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来的?”
他这一问,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从北京来的?从四川来的?从丽江来的?这些答案都不对啊。明明,文大姐已经介绍过了啊,他已经知道了啊?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望着他发愣的同时,只见他与文大姐互相看了看,说到:“看样子,是个老实人。”
文大姐说到:“那见性师,你留下他了?”
见性师点点头,文大姐对他合什行礼,他合什还礼。然后,文大姐对我说到:“小庄,送你到这,就按寺庙的规矩办了。你自己的造化你自己修,如果有事,我们在丽江,还可以回来找我们。”
就这样离开了,完全没有其它的话。这就把我交给眼前这个和尚了吗?如果说,那亲切的依赖感,是长期培养的结果。这个发出古怪问题的和尚,无论如何,我无法产生依赖的感觉的。
我当时还没来得及回头,目送文大姐的离去,就听到见性师在喊:“明成,你来,把庄居士领到你那里去。”
来了一个年轻和尚,对我说到:“跟我来吧”,我就跟他一起出来了。当时,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物品,被人安排来安排去,没人问我的意愿,也没人照顾我的情绪,甚至,没人给我一个笑脸。这么些年来,我感觉,这是最不给我情面的场景了,以前,还真没遇到过。
人与人交往,总得有些礼貌和过场。但在这里,文大姐说了那么些好话,这个见性师只说了两句。一句是那个答不出来的问题。一句是对我的评价,我是个老实人。就这样,把我打发出来,跟着一个甚至比我还年轻的小和尚。
我如同一个物品,被领到一个厢房。我知道,按佛都的规矩,这个年轻人,我应该叫他“明成师”。
这个厢房,算是一个通铺,一面是木板做成的通铺,上面有被褥和枕头,一面是柜子,可以放些个人物品,而屋子外面,是洗脸用的桶和盆子,有点像部队的集体宿舍,但比部队,还要简陋。
“你自己找个床位吧,相对应的柜子和盆子,位置就确定了,编了号的。作息时间,贴在墙上,还有学员守则,每人一本,你自己看。记住,听见钟鼓,都要出来集合。按安排活动。集体活动期间,不要私自说话,到处乱走。平时,不准串房。如果你不适应,随时可以走。”
他说完,递给我一个包,我还没来得及打开看,他就对我说:“你把登记填一下,如果有贵重物品需要庙子专门保存的,也可以交给我保存。”
我并没有保存的贵重物品,问到:“手机算吗?”
“手机你自己保管吧。平时集体活动是不允许用的,业余时间可以。集体活动时间关机,放柜子里就行。毕竟,你是来学法的,还没出家,还不能中断与家人的联系。但是,你身份证,我还是要看一下。”
我把身份证递给他,他看了一下,让我登记,他在我登记完毕后,对我说到:“现在还有时间,你拿着身份证,跟我到保卫室去一下。”
寺庙还有保卫室?我很奇怪。跟着他,向大门方向走去,结果一出大门,外面果真有个公安的点,叫治安点。里面有一个公安模样的人,仔细一看,就是此地的片警。因为片警的照片,就贴在这个治安点的墙上,还有联系电话等。
这就比较正规了,至少表明,这仍然处于国家管理的范围,包括这个庙子的所有人。当他把我的身份证递给这个公安时,公安看了看我,对了对照片,让我进屋一下。
屋内除了警械警服和饮水设备以外,最独特的是一个电脑和扫描仪器。我的身份证被放到一个设备中,电脑里马上出现了我的户口信息。然后被要求到镜头前扫描一下,确定是我本人,然后那警察就说到:“庄总,看不出来,这么年轻的老总啊。”
这话说得我不好意思,因为我的信息栏里,出现了以我名义注册公司的名字。
出来后,明成师这时对我的话才亲切一些。“不这样不行,现在这社会,什么人都人。有的表面是来学佛的,实际上是有案子的坏人,找庙子躲公安呢。所以,我们当家的,从前年就要求,凡是来学佛的,无论僧俗,无论暂住还是挂单,都要到这治安室来验证一下。”
“对,免得被人利用,也纯洁些。”我附和到。
“还有更严重的事。前段时间,也是内地一个正规庙子,还是庙子的方丈,居然是二十几年前的杀人犯,这是佛教界的耻辱。现在假庙子太多,都是骗钱的。真庙子,也出这样的事情,怎么对得起信众呢?”
