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今天中午的菜,是我自告奋勇来炒的。买菜的时候,我们都达成了共识。我跟刘大哥在丽江学会了几道关于云南菌子的制作方法,主要是煨汤。
所以,除了一些蔬菜外,主要我挑了两种菌子,这是干菌子,因为毕竟是冬天,用来熬汤正合适。
厨房的用具很简单,除了一个电饭煲,就是一个电炒锅。我只好提前做了,因为煨汤需要很长时间。买回来菜,将干菌和竹荪洗好,用水泡上,等待一段时间,让它们发够水分。
三人先在喝茶时,闲聊,话题不过还是昨天的那三个层面。偶尔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主要是万老师说些他们学校的趣事。
“现在的年轻人,爱好与兴趣与我这一代差距很大。虽然知识体系跟我们一样,但社会土壤不同,孕育出的精神品质相差很大。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纯粹在思辨中可以找到快乐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小胡笑到:“你是说我老了吗?思想老化?”
“不是,是深刻了。而现在年轻学生,追逐表面化的、直接性的东西多,物欲与感观层面的追求,让他们失去了深入思考的动机。刺激源太多,也就不深刻了。”
“你是在说我吧?万老师?”我不忘挑逗他一下。毕竟,我也是从那种追逐声色中过来的人。
“你更厉害,庄老师,你能够从那里面走出来,单纯享受这种清静的思考,你很不简单。返璞归真,这是大境界。”
得,他给我戴高帽子,反倒是我尴尬了。万老师逻辑有力、谈锋甚健,他把辩论挑战当成游戏,如同打体育比赛,我就不要以个人爱好挑战人家吃饭的能力了。
我得负责今天的吃饭问题。差不多菌子泡好了,再洗一次,加油加水加作料加食材,一套子功夫下来,总算是可以歇一会了。当然,电饭煲做饭,也同时进行着。
总觉得电饭煲是最伟大的发明,据说这是日本人发明的。以前中国做饭,要经过许多工序。比如煮时要不停地搅,八成熟后,要泌出米汤,然后是蒸,转换方向免得受热不均。
这一整套下来,浪费一个人的精力,还不算照顾火的人。烟火气算是有了,但太不节约劳动力了。当然,今天仍然有人怀念它的好处,比如有米汤喝,比如蒸的饭有金黄色的锅巴。但是,做饭的根本目的,是要吃米饭的。电饭煲作为电气化在饮食方面的发明,极大地解放了人力,是最有意义的进步。
我闲着没事的时候,又返回他们谈话的桌子。结果,我看到,小胡准备换茶,而万老师,已经往厨房我这个方向过来了。
所有谈话,换茶只是一个借口性的动作。本质的意义是,话题聊死了,大家都需要歇一下。如同篮球比赛,上半场时间到,裁判要撒尿。
“嘿,好香,庄老师,你们四川人,天生的美食家嘛。”万老师模仿陈老总在电影中的四川话,给我玩笑起来。陈老总是伟大的人,他功勋卓著,为中国人的骄傲,读书人的骄傲。他的副产品是,推广了四川话的受欢迎程度,以至于,万老师这种说普通话的,模仿起来,都有点神似。
“这不是我在四川学的,我老家贫困得很,哪能吃得这么细致。我是在云南跟一位大哥学的,他才是做菌子的行家。”
“这个汤已经有香味了,怕是快好了吧?”
我看了看手机,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几分钟了,这电炒锅的火力很猛:“差不多再过十来分钟就可以了,那饭也差不多熟了。”
“就这一个菜?”他盯住了厨房一角的菜蒌子,说到:“我来炒个白菜,酸辣味的,怎么样?”
“你还会这个?”
“我老婆经常炒这个,我喜欢吃,看也看会了。”他一边洗白菜,一边说到:“不是还有卤豆干吗?在电饭煲上蒸一下,不就三个菜了?中午也就够了。”
看样子,他也会安排生活啊。锅里的菌子差不多了,我尝了一口,已经到位了。我把它倒到一个罐子里盖好,用一块干毛巾包好,起着保温的作用。最后,我在菜板上切一点葱花,准备上桌前开盖子再撒上提香。
而此时,万老师的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锅已经洗净擦干,他正向里面倒菜油。我正把卤豆干住电饭煲上蒸的时候,听到他倒油的时候,稍微有点奔放。
“万老师,炒个白菜,要这么多油干嘛?”
