拜师的人特别多,我再帮你争取一下,估计行。”
“今天日子很特别吗?”
“你看到的,今天是法会,最灵验的。如果你要求什么,就今天这个日子,最好的了。”
我当然不能说我求什么,因为这是个话口子,一旦深入,她就是探听我的隐私,为可能的师父预测,打下基础。
“既然这么好的日子,恐怕要多给供养了。”我装着很迷信很真诚的样子。
“主要是看你的心,在佛门,诚心很重要。你的心有多诚,成果就有多大。”
我心想,这个诚心,怕不是用钱的多少来衡量的吧。但是,我必须把样子装好。
“对对对,张师兄,你说得对。我得下去转点钱,听向师兄说,下面有一个镇,不远,有银行,是不是?”
“取钱倒用不着,可以刷卡的。”
“不行,不太正规,况且,我卡上的余额也不清楚,我得查一查,不够了,我还得打电话,让别人给我多转些。要不然,见了师父,想多给点,结果刷不出来,那不是尴尬了?”
“那倒是,要不然,我吃了饭,陪你下去?”
“张师兄,你太客气了,不敢不敢。这么多人要管理,这大的活动,没有你怎么行?不知道向师兄有没得事,上午如果他不忙,让他陪我,带带路也行。”
“他没事,他没事,我让他陪你。”
我们在往回的路上,张师兄问我:“你跟向师兄,倒很谈得来的哟?”
“忘年交,不晓得什么原因,我跟他就是比较亲近。”
“那就好,他是个老实人。”
回到宿舍,我发现,大多数人,都朝饭堂去了,但向师兄还在等着我。这让我很感动,他确实很关照我。
我们三人一起出去,往食堂赶,张师兄叫我走前面,她与向师兄在后面,他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路上的人很多,声音也比较杂乱。但我猜测,大概率是,给向师兄布置任务。
吃饭过程中,本来大家都很安静,但中途时,我发现,张师兄又悄悄拍了拍向师兄,他们俩又出门谈了一会。我装着什么都没看见,吃饭打开水的事,主动做完。
法会即将开始,所有人,都往大殿方向去了。我跟向师兄俩在一个屋子里,准备出门。但计划中,有一个环节很关键,必须争分夺秒。
我努力地翻着我的大包,掏出一些东西,仿佛在找什么东西。然后,又上床,在上铺上,翻开被子枕头,寻找。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向师兄终于问到。
“我钱包哪里去了呢?钱倒无所谓,身份证也在我身上,但是,我的银行卡在里面。”
向师兄估计也急了,“是不是掉在我床里或者地上了?”他也帮我找了起来。
我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样,突然说到。“完了,估计在那条路上。早上跟张师兄转路时,我掏过口袋,是不是掉在路上,那就麻烦了,估计被别人捡了。”
“不会,我早上一般没人走那条路,或许还找得到。”
“找不到也没多大关系,反正身份证也在,到银行去挂失,明天后天补办就行。”
“不是当天就可以补办的吗?”向师兄问到。
“不一定,乡镇都是小储蓄所,他们估计要拿到县城,得过一两天才会下来。如果这镇上没我那个卡的银行,我还得要到县城补办才行,或者回重庆。”
“那就麻烦了。还是去找吧,免得节外生枝。”向师兄说到:“要不你继续翻你的包,万一在包里呢?我出去,那条路我熟悉,我去帮你找。”
“那就谢谢了,向师兄,找不到也没关系,得多耽误些时间而已。”
“尽量找到,不然耽误你今天拜师。”他一边说一边出门了。
他一出门,我就迅即给小黄打了电话:“过来,按计划进行。”
小黄已经躲藏在卫生间里,听到指示,马上过来,背着我的大包,出门后,立即从侧面一条小路溜了。这条路,昨天晚上我们就已经规划好了的,我们准备在小镇上会合。当然,钱包,就在我的衣服里。
当小黄避开那些专心开法会的人群,消失在小路一边的山洼时,我觉得,我该面对向师兄了。
远远看到,他还在路两边仔细寻找,我快步路过去,说到:“找到了,向师兄,找到了。我昨天晚上没放好,把它放进我包后面与壁柜之间那个缝隙里了,把包拖出来,就看见了。我拿出皮夹,向他晃了晃。
“哎呀,找到就好。”他快步向我走来,脸上堆满了舒展的微笑。此时朝阳虽然在雾气之外,但光芒仍然照耀着这个老实的人,他身上有光。
我假装第一次看见这条路,还有一条小路,通向下山的方向,问到:“这条路通哪里呢?”