这事吓我一跳,他所说的真庙子,肯定是排除了假庙子的。肯定是在佛教界中,有一定历史和地位的传统庙子。这种庙子,连方丈都是杀人犯出身,可见,佛法的衰败已经到了何种程度了。
“那真庙子真和尚,还是有的,比如这座庙子。”
“有是有,但是,真修行的人,也艰难呢。好多修行的人,也被人到处赶。”
“还有这种事?”我不太理解,和尚真修行,与世无争,别人为什么要赶呢?从大的方面来说,有宪法保障公民的信仰自由。从小的方面说,真的修行人,也没有利益追求,为什么有人还干扰他们呢?
“我就是被赶过的。”他这一说,还真吓我一跳。
原来,他在云南另一座山修行,那个寺庙,由于旅游相当火爆,导致当地政府眼红,就把原来寺庙周边,辟为旅游区。政府修了个院墙,在门口收费,而散布于整座山的独修茅棚,也被政府工作人员驱赶。
“庙子就是和尚的家,回家还要给门票,不给钱不准上山。当地人,还是贪图那寺庙香火太旺,找自己人装成和尚,在那里收功德钱。”
所谓楚人无罪,怀壁其罪,就是指的这个情况。当你收入高了,别人嫉妒,想来分一杯,你不给,当然就引起了暴力反弹。
“他们也没有明赶我们,但是,我们作为修行人,不仅关乎那门票的收费,更关乎我们的信仰。人家信众拿功德出来,是信仰。我们不可以,看着他们骗信众的钱,装着视而不见。所以,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出来了。”
“这不违法吗?”
“当然违法,佛教协会也在政协上反映这件事。但是,利益面前,所有道理都是软弱的。扯了好几年,这事才弄清楚。政府呢,处分了几个官员,事情就不了了之。但功德钱,是退不回来了。当地地方财政也是穷疯了,什么钱都要。没办法,吃饭财政,作工资都发出去了,怎么办?”
当听到他说“吃饭财政”四个字的时候,我不得不对这个明成师刮目相看。这是一个懂社会的人,他非常聪明并且有见识,他还有一句话,说明了他的厉害。“任何道理,在利益面前,都是软弱的。”这句话,可以作为历史上最重要的规律来用。
人类历史,按马理论,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如果说穿了,就是利益决定立场和思想。那么这种贪利的思想从哪里来呢?这是人的本性。
佛法改造世界,就必须影响人的本性。只不过,这不是通过宣传的方式,而是通过信仰的方式。
原来读大学时,学过马原课。当时对所谓共产主义有点不太理解。它实现的基础,看起来是那么虚幻。但想通了,其实从人性上,可以想通。
物质产品极大丰富,这是基础条件。当达到极大这个程度时,人们追求的方向就会改变,会更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用现在的社会来说,就是钱多了的人,就更想找精神刺激。全社会,这个基础达到后,人们对物质产品的分配,就没那么关心了。所以按需分配,才有人性的基础。
人们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就会产生道德水平极大提高。这就是未来理想,其实是有逻辑的。
“现在那庙子怎么样?”