“白菜就是需要热油来炝,我老婆炒菜的时候,火星直冒的,你是没看见,光是那火光,那声音,就刺激。”
万老师想老婆了吧,他老婆一定很贤惠吧。
突然,我听到轰的一声,油锅燃起来了。我马上反应过来,我顾不上一边恐惧加手足无措的万老师了,我必须得找东西灭掉它。
由于油太多油温太高,火燃得非常大,火苗估计有一尺多高。小胡也从门外惊叫着冲进来,慌乱之中,我只看到那汤罐外面,有一条保温用的大毛巾。我迅速扯下它,结果把汤盖子搞掉了,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很明显,好像也洒了一点汤在毛巾上。
浸水是来不及了,我直接抻开毛巾,一下覆盖在锅上,总算压住了火苗的气势。那油烟以及烧糊毛巾的味道,让我迅速把整个锅端到了屋外,丢在了地上。
我望了望他们,除了稍有紧张和惊吓外,倒没有受伤的样子。“幸亏没有烫到人”,我长舒了一口气。想到烫这个字,我又开始出神,想起了北京的一个绕口令:“老头端汤上白塔,路滑汤洒汤烫塔”,老头端汤给谁呢?是他自己要到那么高的白塔上去喝?还是白塔上有什么更老的老头等着喝他的汤?不危险吗?果然把汤洒了。洒了汤着的,更关心的应该是老头烫着没有啊,为什么要关注是否烫着白塔呢?白塔又不晓得疼。
当年我听到这个绕口令时,就是这样想的,那是我与小苏李茅的美好单身时代,而此时,我们三个单身汉又情景再现了。此时,我笑了起来。
这个笑很奇怪,经历了很复杂的心理与回忆过程,造成了他俩的误会。
“庄老师,你是在笑我胆子小吗?”小胡居然也哈哈大笑起来,搞得我有点莫名其妙。而笑声中有点不好意思的味道,是万老师。
“他是在笑我不会做事呢,祸是我惹起来的,结果是庄老师平事的。小胡,你也在笑我吧?”
小胡指着我的脸,给万老师使了个眼色,结果,万老师果然有点夸张地大笑起来。
赶快跑到卧室,有一面镜子,立柜上的穿衣镜。里面站着一个花脸的人,烟熏的脸,如同水墨画很不规则,一缕被火烧过的头发,不仅呈现出黄色,而且还让我闻到了焦糊的味道。
我这个形象可以上戏台了。我接着模仿着陕西话,唱着那句,原来跟小池一起在西安城墙下听到的一首短歌:“他大黑,他娘黑,生下个儿子茄子色。拉来舅舅比颜色,舅舅倒比锅底黑!”
一阵狂笑,我自己也嗨起来了。这种肆无忌惮的笑,对于我们三个人来说,是多么难得啊。我们找了一个理由,以我的丑态为标的,做了一个快乐的大工程。
终于把笑点充分利用后,我才有机会洗脸,并且拿一把剪刀,将那一点被烧过的头发,剪掉。明天该去理发了,马上要过年了,过年前要理发,不然春节长了,再理发,风俗上对舅舅不利。我毕竟还有个血亲,就是我的舅舅。我再次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依旧那么熟悉,尽管我好久没有端详过自己的形象了。
等我出来时,发现他们俩正等着我。
“怎么,想开饭了吗?”
“不,我要坚持把我的菜炒完。”万老师很执着:“我现在可以说吃一堑长一智,况且,有你在身边,我不怕再出现危险了。小胡也看着,练练胆量。”
“你还好意思说小胡,你自己都没做好。”我打趣到。
“看得再多,不如亲自操作。书读百遍,不如试验一回。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就得亲口尝一尝。”这个嘴贫的哲学老师,一边倒油,一边还不忘他的专业习惯。
在我俩的注目礼下,万老师终于完成了他伟大的杰作。我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炒这个菜,甚至是第一次下厨房炒菜。也许味道不怎么样,但对他来说,或者对哲学意义来说,是一个伟大的飞跃:理论到实践,最有意义的飞跃。
我们上桌后,为了庆祝他的伟大飞跃,第一筷子,就尝了他的酸辣白菜。从口感来说,毛病不少。火候不够,油没有真正烧到高温,所以菜不脆。估计他是怕油烧长了,再引起火灾。这是矫枉过正的结果,可以原谅。酸度有问题,这是醋放多了,甚至让白菜的颜色都偏黄。辣味倒还算是传递出来了,但最致使的错误,他盐放多了。
但我跟小胡不约而同地说好吃,肯定及格了,但我们俩都给自己碗里加了一碗汤,冲淡那重的咸味。
也许从自我陶醉到自我否定来得太快,当万老师自己尝了一口白菜时,啊地一声,自叹到:“太咸了,失败了,你们怎么吃下去的?”
