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万师兄的几次经验说明,我发现这里面有许多神奇的地方。对于长期经受科学教育的人来说,要求实证,这是长期养成的习惯。
但,这与我对佛教的认识有差异。我一直认为,这是关于世界观与人生观的东西,更多与哲学有关,而不是搞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原来听到刘大哥说他打坐时出现的现象,我都有点半信半疑。不是不相信刘大哥所说的事实,只是不相信,出现如此剧烈的生理反应,真的与佛法的修习有关?
迷信的产生,有时不是因为没有事实,而是事实与理念无法统一。过去有心理学家做过一个实验,就是鸽子的舞蹈。鸽子被关在笼子里,外面有人每天定时投食。当其中有鸽子在期待食物时,就开始转圈。结果,真的有食物来了。这种方式启发了其它鸽子,于是,为了求得食物,它们都开始转圈。
其实转不转圈,与人投放食物没什么关联。但鸽子不这样认为,它们认为,是自己的舞蹈引来了食物。这就是迷信。
假如,万师兄所说的现象,是一种迷信的话。意思是说,他所说的现象,与佛法最终的目的,并不契合。也说得过去,毕竟他的上师,让他不要执着于这些现象。
但是,上师也没有否定,反而有一种实践意义上的肯定:路上风光。至少说明,这些现象,也是走在正确的路上的标志。
我们三人谈话中,钱师兄虽然很感兴趣,但始终不置可否。一个精神上有追求的人,总是对这些怪力乱神,不作评价,甚至,故意回避。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我决定找时间试探一下钱师兄的看法。
“钱师兄,你觉得,万师兄所说,有道理?”
“有道理啊?你不觉得吗?”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本来以为,这个哲学老师,肯定对这些东西,不要说否定,至少要怀疑。
“难道,这些现象的产生,与佛法最终的空性,不矛盾吗?”我决定从哲学的角度,与钱师兄探讨一下。
“空有不二嘛,哲学上早就肯定了的。况且,历史以来,佛法的修为,从小乘来说,就偏重于有。从大乘来说,也有空宗与有宗的区别。只是方法不同,最终,空有不二,无真无假,本来如此。”
“怎样理解呢?”
“你站在长江边上时,你会问,这是真水还是假水呢?”
“不会这样问。”
“对了。比如一个学化学的,他心目中的水,应该是蒸馏水或者纯净水,所谓纯净水,还必须是反渗透法出来的水。但是,他到长江所看到的,也不会思考这是真水还是假水。其实,长江的水中,还是有泥沙的,算不上纯净。为什么,即使有洁癖的人,也不怀疑长江流淌的是水呢?”
我没法回答,他所有的设问,都是为了他自己给出答案。这是老师的通病。老师上课时,总爱问:“大家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尤其是上新课的时候,学生当然答不上来。结果,就期待老师的答案。这种自问自答,算是教育习惯,钱师兄的习惯很强大。
“因为水就是水,与泥沙无关。佛教中,有一个比喻。比如我们说洗脏衣服。但是衣服脏吗?不,衣服就是衣服,与脏东西不是一个东西。衣服如果与脏东西是一个东西,那么就永远洗不干净。如果不是一个东西,你洗的就不是衣服。你洗的,只是脏东西。”
“这个比喻,与你所说的空有,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理解,他这个教育的脑回路。
“不二法门本来如此,根本没有空有的概念。空是相对于有来说的,没有有,空也立不起来。”
这个道理我懂,没有参照物,无法确定物体的位置和速度。位置与空间有关,速度与时间有关。空间和时间组成宇宙。宇宙没有了,当然什么也就无从谈起。
