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桃之夭夭
洛阳福源客栈二楼窗台上，殷如雪横下心来，一跃而下。
只要能从命运中脱离，才不怕受伤。
当时，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也没考虑太远，也没琢磨会不会受伤。
只是凭借着年少轻狂，又一次渴望着永远的离开。
离开这让人厌恶的世俗规矩、离开这禁锢人心的宗族枷锁。
所有人都没防住一个前呼后拥的公主，竟会选择跳楼轻生，不光是随从的兵丁，连在客栈内跑堂的，都像一根一根木桩子一样，瞪在当地。
完了，落在客栈门前硬邦邦的砖石马路上，一定粉身碎骨，惨不忍睹。
一想到自己一个堂堂公主，竟然暴尸街头，殷如雪有点后悔。
但一时慌不择路，跳也跳出来了，已经没得回头救了。
完了……
殷如雪想着：至少自己临终前，身心都是自由的。
却眼睁睁看见一根铁索，倏然而起，一击洞穿二楼屋檐。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下腾起，抱住自己腰肢，从客栈的牌匾前，荡摆过去。
最后稳稳落在地面上。
瞪大双眼，还没等自己回过神来，一个穿着红衣皮甲、扎着马尾的姑娘就嚷嚷着跑过来，身后还带了一队家丁：“兄长！您没事吧！”
再看面前男子，精钢铸造的面具上，勾画着牡丹盛开的图案，一根银闪的锁链盘回一只手臂，另一臂还紧紧将自己搂在怀里。
“没事，将人救下了……”声音从沉闷的面具下发出，听起来掷地有声。“但她衣服挂破了，娜娜，拿一件新的给她披上。”
被唤作娜娜的红衣姑娘拿了一件普通的丝绸外衣出来，望着不远处的睢阳兵丁还在人群中四处分散，寻找着自己，殷如雪忙把娜娜递过来的衣服抖开裹上，并假装受伤，倒在铁甲面的怀里。
“兄长，这姑娘没事吧？”
“没磕没碰的，大概是惊吓过度吧……”铁甲面毫无心机。“娜娜，我们不能耽误。这样吧，我一个男人，不太方便，由你来照顾，我们带她一起出发。”
“遵命！”
殷如雪听到这里，心中暗自窃喜。忙继续假装虚弱，配合着裴娜，斜靠在马背上，混在裴府人中，脱离人群，向着官坊街区走去。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真让我走脱了！运气好的不得了！
可还没等殷如雪内心欢呼雀跃片刻，铁甲面和妹妹在马上的对话，就犹如一桶冷水，迎头浇下。
“兄长，小玦让我们去见的这个萧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萧赞啊，二十七年前，当时还是雍州刺史的萧衍，起兵攻入建康。被强占的皇妃吴淑媛，是其生母。”
“啊？那他岂不是梁国皇子？怎会在大魏为官？”
“若真如你所言，自然是梁国皇子。可惜当时吴淑媛已怀孕在身，却对萧衍隐瞒了这一事实。建立梁国之后，才生下萧赞，封为豫章王。”裴光轻哂道。
“那他就不是萧衍次子，而是东昏侯萧宝卷的遗腹子喽？”
“不错。真可惜了他的才干文华。普通四年，出任梁国镇北将军、南兖州刺史，一直勤于政务。”裴娜的推断得到了铁甲面的肯定。“两年后，得知身世的他，选择流亡北魏，得到皇帝元诩的特殊礼遇，官赐司空、太尉、高平郡公，假丹阳王。”
“岂不是因祸得福？所以，小玦让我们联络他，是要请做裴家外援？”
“怎么可能？”铁甲面笑的更开心了。“裴家什么时候需要这么没用的外援了？从内往外说，萧赞这个人太过残忍，不适合作盟友。他曾为了验证自己的血缘关系，杀子取血滴骨。一个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杀害的冷血动物，你真以为能得到小玦的信任？”
“小玦么？我怎么感觉他会被小玦利用后出卖……”娜娜脑中不禁浮现出乌鸦那一身，如雷雨云般，刺绣着太极八卦的乌黑道袍。
“于外向内说，他是去年叛变的萧宝夤的侄子，虽然后来被证明没有参与其中，捡回一条狗命，但实力已被大大削弱，已没什么价值。这也是为何，他急于求娶一位皇室公主的原因。”
“当驸马，好保命么？”娜娜毫无心机的脱口而出。
“看破不说破，日子还能过……”铁甲面说到这句的时候，都忍不住笑出声了。
两人肆无忌惮的对话，全然没注意在马背上佯睡的殷如雪，脸都绿了。
刚脱离狼穴，又落入虎口。
原来救我的人，要去拜访萧赞？！？！
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拼命闯出窠臼，兜兜转转，却又将她赶回了原地。
“哦？姑娘你醒了？”裴光五感敏锐，早察觉到殷如雪没有失去意识。
娜娜也回头看她，随口称赞：“姐姐长得挺漂亮，是哪家小姐？好送你回去……”
“啊？我？”殷如雪讪讪掩饰。“我是离家出走的，不情愿回家……”
“兄长！你听到了么？好厉害啊！”娜娜还很单纯。
“姑娘，我们这样带着你，无缘无故四处游荡，怕是不妥吧……也有很多不方便。目前我们有要事缠身，劳烦你先和我们走一道，我和妹妹保证暂时护你安全。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要不这样：不如你先告诉我们家庭住址，家中有谁名甚，我们事后也好直接送你回家。”铁甲面下裴光，思路清晰。
