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与光,光与能量,能量与动力,动力与心愿。这几个概念反复在我的脑海里打转,总觉得有一种阴阳鱼旋动的膨胀感。
此时,已经进入傍晚看山看水的环节,没有糕饼,没有话语,我们三人同时愣在这山水之影的摇曳之中。
远处的小街已经模糊,水光天色连成一片。声音偶尔到来也没有扰动,一如这平静的洱海,只是静静地映衬着晚霞的天。
定在那里的感觉,根本没有情绪活动。明明听得到身边人的呼吸,但没有他们存在的印象,与其说是意识的错乱和不完整,不如说是判断的消失。
世界本来如此,何需劳神费力。
“哼哼”一声冷笑,把我惊醒了,从出神的状态拉回的那一瞬间,还有点不太舒服。万老师说话了:“刚才,我们几个,是不是已经到了绝圣弃智的地步了?”
我想回答,但暂时没有张口的动机。只是隐约想起了一句话:欲辨已忘言。但是,那陶渊明前面还说了一句:此中有真意。但我没有真意,哪里还有语言呢?
“我是不是傻了?”小胡问到。
这句话太贴切了,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就没聪明过。”
在后来的交谈中,我们知道都有这种经历。有时候好好的,思维与语言与行动都很活跃,突然间,脑袋劈叉,忽然断电,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方。完全失去线索,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就愣在那里。
“原来你们也有这经历,我以为,就我一个人,爱出神呢。”我说到。
“你把这叫出神?”万老师问到。
“是啊,我们老家,都这样叫的。比如午觉睡来,人虽然坐起来了,眼睛睁开了,但不想动不想说不想看不想想,这种呆滞的状态,我们就叫出神。意思是,神不在了,就定那里了。”
“你是说定那里?”万老师问到:“这跟钱师兄所说的入定的现象,是不是一样的呢?”
“我不知道,以后问钱师兄吧。”
“刚才万老师一个词,绝圣弃智,是老子说的吗?”小胡问到:“绝对弃智,天下太平。”
“对,老子是这样说的。”我回答到:“但,那是说的社会模式,不是说的人本身的身心状态。大致意思说,天下如果没有追求圣人的心、追求智者的心,也就是说,天下人都安于平淡,天下就太平了。假如从历史上看,许多英雄豪杰出世,或者聪明人涌现,或者大圣人出来的时候,往往是天下最不安定的时候,是坏事。”
这个说法,是有依据的。当然,因果关系,可能不是那样。也许是因为天下太乱了,需要治世之智者、安民之圣人来医治这个天下,所以,他们才出来的。
当然,还有另一种因果。也许,人们都太爱当英雄,当圣人,想建功立业或者扬名立万,所以造成天下的不太平。这二者可能有互为因果的关系。
比如中国的圣人,什么孔孟老庄,在春秋战国那样动乱的时代。聪明的智者,比如孔明张良、陈平刘基,都在乱世中放光。也许,只有那种乱世,聪明人的作用,才显示得出来吧。在和平年代,再聪明的人,也没机会展示影响历史的能力。
当然,这种社会模式的推论,不太适合于个体身心的形容。我说到:“我们刚才的状态,可能无法到达什么绝圣弃智的高度,也许,只是傻了一下。”
“不对,这不太符合心理规律。”小胡说到:“人突然间的傻,是有原因的大致上分为几类。第一,是生理因素。比如中风,是脑血量不足。还有晕厥,等。还有一种,外来物理刺激,比如电击后,也会突然失去意识。还有就是打了麻药,神经系统受到抑制,也有这种现象。第二,是心理因素,比如突然受到刺激,反应不过来。绵羊突然看到老虎站在面前,吓得不动了,就是这种情况。”
我接了一句诗:“二十岁的小哥哥你装什么乖,丢给你个眼色,你发什么呆。”
“对,就是这种反应不过来的巨大心理刺激,让你手足无措。见到大人物时,碰到突如其来的心理打击或者过度亢奋之后,也有这种现象。第三就是意识断流,想着想着,潜意识的某个信号,让你的思路突然中断,呆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了。这种,也是傻。”