“但是,在我们的意识是,却是有空有有的。这是我们思维颠倒的最基本特征。如何打破这个观念,可以从破除空开始,也可以从破除有开始。修行,这都是手段。如果到达,手段也就自然丢弃了。”
“破除有这个观念,我倒是可以理解,比如法露师所讲的四念处。我看,着重是破除有的。比如观心观法,强调一个无字,无常无我。”
“但是,你注意到没有,还有两句话。观受是苦,观身不净。他为什么不说,观受无乐,观身无净呢?因为,这是从破除有上做文章的。”
这种有点咬文嚼字的东西,我就不太喜欢接受。我大学时,听到一个法学教授,总喜欢在讲一个东西时,考证这个词的出处和含义。还有一个语文老师,也喜欢这样。比如,解释一个鬼字时,就说这里面有一个田字,还有一个儿字,说明鬼是田地下的儿子,因为在田地之下,所以低,因为是儿子,所以贱。再解释魂字时,他说,这里有一个云字,有一个鬼字,说明,魂,是飘在云上的,也就是天上的鬼。
毫无道理可言。毕竟,汉字造字,按最权威的理解,也有六书之说。也就是有六种造字的方法,按这种老师的解释,好像只有指示这一种造字法了。并且,这不仅没有科学依据,更重要的是,连自洽的逻辑都没有。
看我不太相信的样子,他接着解释到:“要知道,破除有,大家容易理解,不容易做到。破除空,大家不容易理解,但反而容易做到。”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对有的理解,最初是实执于自我,自我的存在,是我们意识中最重要的基础意识。如果没有这个意识,就不成其为人了。”
我知道,这是弗洛伊德的理论。今天在人文社科领域,如果不懂一点弗洛伊德的东西,好像都不好意思上课一样。老马的理论,其实更好些。因为,它更容易让人理解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产物。也就是说,你的自我,是社会赋予的。你本身,什么本质也没有。
“我知道,本我、自我、超我嘛。这也可以形容为动物、人、神圣。”
“对,你也学过心理学。大概差不多。人们意识中对自我的坚固认识,造成了有的观念。有了自我,就有了对照物,外界的一切都是有了。所以破除有,在观念上容易理解,因为,只要把意识颠倒过来就行。但破除空,就不太好理解了。毕竟,这种破除空的方法,不是科学上那种有。”
“什么意思?”
“有自我意识,这是要破除的。但没有自我意识,也就是把我空了,就一定正确吗?不一定。”
他看了看天,说到:“天之外,是什么都没有吗?人在观念上和实践上,没有自我,那不是死人吗?古人就批驳过,有一种坐枯禅的人。说那是石头,没有生命,是永远无法开悟的。”
用石头来比喻这种没有自我意识的人,可能很巧妙,比死人还要巧妙。因为死人即将不存在,而石头坚固,看起来,仿佛长生。
“而坐禅中,如果方法不对,就会产生这种病,坐枯禅。所以,在禅宗里,有一个话头。无梦无想时,你在哪里?如果说,你没有了,那么,你的身体明明还在这里。如果你说你在这里,那就有想了。怎么回答都不对,所以,这叫话头。”
“那不是语言和逻辑的死胡同吗?”
“对,好多话头,都有这个特点。比如问:狗子有佛性吗?你生从何来、死向何去?拖死尸的是谁?这些问题,如果你拿思想来猜或者拿逻辑来推,是不可能有答案的。实践中,也没有答案。”
“那这种问题,既然没答案,问它干嘛?”
“让你始终在找不到答案的焦虑中集中精力,这只是一条拴心的绳子,根本不需要你回答。当你心聚一处时,你就进入了某种定境,这才是它的目的。”
我发现,这就是骗人嘛。但是,我们在世界上,总是从受骗开始的。比如小时候,老师总骗我们,要立远大的志向。结果,有几个实现了的呢?老师,只不过想激发我们的想象和动力而已。
“这就是以有达空。以一个固定的话头,让你死死抱住这个有,达到最终空的目的。但是,以空出有,这叫无中生有,来破除顽空,你恐怕很少听说过。”
我听他继续说下去,这不是很少听说,基本没听过。
“比如玄奘法师,带回了佛祖舍利,是空是有?”