之后还需继续奔走，完成乌鸦交付的重要任务。带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确实有诸多不便。
“那我先跟你们走，等忙完手头，我再告诉你我家在哪。在那之前，我先和你们一起行动吧！”殷如雪眼珠一转，心里早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好呀好呀！正好一路上一直只有我一个女孩，闷得很，有姐姐陪伴，也多了些趣味！”娜娜高兴地拍手。
“嗯……”裴光稍微犹豫。“既然娜娜这么说了，那好吧……但还先请姑娘委屈一下，听从我们指挥，紧紧跟随。”
“没问题！”殷如雪答应的干脆。
“尚未请教姐姐尊姓大名，是哪家闺秀？父母姓甚名甚？”娜娜转脸询问。
“我叫殷如雪，就是洛阳本地人，父亲是行商的富贾。”这句话，如雪早在离家之前就练得滚瓜烂熟，培养成条件反射脱口而出。
“哦……”娜娜点头称是。
如雪无意间用眼角扫过裴光，却发现他的眼神中，有一丝怀疑一闪而过。
不会是起疑了吧？
殷如雪心中打鼓，自觉这句介绍，自己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应该没有任何纰漏。
难道是自己刚才眼花？
定睛看时，却除了冰凉的面具，什么都没有了。
一定是自己的错觉，不会有人发现蛛丝马迹。
前面的兄妹还在随性聊天，如雪又从对话中了解到：原来这二人，就是最近名声鹊起的裴氏兄妹——裴光和裴娜。这一次前来，是听说萧赞要迎娶一位皇族公主，专程替裴老爷子送上贺礼的。
一个裴家兵丁，骑马从远处折返，圈鞭抱拳，低头颔首，说话却中气十足：“回禀大公子！萧府就在前面，属下已如约通报！现萧赞已率领全家在府门外，列队迎候，恭请公子大驾！”
“好！”铁甲面下，眉目如剑，裴光立马扬鞭。“列队齐行！加快速度！跑步前进！！！”
一句话出，威风凛凛。
轰哈一声，身后两队裴府兵丁，摆刀扶腰，动作整齐划一。明明是私募家兵，训练有素连镇兵都望尘莫及。
兄妹二人打马一跃当先，如雪差点没赶上，却被背后队伍拥着推向前方。
这，真的是一支私兵么？
难以置信。
如雪似乎有点明白了，最近的那个童谣疯传：
“裴府星耀金乌诞，铁面坚甲历百战。墨羽展翼钢索寒，扰动天下震关山……”
但她并不知道，就是身后这支队伍，在三天前，白登山下，全歼覆灭了隐秘机动。
要不是一同组队的杨影出了岔子，自己也会变成他们刀下的，一条鬼魂。
——
口中呢喃着：
“如雪……”
杨影还在发烧。
听到他喊另一个女孩的名字，冰儿姐叹一口气，床畔起身，去水盆里洗手巾。
柳叶推门探头进来：“冰儿姐，该我换班了，公子还没苏醒么？”
达奚冰拧干了水滴，将手巾搭在木轩上，拍平了裙摆上的褶皱：“柳叶，你先和我出来一下……”
款款步出房间，达奚冰轻轻开口询问：“最近营里，你听到什么传言了么？”
“什么传言？没有啊！高欢一伙人难得安静呢！”柳叶活的一直如此没心没肺。“哦对了！童谣倒有一首，四处传播，还挺顺口的！”
“你也听到了？”冰儿姐瞪大杏眼，像有所期望。“不知和我听说的一样么？”
“听了呀！我还背下了！
裴府星耀金乌诞，
铁面坚甲历百战。
墨羽展翼钢索寒，
扰动天下震关山。
东西并立光影换，
生死无愧桥头难。
兄弟背道难回还，
血肉筑城万箭穿。”
柳叶还没学透中原文化，像一个私塾学生，摇头晃脑地应付先生。“怎么样？”
“我只是很在意最后两句……”冰儿姐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慌乱。“算了，可能是我多心了，反正你也听不懂……”
“谁说我不懂！你小瞧我！我都记住了！”柳叶不服气的嚷嚷起来。“一字不落，不信我再来一遍！”
“我不是这意思，亦不是字面的意思，是需要理解其中的含义……”达奚冰难得语无伦次，忘记了柳叶并不知晓“指极星”的存在，以及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一想到这首童谣，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寒得出来了……”
“那你倒是多穿一点啊！大冬天的裙摆还开这么高的衩……”柳叶不明就里的撩弄冰儿姐的衣裳。
冰儿姐听后都翻白眼了。算了，找你商量也是慌不择路、自己犯傻。
正闷着不知如何对答，突然听见房内一声响动。
两人忙抽刀拔剑掉头莽进屋内。
却见杨影正袒着上身趴在床上，努力探身想够到挂在床头的衣袍。
“杨郎！”“公子！”
两个女子同时开口：“你可算醒了！”
杨影被看到身体，忙用被子盖住肌肉，一脸不好意思的笑。
“一天两夜了！你可吓死我了！”冰儿姐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头撞进杨影怀中。“你逼燕将军使出绝招，你知道么？”
杨影摇摇头，面颊绯红，两只手不知道应该放到哪里。
“那你知道，你在晕厥中一直念着谁的名字么？”达奚冰嘟着嘴一脸不高兴。
杨影一脸无辜的摇摇头：“我只记得我在梦中见到另一个自己了……”
“那个双目赤红的黑影？”
“嗯。”杨影点点头。“他离开时，只扔下一句话。”
“什么？”柳叶也很好奇，抢先问道。
“你给爷记住：下次再出来时，保证会死很多废物。”杨影故意演出一副凶相。“这是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