万老师说到:“小胡说得比较全面,但我们刚才肯定不是傻,表现出来的呆,其实并不呆。”
当然,我们都意识到,这种情形,虽然看起来是麻木的,但实质上是敏锐的。我们了知当前的一切,湖光山色看得清楚,身边人的呼吸听得清楚,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体与心理的现状,这是明白的。
“表现出呆的状态,与其说是出神,不如说是出情。或者是,我们平时意识所表现出来的形态,没有了。只留下直觉与观照。”万老师说到观照这个词的时候,分别看了我与小胡一眼。
这是个禅宗的专有名词。“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这句话,出自于著名的《心经》,这是佛教中最短的经典之一,流传也最为广泛,可以说,几乎所有认真学佛的人,都可以背诵它。当年妍子背它时,我问过意思。她告诉我,据她师父讲,要真的理解并体验这部经的含义,恐怕已经成开悟见道的大师了。
我们不知如何回答,毕竟,观照这个词,用起来,必须谨慎。我们在寺庙中,在学佛的经历中,见过许多比我们功夫好的人,修为比我们深得多的人,他们如何对待观照这个词,我们没听说过。所以,我们没资格谈观照。
“也许是这样的,我们可以从外围来分析一下。刚才我们的状态,与坐禅的要求状态,有些什么共同点,仅凭我们的经验,也可以分析。毕竟,我们都有坐禅的体验,况且,刚才发呆的状态,我们也没忘记。”
这倒是可以对比,记忆还是热的。原来的坐禅,也天天在练习。
“我们刚才,是不是这样一种状态?表现出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做的样子?甚至连眼神动没动过,我们都没察觉?但是,这种状态,又与小胡所说的昏迷或者是吓呆的状态,有区别,毕竟,当时,我们还有了解身边状况的能力。比如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在看什么,湖水与彩霞的颜色与状态,平静无风的安定感,以及身边有时发出的声音,我们都能够知道,这不是傻,只是没有动。没动心思,没动身体,对不对?”
我们承认,我们刚才都处于这种状态之中。万老师的描述,我与小胡的点头,明确了,我们当时,处于同一种状态之中。
“所以,第一个特点,是没动心思。但我们直觉的能力,并没有消失,只是停留在直觉上,没有加以思考与行动。第二个特点呢?是我们突然停止了平时的习惯。过去,我们看到一种现象,总是有思维推理与情感选择的冲动,而刚才,我们既没有主动思维,也没有情感选择。没判断,没行为,这种状态下,我们虽然说不上有多么幸福,但至少,没有感觉到痛苦,对不对?”
我们都听明白了,这就是参禅时,师父们的要求啊。保持直觉,但不要推理不要判断不要感情不要行动,只是停留在直觉上。在参禅时,师父要我们只停留在话头上。在念佛进,师父只要求我们停留在佛号上。那持咒的,大概也是这种要求。我们刚才,难道,无意识中达到了么?
不敢想象,一直追求的东西,曾经在我们身上经常出现。如果这种状态,就是定的话,那也太平常了。
“也许没那么简单,如果定,就类似于我们平常发呆的样子,那师父早就告诉我们了。但我从来没听过来人说过,发呆就是参禅。”小胡说到:“或许只是某种类似,但肯定不是。如果有发呆这个例子,如此形象而人人都懂,师父们何必绕那么多弯子,给我们说禅呢?”
这倒也有道理。
当然,都强调直觉,的确是共同点。我们喝了一点茶,热水入口,我们的思维与交谈欲望,开始变得热络。
当我们注意到自己刚才的坐姿时,才发现,可以算是太随意了。参禅要求七支坐法,而我们三人,刚才发呆时,有跷腿的,有箕坐的,而万老师,当时仿佛是采取的蹲式,如同在上卫生间。
怪不得他是第一个说话的,这姿势坚持不了好久,不是下面憋不住,就是上面憋不住。想到这里,我不怀好意地笑了。
“你笑什么?”
“没,不自觉地笑一下,难不成,有罪?”