“跟下面大路是连着的。”
“那我们就从这里下山吧,节约时间。”
他想了想,“好吧”,我们就一起顺着这条小路,向山下的公路走去。之所以跟这样走,也是避免与小黄走的那条路有交集。毕竟我那个大包太显眼,向师兄估计看见了,会怀疑。我的大包虽然不重,但身材单薄的小黄,我对他负重前行的速度,没多少信心。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有一个习惯,就是观察和熟记地形。这其实是部队带给我的习惯。充分利用地形地物,是战术的关键。而周密细致的观察,是一切行动顺利的基础。
况且,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如何迅速地让自己心里有数,除了观察,别无它法。这几条小路,本来在四川山区就非常常见,不需要作过多判断,我就知道它的走向。
一般到一个山区,尤其是陡峭复杂的山区,一般附近只有一条正规公路,这确保了基本地标。但是通向这条公路的小路,却有很多。其实,顺着山脊与顺着山谷是一样的,都可以找到通向那地标的路径。
比如昨天来的,是顺着山脊来的,但从我们现在走的山谷,下去仍然可以到一个地方。只要山脊与山谷,始终保持视线上的通视,那么,你就不会走偏。
而小黄下山的路,是从背后绕过这个寺庙,然后从山脊另一边的山谷下去的,与我们的视线不相通。但到了大路,我们就有可能汇合。所以,他先走,我必须在后面跟向师兄放慢脚步,免得过早碰上。
“向师兄,你专门来开法会的,为我的事,把你耽误了,不好意思啊。”
“哪里话,我们俩有缘分,你昨天上午在路上,不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嘛。”
“也不能这样说,向师兄,按年纪,你应该算我的长辈了。这样麻烦,把你自己的事耽误了,我还是不好意思。”
“莫说哪些,都是学佛的人。况且,陪你,也是张师兄交给我的任务,何况,这一天接触下来,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的。”
“你今天真没事?”
“张师兄安排的事就是事,法会那些,我也不懂,是凑热闹的,反正人多,不差我一个。”
“那我们就走慢些,你年纪大了,怕摔了。”
“没事,山路我走惯了,不会的。”
“我们边走边说话,也不觉得累,反正时间多,慢些好。”
“那倒是,急走快但走不长,缓走慢,但走得长。”
“有道理。”
我其实是想多拖些时间,一来多了解这山上的事情,二来也避免与小黄撞上。
“老实,昨天忘了问你,小庄,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呢?”
果然来了,估计这才是他最重要的任务。
“我原来是做生意的,后来生意做不下去了,想散散心,把自己放空一段时间,今后再做事。毕竟,世界上的钱是赚不完的,人还得找点意义。”
“你一个人出来,不怕家里担心吗?”
“我没有家,我是达州的人,父母都去世了,所以,现在觉得,生活没多大意义了,学佛,也是找意义的。”
“不对啊,小庄,像你这样,又年轻又有钱的,虽然父母不在了,但找个好媳妇,没得问题吧,怎么不成个家呢?”
“成了,又离了。反正,是不合适吧。”
“没小孩吧?”
“有小孩,那就不好离了。毕竟,孩子是自己的,怎么能够让他受苦呢?”