“应该是有,毕竟有一个东西带回来了。证明佛祖是真实存在的。”
“对,毕竟,法师带回来另外的东西,就是他的法,最重要的瑜珈师地论,属于大乘有宗,与大乘空中的教育方法,是相当不同的。这在当时,佛教界有过争论。更何况,有的道教的看到佛教宣扬有论,也觉得可以蹭点热度,有的甚至说出了佛道同源的话,当然,大师专门对此进行了批驳。从中国宗教史上看,大量带回的大乘有宗,在中国历史上,有如此重大的冲突和论点,是非常罕见的。”
这段故事,在小池与我们的西安旅游中,都已经说过。现在钱师兄谈到这个话题时,我忽然觉得,小池,就是我关于宗教和思想史的老师。
“这个我听说过,最开始,法师学习佛教时,都已经很有成就了。但是,他总觉得不究竟,并且,经书有误的地方很多,所以,他发誓到西天取得真经。原来是偷渡出去的,九死一生,十几年后,当他再回到长安,受到了隆重的接待,此时已经名满天下。”
钱师兄看着我笑到:“果然知音,我可以跟你谈论大话题了。庄师兄如此博学,我倒没有想到。”
其实,这些所谓的博学,不过是小池闲聊的东西而已。从现在这个情况看,小池的知识丰富及复杂程度,已经早就超过我了。她能够跟我有故事,不是我有多么优秀,只是国内,能够找到比我好的人不多而已。所以,小池要去国外寻找她理想的世界,去遇见那配得上她的人。
对于这样的姑娘,我除了感谢,还能够有什么呢?
“我并没你所说的那么厉害,钱师兄,我只是对历史的东西了解一些常识而已。”
“那好,路遇剑客需呈剑,我就不客套了。你知道,他带回来最重要的经典是大乘有宗的,名叫《瑜珈师地论》,据说是弥勒菩萨从梦中传下来的。我们姑且不管这些传说,我们只说内容。法师写了一个《八识规矩颂》,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听说过,也试图看过,看不太懂。”
“当然,我也不太懂。但是,他传来的心法,是有宗,这是没有疑问的。不仅他自己这样说,当时的佛教界也这么说。”
我点点头,这可以算是定论。要按法师的宗教思想,我不太理解。但按他的传奇人生,我却是很是佩服的。不用说他九死一生到西域,就是他到了西域后,在那烂陀寺的经历,与诸方大师辩论的经历,就可以青史留名了。
“但是,以这样一个伟大人物而言,他的法,估计是太高深了,一生只有两个弟子,并且还没有传承下来。”
“这个你也注意到了?对,他的法是高深。但是他的法传不下来,估计与其宗派有关系。有宗,凡是有的东西,都会毁坏,所以,唐代兴盛一段时间后,遇到武宗灭佛,有宗的东西,留下来的就很少了。据说,只有当时日本僧人来,保留了一些唐密,这是有宗的法脉,但今天,日本人也只会谈空了。”
“难道,其他地方就没有流传吗?”我觉得,这么珍贵的东西,当时如此流行,肯定学的人有很多,不会只因为两个弟子的失去,一个皇帝的灭佛,就此断绝了吧。
“日本人,带走了一部分,现在,称之为唐密。但是,还有一种流传,与西藏有关。”
这让我兴趣大增。要知道,西藏的密教,一般认为,是从尼泊尔或者古印度过来的,结合了本地原始的苯教,形成了法系复杂的源流。
“真的吗?我还听说过呢。”
“你知道文成公主吗?你当然知道,是不是?”
这几乎是逼问的语气了。如果我连这个初中历史的常识都不清楚,还有资格跟他探讨吗?