“无妨无妨,离苦得乐,不管啥原因,效果总是好的。”万老师倒也幽默。
“思极于八荒之外,而呆坐于方寸之间”万老师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突然冒出一句,然后感叹到:“直觉,是不是最快的思维方式呢?”
“从心理学上来说,因为没有判断与分析,当然是最快的。”小胡解释到。
“究竟有多快?”我继续问到:“也许快过光速吧?比如,我们看见十万光年之外的星体,作出判断,此时光已经走了十万年了,我们却一下就判断出来。有时,我们突然可以回溯历史,仿佛回到战国时代,有时我们想象未来,以至于想到星际旅行。这种意识的速度,真的可以突破光速的限制吗?”
“也许真有这个可能。毕竟,意识是一种信息,不是一种物质,它没有质量,所以也不受相对论的限制。相对论认为,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物质的速度越快,越接近光速,那么它的质量就越大,就越接近于无穷大。所以,光速如同一道铁门栅,阻止我们更快。但,我们的意识不一样,它没有质量,你乘以百亿倍,还是为零,所以,意识的速度,或许可以无穷快。”
理论上倒是可以成立,但意识的范围与速度,好像没有边一样,只是被我们的身体与感受所束缚,没有冲破这个生理框架而已。这个速度与范围的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意识对现实,有超越性。
小胡仿佛沉浸于一种思考中,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或许对于聪明人来说,留在自己意识的独立性中,很舒服的样子。如同大脑随机的舞蹈,但音乐,从哪里来呢?
“我们平时的思维,映射着身边的现实世界,映射着我们这个宇宙的特点,所以,思维的路线是曲线的,是弯的,最终回到出发点,如同环游地球的船舶。如此执着地划圈,只是因为地球吸引力的存在。而对于我们来说,直觉本来是可以直线行进的。当这个直线先进的速度够快,甚至可以冲突那表面的球状膜,抵达外部的其它平行宇宙,这就是直觉或者智慧的意义。”
他说到这里,仿佛进入发呆的状态。我们怕他越说越远,搞得如梦呓一般,我们听不懂是小事,他思维回不来,问题就大了。
我的问话,如同地心吸引力,把他拉了回来:“你停下,你刚才说了环球旅行的概念,说地心吸引力,让我们貌似的直线,其实在画圈,回到原来的地方,这是一个减熵行为了,对不对,万老师?”
“对啊,从过程上来说增熵,从结果来说减熵。”万老师继续说到:“那么,意识,如果仅仅用来反映这个世界,也模拟这种减熵效果。但是,为什么本该超越的直线,变成了曲线了呢?是生命减熵的本能所在?”
小胡语言平静但很稳定:“这是生命的惯性。如果生命有这种惯性,说明生命中有一种本能,让我们在这世界变成它的一部分。但生命中的意识却有一个突破这个世界的功能,我们没有用它,甚至没有注意到它,这个功能,也许可以叫做超越的智慧。”
什么意思?这就比较玄幻了。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本能呢?”这是顺理成章的问题了。
我们陷入了思考之中,万老师果然又是最先发言的。“或许,生命与世界最本质的区别,是感情。如果把感情当成意识的地心吸引力,那么,是感情让我们留在映射这个世界的范围,不让我们飞出去。我们只思考与自己感情有关的事,其它的能力,被我们有意地,或者说有感情地忽略了。”
我要求解释:“我没听太懂。”
“佛教为什么把我们分为有情众生,就是因为感情把我们拉住在这六道轮回的世界,如果超越感情,就给了直觉或者说智慧以机会,我们就会发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此时,小胡在摇头,万老师和我,看着他,知道,他又会发出新高论了。
“或许,并不需要超越,我们还有一部分,本身就存在于另一个宇宙之中,我们只是没有沟通,如果能够沟通,知道它在哪里,是怎么样。此宇宙的生死之际,完全凭智慧,就可以直接抵达那边,也就是:彼岸。”
果然,一思考,真理就完。一讨论,就有麻烦。他又新想出来一种可能性。除了平行宇宙,还有一个平行的我。