“你说对了。小庄,我就是这样的。我起码起过一百次离婚的念头,最后都因为孩子,忍了。我这一辈子,过得不清爽,你是年轻人,不要像我这样。我们那时候,是被现实逼的,没条件自由,生存都不容易,过一步算一步的。”
要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他说的也是实话。正因为我们彼此没有欺骗对方的心,所以,我才下决心,确认这个寺庙的问题,如果有问题,也得把他拯救出来。
“向师兄,你来学佛,是真信佛吗?”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也可看出向师兄的成色。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到:“我也说不上是真信,因为佛在哪里,我也没看到过。但是,我宁愿相信。”
“为什么呢?说来听听嘛。”
“假如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那我这一生受的苦,付出的辛劳,岂不是会都白费了?现在,我回家老婆不待见,子女也怨我没本事,其实,我也尽了自己最大努力,但努力的价值在哪里呢?按说,我自认为自己这一生没做多少亏心事,不应该啊?如果真有佛,这一生我受的苦,偶尔做过的好事,在下一世有一个好的回报,那不是,我所做的一切,就变得有意义了?”
他这是典型的我愿意所以我相信的思路。我不好告诉他,他这种心理上不愿意承认沉没成本的错误,我不好直接跟他说,他所崇拜的师父,是一个骗钱的师父。因为,前者要告诉他,会打击他人生的意义。后者要告诉他,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昨天你说,你的风湿痛好些,是与学佛有关,还是与心情有关?”
向师兄是个老实人,但他更重要的品质是,不仅对别人老实,对自己也老实。为确认,我提出了以上问题。
“不好说,小庄,有时,我宁愿相信,是与学佛有关。但是,我也思考过,是不是与我退休后,离开江边码头,离开机修汽油有关呢?毕竟休息得好,也能让病痛缓解。是不是我参加这个学佛的团体,让我可以每个月离开家庭,有一个轻松的人际环境,心情好些有关呢?或者说,像我们今天这样,有朋友聊天,看着这些青山野草,亲近大自然有关呢?这不好说。”
实在人,不骗自己的人,此时,我把向师兄,当成可以相信和敬重的一类了。
许多人学佛学道后,喜欢欺骗自己,偶尔梦见神仙,就说自己有神仙附体或者说神仙托梦,但向师兄,却能够正确看待自己的情况,这是很了不起的。
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正确看待他人,其实是比较容易的。正确看待自己,却非常困难。因为感情因素和我执,让你无法做到旁观者清。如果是你,是谁在旁观自己呢?难道,人有第三只眼睛?
所以,智,是聪明人的事,只要留心,总能够办得到。但明,这个层次就高多了,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了。我不太懂佛法,但看过一些书,知道一些原理。我知道,不欺骗自己的人,是最有佛缘的人。
“那在你看来,你参加这个组织,最大的享受或者收获,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应该算是心理上的吧。毕竟,我们从小就是生活在集体中的,小时候是父亲的单位宿舍,后来自己也有了单位。退休后一个人,在街上都不知道自己该干啥,我们这一代人,像你这样独自一人出来游荡,是不可想象的。”
“你的意思,是找个集体,有一种心理上的需要?是不是觉得身边人多,反而有一种安全感和舒适感呢?”
“应该是这样,人多有人说话,做事时,不需要自己动脑筋,反正随大流,这比在家,烦柴米油盐要好多了,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唠叨的老婆子。”
这是他们那一代典型的心理习惯,人离不开集体。因为按他们当时的情况,一个没有单位的人,是最为悲惨的。当个体生存能力低的时候,你就必须在集体中抱团取暖。并且,在这种取暖过程中,渐渐去除了自己的个性,当一个集体的螺丝钉,虽然不精彩,但至少安全。
而今天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意义,就在于增强了个体生存的能力,年轻的一代,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当你保持个性,不愿望随大流时,社会也能够容忍。
遇到向师兄这样自知的人,你都不忍心绕弯子,我相信,他是能够面对自己的人。一个人有气质面对自己,就有气质面对所有人。
在大路上走了半天,离小镇也不太远了,我必须提出最关键问题了。“向师兄,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想回答就答,不想回答,就算了。”
他突然停下脚步,正面看着我,他知道,我这问题的严肃性。“你问吧,小庄,我是个什么人,你估计有数。”
这话等于交了底,他会据实回答的。
“张师兄交给你的任务,是不是除了给我带路,最主要的,是让你打听我的隐私和具体情况?并且要求,越细越好?”