小胡指了指罐子:“喝汤。”
喝完一大碗汤后,万老师说到:“从今后,我崇拜两个人,一个是我老婆,想不到这样一个菜,炒起来是这么难。从而证明了一个道理,我,是一个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你就不要拽文了,就说这汤好不好喝吧。”我笑到。
“简直太好喝了。所以,我今天崇拜的第二个人,就是我们的庄老师。临危不惧的品质,有条不紊的处置,敢于牺牲的精神,烹调菌子的功夫,你真是个奇男子啊。”
这高帽我可不戴,免得让小胡笑话。“我有什么勇于牺牲,你倒是说清楚。”
“你牺牲了头发,被烧了是不是。更关键的是,你牺牲了脸面,并且还跑进去自已照镜子,你是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他引用的这句鲁迅的话,不要太幽默,我们差点喷饭。
“能够让你们大笑,给你们增添笑料,也算是我的一种弥补吧。今天我的行为,不仅是个笑话,还给你们造成了损失。”
“不是都解决了吗?有什么损失?”小胡问到。
万老师伸出左手食指,我知道,他又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发表长篇大论了。他这当老师的习惯没改,总喜欢没话找话,并且要贯穿名言警句和所谓的理论。
“对于小胡来说,我造成了你两点损失。首先,为灭火,罐子盖摔碎了,这是物质损失。更重要的是,你受到了惊吓,并且这种反应,让你被动地暴露了你胆子有点小的弱点,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是更大的精神损失,对不对?”
小胡笑笑:“我是胆子小,不怕暴露。你也真会扯,把物质和精神都搞出来了。”
万老师看着我说到:“对于庄老师来说,损失就更大了,脸面的问题我已经说过,更何况,为了平衡我菜的咸味,让你的汤损失了不少数量,本来,这么好的美味,需要慢慢品尝,才能体现尊重的。”
我正要辩解,他立即作出一个停止的手势,继续说到:“你们俩人还有个共同的损失,我这么咸的菜,败了你们的胃口,何况在庄老师精心准备的美食面前。”
他终于说完了,我才有机会开口。“万老师,其实我也是有收获的。没有你那惊慌的对比,大家看不到我的能干,没有你这白菜的咸,就无法充分对比出我菌子汤的香,是不是这个理?”
小胡笑到:“万老师哲学教得好,把庄老师的对比参照的观念都搞出来了。所以说,任何事,都是一分为二的。”
他也说了个哲学术语了。
在大家一片赞扬声中,吃过了午饭。毕竟只有这一个菜,矮子中充长汉,我的烹调技术突出出来,这荣誉来得有点虚。万老师好像要弥补什么,中午坚持刷锅洗碗,最后,我们都简单地睡了个午觉。
小胡是最先醒来的,他烧好了水,泡好了茶,我们上午在街上买的瓜子之类的,也摆在了桌上,下午的座谈,又开始了。
还是万老师这个话痨开的头:“我回忆了一下中午的过程,庄老师,你当时怎么那么沉着呢?拨电源,取布覆盖灭火,端锅出去,一系列动作迅速准确,像是专业灭火队员。”
“我没这专业,你不要乱扣帽子。”
“那就更奇怪了,我跟小胡都有点手足无措,你怎么不慌呢?你不要跟我说,慌没有用那话,我们也知道慌没用,但做不到。直觉,看到火那么大,就直观地害怕,这是本能,你是怎么克服的?我想知道这个心理过程,小胡先不要用专业解释,我们听听当事者的感受。”
好家伙,中午的事他还没放下,这个罪魁祸首,良心恐怕有点不安。但是,他这一长串,是想挖掘什么底料吗?