“如果用这个假设来解释二重人格,来解释潜意识,来解释直觉与幻想,岂不是最简洁的模式?”他居然在自说自话中笑了起来,拍了拍手,得意地看着我,然后,喝了一口茶。
此时,夜色潜入,我们互相看到的眼神,变得模糊起来。
“按你这样研究心理假说,小胡,是不是投机取巧?”万老师直指小胡的核心,这种靠幻想来建立心理学模式,也太粗糙了吧。并且,无法证伪,不符合科学精神。万老师加重了语气:“请你主意,心理学不是神学,虽然研究精神病,但研究者,不能精神错乱。”
“心理学的事,难免投机取巧。减熵么,怎么说我偷工减料呢?”小胡用孔乙已的无赖手段,化解了万老师的责难。
我觉得,他的话题还是有意思的。不管对与不对,能够制造欢乐气氛的东西,都是好的。“小胡,按你说法,此世界有一个我,另世界还有一个我,以不同方式存在,但属于同一个人,至少,在智慧上,是可以沟通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我们可以设想。如果真是这种情况,那就有意思了,人类所有意识层面的矛盾,将迎刃而解。”
万老师知道我们已经决心进入娱乐阶段了,他也放弃了学术上的要求。
“有限与无限,复杂与简单,对待与融合,矛盾与统一,诸如此类的问题,好像都可以解决。因为当主体分裂时,客体的分裂,就完全是自洽的了。”
我们也不太深究万老师这个企图,因为他毕竟也想在哲学理论上,有所突破,所有的空想,都有可能成为突破的路径。
但他显然并不满足前面的名词:“如果往深了想,假如有另一个我,那么,如何来确定我呢?比如,我处在这个阳台之上,而另一个我,却在另一个宇宙同时存在着,哪一个才是真的我?难道有两个真我吗?并且,佛教要求我们无我,抛弃现在这个我,是不是,另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你想多了,万老师。”我纠正到:“佛教承认,这个世界的这个我,虽然是假象,但也与真我有关系。不是说,佛法不离世间法,如果离开这个假我,真我也就不存在。真与假本来是互相对待的,假如我们定义这个为真,那另一个就为假。不存在相互否定的意思。”
在基础的佛学理论中,万老师理解得应该比我深入。他之所以忘掉了基础理论,主要是因为他对哲学建树的追求,太过迫切,不太冷静的原因。
在基础理论中,哪怕是哲学的理论,也可以得出结论。真与假是相互对待的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假,也就无所谓真。反之亦然。判断对方是年老还是年少,你需要看他的年龄,或者是距离生死的时间。但对于一个总是不变的长生不老的人来说,你既不能说他年老,也不能说他年轻。因为,时间长短,与他的生命形态,没有关系。
“假如,这两个平行生命都是我,那么,什么才是生命的本质?”万老师问这个问题,相当于我们在哲学上问的终极问题。“我是谁?”也相当于参禅时,大师们提出的话头:“念佛的是谁?”
有时,在参禅中,我总觉得跟哲学有某种关系,因为这种话头,简直就是哲学的灵魂拷问。
关于生命的本质,在禅宗话头里,随处可见。比如问“狗子也有佛性无?”,还比如:“拖死尸的是谁?”,还有更明白的:“父母未生之前的本来面目?”或者:“父母未生时,你在哪里?”
假如父母未生我时,就有一个我,那是不是也是在平行世界里那个我呢?还有一个问题:“生从何来,死向何去?”与其说,这些话头是禅宗办法,不如说是哲学问题。
如果有了平行宇宙理论,或者说有一个平行状态的另一个我的存在。这问题就好解决了。我从那个宇宙来,我要到那个宇宙去。
那个宇宙是什么?是我们这个世界永远无法通过物质方式抵达的,但与我们同时存在的,另一个肥皂泡里。
“但是,问题来了”小胡说到:“有两个我同时在不同的地方出现,那么,决定我的本质的,究竟是哪个?”
我回答了自己的猜想:“也许不是哪个,只是他们共同的地方。他们沟通的方式与他们共有的特点是什么呢?这才是下定义最好的办法。”
寻找共同点,也就找到了定义的支点。
“对,智慧的感知能力”小胡一边点头,一边以肯定的语气说到:“它们是可以感知交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