我已经看得到那个镇子的街道了,但此时我更为注意的是,向师兄的表情。他明显吃惊地看着我,愣了半天。
“你怎么知道?”
“她是不是还要让你探听,我究竟有多少钱的人?我究竟想求菩萨保佑什么?我有什么难处?”
他只是在点头,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想,这事?”
向师兄好半天没挪一步,反应过来时,才说到:“都被你说中了,你是怎么猜到的?”
“你先不管我是怎么猜到的,你把张师兄跟你说的,能给我说一遍吗?”
他想了想,说到:“我是个老实人,也笨,小庄,我不愿意骗你,张师兄就是这样给我安排任务的。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毕竟,她是领导,听她的就行了,要不然,我怎么在这个集体混?她怕我记不住,后来又跟我强调,我要了解的内容。”
“她是怎么强调的?”
“要我打听,你差什么,有什么,有多少,求什么。就像你说的,越细越好。她还说,从昨天来看,我跟你有缘分,谈得来,只要我多说自己的事,你就会说出你自己的事。但是,我昨天跟你说的自己的事,没假话,你得相信我。”
果然是个实在人,现在,这种人不多了。
“向师兄,我没看错,你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你觉得,她要这些情况,有什么用吗?”
“不知道。”
“好吧,我告诉你,这是一个生意庙子,把信众当成生意对象,让我们花钱买迷信,你懂了吗?”
他摇摇头,不知道,他是不相信我的结论,还是表示不太懂的意思。
我继续解释到:“昨天晚上,我跟另一个人一起,跑到方丈窗外偷听,其实就已经有警觉了,今天跟你一起出来,核对了一下,就确实证明了,这是一个做生意的庙子,所以,才借故出来的,拉上你,是不忍心你这样好的人,也受骗。”
“怎么回事?”他的语气急切起来。
我就把昨天晚上,我与小黄的经历,完整地给他叙述了一遍,我的怀疑,以及今天的测试,都说了。
他没插一句话,只是听。当我说完了的时候,他说到:“你就这么走了,你的包还有庙子里,那不吃亏了?”
他是个善良的人,居然此时还考虑我的包。我说到:“放心,在借故让你找我钱包的时候,我已经让小黄把我的包悄悄背下来了。他就是前面镇上等我们,但是你的包,却没办法拿了。”
“不用拿,除了书和毛巾,也没啥东西。冬天,我衣服都没多带。”
“但是”他终于挪开步子,一边走一边问我到:“你说的是有钱人,我这种没钱的人,也骗不了几个,为什么要我们上山呢?”
“你们的作用大了,比如打仗,再厉害的将军都需要士兵,再好看的红花也需要绿叶。你们这么多的人,显示出庙子的香火,让别人更为相信。况且,你们中的人,很多本身就喜欢迷信,他们会把菩萨的灵验,越传越神。愿意相信的人,听了你们的话,就会确信。”
“按你的话说,我们就是演员了,只不过自己还不知道。或者说,连演员都算不上,我们只是背景?”
“大概是吧。向师兄,你想想,假如你是一个愿意迷信的人,看到这么多人都相信,你不动心?毕竟,你们是从集体生活出来的,你们总是相信大多数人的决定,对不对?”
他想了想,过了好一会,才说:“对的,我们像蚂蚁一样,相信领头的人,相信集体。其实,我也知道,领导也经常犯错误。但总觉得,不会大多数人都错吧。当然,动乱时的经历,其实也提醒过我们,有时,犯错误,就是大多数人。”
“向师兄,你估计,还不太相信我所说的话,或者说,不太愿意相信。毕竟,你付出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怎么愿意承认,自己参与到一个骗局中呢?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你早一点出来,以后发现了,也觉得损失小些。毕竟,我俩是真的有缘,你这样好的人受骗,我不忍心。”
“谢谢你的好意,小庄,你们年轻人,比我们这些老人厉害多了。但是,我又不忍心,背叛张师兄,毕竟,她对我还是比较相信的。”
“但是,你回不去了。”我坚决地截断了他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