“出了事,慌没有用,这是肯定的。找原因也没用,救不了急,追责任也没有用,挽救不了损失。所以,只有自救,才有用,从理论上来说,是对的。但是,要做到,是凭习惯的。我从小就必须自已解决自己的事情,父亲残疾母亲离家,我自己有了问题,只能求助于我自己。所以,解决问题,不管步骤对不对,这是我第一反应,这已经成了习惯。”
我继续说明:“我在部队,这个习惯得到了加强。我不慌,不是绝对的。比如我在拿布的时候,就不小心把罐子的盖子拉掉了,说明我还有点慌。但为什么不像你们那么慌呢?只是因为,我在部队时,见到过许多比这更让人慌的事情。比如训练中的受伤,对练中的打斗,射击中的紧张,单杠上的危险,比中午的事,都危险多了。更重要的心理刺激,是我亲眼见过多次对犯人的处决,亲眼看到我面前一个活人,如何在一颗子弹下迅速流血死亡的过程,与之相比,中午这事,已经不能让我的心理,有多大困扰了。”
他们,主要是小胡,听我说起部队的事,很感兴趣,问了好多,在我看来是常识性的问题。最后得出结论:“胆量是练出来的。见得多了,经历多了,就对危险时的心理,有免疫力了,对不对?”
“是这个道理,所谓边际效用递减原理,在心理学上,恐怕也适用。”我解释到:“我所遇到的苦难和危险,已经训练了我,这就是原因。万老师,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明白了,经历就是能力。有过更大恐慌经历的人,才能够从直觉上做到处变不惊。大的心理波动可以覆盖小的心理冲突,是这样吧?”
他把问题转向小胡,小胡点点头。
“这就好比庄老师灭火的方法,使用的是覆盖法,直接断氧气,燃烧就无法发生。好像,这种方法,在佛教上也适用?”
从灭火扯到佛教,我算他狠。他继续说到:“佛教中,叫你无我,既然无我,就好像燃烧反应中没有氧气,被覆盖了,断绝了,燃烧就无法发生。没有主体,哪有客体呢?于是,毕竟空就自然出现了。”
这脑洞开得有点大,毕竟太跳跃。我问到:“你究竟是在说哲学还是在说方法?”
“方法的哲学。”万老师说完,露出怡然自得的神色,估计对自己言简意赅的状态,表示满意。
“也许,从动机上来说,也有覆盖法的影子呢?”小胡提出了新问题,后面是他对这个问题本身的解释。
“我们前面说过,那么多高手,都走上了学佛的道路,那他们的动机是什么?也许,这些思维大师们,面对如此之多的问题,产生了困扰,随着思维的发达,产生的问题也越来越多,根本无法一一解决。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抛开这些细小的问题,用一个大问题来覆盖思维上的烦杂。这个大问题,就是生死问题。如果把这个问题思考清楚了,其它问题就不存在了。这是思维覆盖法,对不对?”
也许他所说有点道理,万老师都对他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比如苏东坡,世间的小问题在他如此聪明的脑袋里,就像大学生解小学数学题,根本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只要做的事业,都能够达到当时天下第一。他所经历的遭遇,也是同时代人没有经历过的。他所拥有的思考,已经没有人能够有资格跟他辩论,包括他伟大的弟弟,也不够格。不是他弟弟不聪明,只是他弟弟经历没他多,波折和心路,没他大。”
小胡喝了一品茶,进入自说自话的环节。“小问题没兴趣,于是,他就试着解难题。世界上最难的题,莫过于生死了,对此,他学佛的动机,也就找到了。用一个大问题,来毕其功于一役,解决了它,不仅圆满了自己的人生,更何况,所有的小问题,就不成其为问题了。他把学佛当成学术上的终极考核,他自认为最聪明,他想挑战,想试试。”
“人们都喜欢自寻烦恼,他只不过给自己找了个大烦恼。”万老师说完,随即朗诵了一句苏东坡的词“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的空想和冲动”我想为苏东坡正名,他是我最欣赏的读书人。“毕竟,他在当时,还是有线索的。佛印是他身边的朋友,这是一个高僧。”
“但是,他后来的经历告诉我们,连他这样聪明的人,都失败了,临终时投生,也没把握,可见,要得到答案,恐怕是太难了。”万老师的中心思想是,凭聪明和智慧,也得不到答案,学佛,是不是错了?
“有一个解释,或许是原因。”小胡说到:“他只是研究,没有真正地修行,以有涯求无涯,殆矣。”
万师兄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激动到:“你的意思,苏轼只是个嘴炮?你还是在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