“院墙拆除了,也基本恢复了。原来的一些师兄也回去了,但我准备就在这崇圣寺长住了。毕竟,见性法师是过来人,我想在他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他所谓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所谓过来人,就是已经开悟的人。一如那方丈的法号,明心见性。他要得到的成果,也就是见性。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有点理解见性法师当时对我所说的那两句话了。
第一句:“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如同禅宗里的话头,问生从何来,死向何去。这种问题至少可以得到两个判断。
第一个判断,如果我是一个已经有所开悟的人,那么,可以得到一个他认可的答案。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是单纯来的初学者了。从此,对我的教育方法,肯定不一样。
第二个判断,是看我的聪明程度和心地情况。如果我回答:我从北京来。那么,我就比较愚蠢。因为,这话不需要他问,文大姐已经告诉他了。如果我按以前学的佛教经典来回答:“无所从来”,那是圣贤的答案,不是我的答案。照抄别人的答案,就是不老实。
我没有照抄,所以,他就得出第二句:“是个老实人”。
原来那两句,是入学考试啊。我心头一紧。那看似平和的眼神和话语,处处充满机锋。
回到宿舍后,发现又多了些人,明成师又给他们交代情况,并且把他们往治安室领去了。
安顿下来,洗了个脸。然后给妍子发了个短信,报告我现在的情况。妍子回了一段话:“哥,如果吃不了苦,就不要勉强自己。如果你喜欢那里,就坚持下去。不要为了我学,要为你自己学。你如果自己好了,就是为我。”
这是实话,也是最真的话。许多最好的情书,说些你恩我爱的东西,但就是不说实话。多年的恩爱的夫妻,不说我爱你。只说是:饱了不?暖和吗?这才是最好的情话。
我知道,从这天起,我就不能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了。不钻透这个黑漆桶,就不返回。
看了一会守则,也看了发包里的佛经。守则倒很简单,至少没有部队的条令条例那样复杂。我过集体生活是没有障碍的,当年当兵,第一天,就适应了。
而佛经,我却不想这么早就看。我过去看过这么多书,却根本无法真正理解佛法,今天多看这一会,有什么意义呢?我决定,把自己以前的佛学思想清空。
以前的佛学思想,其实算不上思想,只能算门外的印象。要不是在刘大哥里学了那几天,在打坐的实践中发现如此之多的现象和门道,我还始终把佛学当哲学来理解。
佛学,至少是一门实践性极强的学问。不是工程师画图那样简单,还得把图上设计的东西,亲手做出产品出来。而这个产品,就是我自己。
把自己清空,不是说我过去的认识没有对的成分。而是说,那不成体系的零散知识,如同网上的快餐式阅读,根本无法建立起一个分析的框架。
等大家回来的时候,互相礼貌地问候,倒都遵守了基本规矩。这里不是一个闲聊的地方,大家并不是听你的故事而来,而是听闻佛法而来。
我们这间屋子睡了八个人,到大家整理完个人物品后,听到钟声了。出来集合时,明成师在那里等着我们。如同当年在部队集合时,那个值班排长。
“给大家说一下,食堂不允许乱讲话,吃完就走。而且,大家要多吃一点,毕竟这里晚上,不开饭。”
有人在下面嘀咕:“怎么不开晚饭呢?”
身边就有人解释:“午后不食,这是戒律。”
我也算是明白了,今天第一个遇到的敌人,恐怕就是晚饭了。
到了食堂,白米饭和两样素菜,一个菜汤,就算解决了。当然,大家都吃得比较多。
平时在家惯了的人,老说自己胃口不太好。大家如果健康的话,不存在胃口不好的问题。如果这样说,那无非就是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肉食吃得多,有一种饱的感觉。因为胃消化肉食,比较困难,时间比较长,所以有一种饱胀感。另一方面,是零食吃得比较多。瓜子花生水果的,没事就吃,正吃饭的时候,没几下就饱了。
但今天,当大家都知道晚上没饭吃时,再加上都是素菜,大家吃饭还是比较努力的。当你努力专心吃饭时,就没时间和精力与别人讲话了。
我们在部队时,也是吃大食堂,讲话的情况也少。因为那是纪律约束。班长在你身边都没说话,你要话多了,岂不是找班长批评?