我只是笑笑,我意识到,跟钱师兄讨论问题,你简直可以不说话,也可以不回答。因为,他总是要自问自答的。
“你翻阅一下西藏佛教的历史,最兴盛的时期,是从松赞干布开始的。为什么?因为他娶了两个公主,一个尼泊尔公主,带来了部分佛教。一个文成公主,更是带来了大量的东西包括文化。我们历史上学的,带的种子,农业技术,纺织技术等,还有大量中原地区的文化经典。更独特的是,她是一个佛教徒,带来了僧侣与佛经,而这些僧侣所修法门,大多是大乘有宗,从今天西藏密法来看,很多修法,与当时唐代的大乘有宗有关。”
“这个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她带去了释迦牟尼等身像,如今供奉在大昭寺,是西藏佛教的圣物。”
“对了,这是文成公主带来的文化,整个唐代最优秀的佛教精华,都带去了。不能说这些人,就是开悟的大师,但至少是当时佛教界比较优秀的人才。这些人才,对让松赞干布信奉佛教,起了很大的作用。有了人才,还要有条件。当时,松赞王朝,正是土噃王朝最兴盛的时候。要不然,伟大的唐王朝也不会与之和亲,把自己的公主嫁给他。借助政权的力量,加上布道者的优秀,佛法从此,就成为西藏占有主流的意识形态了,过了一段时间后,打败了当地原来的苯教,成为唯一的宗教了。”
我不太清楚关于西藏的事。但是,我到过西安的大兴善寺,那里,曾是唐密兴盛的地方,那里,还有东度日本传法的法师塑像。
“西藏我没去过,但是大兴善寺,我倒是去过。”
“今天西藏的密教,几乎成了显教,到处都是所谓的活佛,假的多。但也看出,它的兴盛。是不是,在古代,西藏就有高僧说过:铁鸟飞、密教兴。这个预言,仿佛今天成真了。”
的确,这个现象,不仅在云南看得到,就是在北京的时候,朝阳区的穿红袍子的,也很多。上一次到成都找贺部长时,就发现这个现象。
成都繁华富庶,如果你没注意,你会以为到了江南。天下之州,一扬二益。扬是扬州,益是成都。但是,那一次到成都,除了发现许多藏族的同胞以外,还看到许多穿僧袍的喇嘛,这才发现,这里离西藏很近,这里终究是一个西部城市。
“其实,唐密本身是什么样子,在当时的供奉与传承究竟如何,我们是不知道的。这东西即使流传到了日本,也经历了一千多年的演变,早已失去原来的味道了。西藏的情况也一样,虽然后来大师辈出,但当时在唐代的面貌,已经看不到多少了,主要是缺乏证据。”
当然,亲传弟子的失去,是法师最大的痛。
“当时,法师只有这两个传人,为什么不多传些人呢?”
“他的法太高深,一般人只能学一些枝节,完全能够入门的,也只有那两个了。况且,密教,本来许多法都是秘密传授的,所以,公开流传也不广。”
学得难,传得也难。遇到弟子断绝,皇帝灭佛,就难以留下来了。难道,这始终成为一个历史迷案,我们只能猜测吗?
“你去过西安,去过法门寺吗?”
当然去过,小池在法门寺关于佛指舍利的讲解,成了我今天对法门寺理解的全部知识。那佛指舍利,成了当时政治上,儒佛两家争夺正统地位的标的。以至于,不得不做影骨,来保护它。
法师带回了珍贵的舍利,也带来了巨大的文化冲击。与道教,他批驳佛道同源论。与儒家,他同样巨大地影响着宫廷,以至于后世的韩愈,为此而罢官。与佛教内部,也有空有之争。这样一个百战百胜的大师,可以说是文化史上,硬怼第一人。他对面的对手,都是绝世高人。而他却硬是战无不胜。
但这么硬派的学说,居然失传了。这是不是符合了易经的理论呢?至刚易折。
“法门寺塔倒掉,有许多奇迹,从时间上从文物上。当然,当时人们最感兴趣的,是佛指舍利,这圣物,不仅是佛都界的圣物,而且,也是中华文明巨大争论的见证。”
我同意他的说法,中华文明最伟大的地方,在于能够具有包容性。佛教是外来文明,但我们不仅能够接受它,还能够只收消化并且改造它,让它生根发芽,结出我们喜欢的果实来。
中华文明之所以是今天唯一没有断绝的古文明,与这种兼收并蓄的特质,是分不开的。历史学家把中华文明的起源,说成是多中心整合发展的模式,是有道理的。
“而第二个伟大发现,我是说法门寺地宫,那就是蔓荼萝。”
“什么意思?”
“就是供奉方式。如此圣物,作为当时的皇家,也需要用最正规的方式,供奉在地宫里。这种供奉的方式,就显示出当时唐代密教的基本特征。这地宫打开之时,当时的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居士,感叹到,原来唐密,是真的存在,是这个样子的啊。”
这不仅有学术意义,更重要的是,法师离开我们有一千多年了,他的佛法,一直在书本上,一直在传说中,一直在各种猜测与推理中。这次,却因为法门寺地宫的出现,它跟佛祖珍贵的舍利一同出现,这意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