吃完饭,回来简单的整理一下,根本没有睡午觉的时间,就听见外面在喊,出去集合。原来,下午主要是听法会。
当我们到大殿的时候,看到已经有很多人坐在里面了。斜着的蒲团,大概还剩下几十个,但已经坐上的,已经有上百人了。这个巨大的殿堂内,菩萨放光,鼓音齐鸣。
在几个出家人的拥簇下,法露法师登台了,鸣鼓诵经,一阵热闹,我也不懂,只是盘腿打坐,静静地等。
我身边,有双盘的,有散盘的,也有像我单盘的,形式不拘。看样子,大家对佛法,都有初步修行的样子。因为,我看到,大家双肩下垂,手结定印,后背挺直,都是打坐的过来人。
法师开讲了。他今天讲的,是最初步的佛学知识,我当是重新温习一遍。但是,他讲的与我原来看的,却有不同的味道。因为,他是从实践中来的,显得非常让人好接受。
他讲的四念处。即所谓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
这些观点我都接触过,但从来没有他这种,从体系分析开始的讲法。从苦集灭道四圣谛到八正道,八正道中有正见、正思维、正语、正勤、正念、正定。
而四念处就是正念。这个基本理论框架才让我明白,佛学理论如此严密而博大,一堂课,就把我过去的零散知识,给摧毁了。
四念处中,在身念处里,又分为安那般那念、四威仪、正知、不净观、四界分别观、墓园九想观。受念处中,主要内容则有三受与身心二受。
讲心念处,他说到,可以观察到十六种心。天呐,十六种心,这还是种类,我以前都没听说过。
在法念处中,五尽、五取蕴、十二处、七觉支、四圣谛。这么多的知识,光把这四念处要讲清楚,恐怕得至少一学期时间。
老师估计看出我们这初学者的困惑,他说到:“说了这么多,其实不必害怕。你只要在这其中深入一门,死钻下去,最终那一门通,就会门门通。”
他打了个比方。“比如苍蝇钻窗户,根本不需要这窗户纸完全撕烂,只需要有一个小洞,就可以钻出去了。”
一门深入,该怎么深入呢?老师讲了其中一个关于身念处的事。那是关于不净观的修法。观身不净,是佛法中的基础理论。从佛教中说,人体是由亿万尸虫构成,没有一样是完全干净的。
从现代医学来说,人体是由亿万细胞构成的,细胞各有各的生命,随时处于生与死的交替之中。在身体内,我们还有大量的细菌和病毒。如果没有细菌,我们就不能消化,如果没有病毒,我们就不能抵抗病毒。
这是符合不净,这个概念的。
但法师讲了一个不净观的修法,叫白骨观。
古代有一句佛门名言:“公案三身白骨禅”。这是一首诗中说出来的。当时,我读到这首诗时,根本不懂其中的意义。不知道它说的是人是鬼。所以,法师讲到白骨观时,我有了很大的兴趣。
其实白骨禅就是白骨观。就是观想自己的身体,只不过是一堆白骨组成的。先从大脚趾想起,想象那皮肤溃烂,肌肉化脓,然后看到自己的白骨。
扩而充之,从脚趾到整个脚面,最后到小腿大腿,以至于,最后通过观想,真正看到自己整个身体和头部,都变成了白骨。
当感受到自己是一架白骨时,会感到对身体的厌恶感。有的人修到这个程度时,就是轻生厌世的感觉。历史上,有的修行者,干脆就自杀了。这是不明教理,也没有明师指点的结果。自杀的人,不仅不能成为菩萨罗汉,还很可能坠入阿修罗道,十分痛苦。
当发现自己的身体是不干净时,不是抛弃它,只要接受它。如果连自己都接受不了,那么,你的心量,如何接受众生?
这种厌世的情绪从哪里来的呢?分别心。法师指出了答案。你喜欢香的讨厌臭的,你喜欢美的讨厌丑的,这种分别心,让你自己讨厌自己。
修白骨观的目的,并不是要你讨厌你自己。只是让你看到真相:你最爱的自己,只不过与那些虫蛇没有两样,都是不净的。当此时,你应该提起正念,抛弃分别心,以平等心对待六道众生。对自己身体的贪恋,就此断绝。
平静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就可以平静地对待自己的心灵。那么,观心无常,你就一点就通了。
以此类推,一观修成,各观好成。这让我想起一句话:学问,在最高处,总是相通的。
但是,有一个疑问在我脑海里。比如修这个观,究竟是幻想还是实相呢?我明明看到自己的皮肉,怎么能够看到自己的骨头呢?
这种幻想久了,仿佛成真的东西,是不是与精神病差不多呢?按这种修法,那些学医的,不是有天然的优势吗?如果是学骨科的,人体的整个骨骼都很了解。他们修白骨观,是不是很容易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