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建康十年】
太傅离世的时候,陈玉祥正跟教习的嬷嬷学绣一种复杂的回纹花,消息到得太突然,玉祥还未能感到眼泪便晕厥了过去。等到自己缓缓醒来,天已经要黑尽了,玉祥艰难的动了动胳膊,想要坐起来,一双手却按住了她的肩头:“公主殿下虚弱得很,不要动。”
胡贵妃?
“听说公主晕倒了,本宫赶紧命熬了补血益气的汤过来。”胡贵妃接过宫婢递来的碗:“公主想必饿了,先喝一点?”
“多谢贵妃操心了。”
糖糖赶紧过来扶起玉祥:“劳烦贵妃娘娘了,让奴婢来喂公主吧。”说罢,端过碗来先抿了一口:“公主,有些烫,奴婢帮吹吹。”
看到糖糖警觉的样子,胡贵妃难掩轻蔑的一笑。
“太傅年纪也大了,论起来呢,也是喜丧。皇上也难过得不得了,之前虽有些事情,如今也重新下诏宽恕了太傅的家,公主也该看开些。”
“贵妃娘娘说的是,多谢您宽慰了。”
“本宫来这里也还有一件事情,这倒是正经的喜事。”胡贵妃顿了顿:“皇上念叨着公主年龄也到了,和长辈们商量了一番,给公主定了一门婚事。说起来公主也有印象的,邵丘家的长子,虽然没有见过,但也是开国元勋,正好门当户对呢。”
开国元勋?邵家何时成了开国元勋了?
糖糖忍不住面上一冷:“贵妃娘娘,邵家的长子可不是庶出的么?”
“糖糖姑娘真是博学广识!”胡贵妃自然不把她放眼里:“邵家一直守着边疆,于国于民都是有大功劳的,们这些妇道家哪里知道?更何况皇上是公主的亲哥哥,既然已经应允了这门亲事,自然会给邵家的名分。妇道家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打听得如此清楚倒是惹诟病。不过糖糖姑娘宫里是数一数二清楚明白的,这事情还是要好好劝劝公主才是。这是指婚的诏书,皇上特别说了,若是公主不方便起来,也就不宣诏了。”说罢,举着诏书的太监依礼将托盘传给了合德殿的宫。
糖糖又想说话,陈玉祥被子里拽住了她的手:“多谢贵妃了。”
胡贵妃才出门,糖糖便跳下床来,拿过那份诏书来看。
“自然是真的。”陈玉祥呆呆的看着被面上金丝花纹。
“公主!这个事情不能拖延,咱们得快快让太妃娘娘知道啊!”糖糖看着手里的诏书,眼泪都急出来了。
“带秦鹃来,别让任何知道。”陈玉祥冷冷的说。
糖糖赶紧抹了抹眼泪:“好。”
既然耿贵妃病着,秦鹃作为这一宫的首席太监,自然是寸步不离。糖糖好容易偷了个空传信见着了他,车也不敢坐,两步行回了合德殿。陈玉祥已经换好了衣裳等着了,秦鹃进来,先行了礼,再缓缓说道:“太傅的事情,公主也不要太……”
“糖糖,先出去吧。”
糖糖一楞,但也只好退了出去。
“秦公公请起。太妃娘娘身体现如何?”
秦鹃无奈的摇了摇头。
“秦公公请看这份诏书。”
不出陈玉祥所料,这事情果然还未传出去。秦鹃看了之后大惊:“这必然是耿贵妃出的主意!公主这是准备如何是好?”
陈玉祥叹了一口气:“这是她亲自传诏来的,想来是志必得。她明知才知道太傅逝去,必然是悲苦难当,竟然还特地来……她是想激去告诉太妃娘娘,然后……”
秦鹃一想其中缘由,也明白了一二。
“诏书已下,皇令难违。若此刻再去抗争,正落了她的套。如今看着这诏书,恐怕皇兄倒王家和北伐的心都已经定了吧!这件事情千万不可让太妃娘娘知道,也不可让皇后娘娘知道。如今宫中唯有秦公公您是可信的,请您今夜务必将这件事情传给王大。”
“王家虽然能与之抗衡……可,奴婢怕他们不会为公主的婚事主持公道。”
婚事?
陈玉祥冷冷一笑:“婚事?如今诏书已经此,谁能为了的婚事忤逆君上正好落个把柄?胡贵妃如此行事不过是顺着皇兄的意思,顺便除去罢了。其实……嫁或不嫁,邵家和王家的命数并未因此决定。父皇不也杀了雍熙公主的夫君?……今晚上的本宫对公公说的话,公公不可对任何说起,请即刻联系王大吧。”
原本以为自己十五那年遇上一个心动之,终身便已经注定了,或不知道三年之后,自己仍然是皇家儿女的命运。秦鹃离开后,陈玉祥沉默了片刻,走回榻前,枕头上依旧满是泪痕。梦里,自己还是少女的样子,与陈熵一处嬉戏,太傅被陈熵的样子逗得开怀大笑……自己抬头看着宫墙上的天空,白色的蝴蝶翩翩落下,明媚得如雪一般。
王协山第二日早朝的时候狠狠的驳斥了黄贵近来的一些作为。虽然黄公公天天被言官参,但是这还是第一次被言官外的批,而且一条条的还批得极狠。皇上一时也开脱不了,于是便罚了他三个月的信奉让他去自省。
黄公公想不明白自己怎又招惹了王协山,有便来传话,说了公主的婚事被王家知道了云云。
黄公公死也想不出来谁这样快的走了风!难不成是公主自己跑去给王协山说的?
“胡家的还真是个个都能耐啊!”黄公公气得直发抖。
先是伤了东厂的,然后是卖了自己,黄公公这回儿真栽女手里了!
胡家是个怎样的东西?邵家又是哪里的东西?黄公公索性撒手不管了!
陈鍄对这个事情也有些想不明白,他倒不至于怀疑胡贵妃,但也怀疑不了他那老实的妹妹,不过时局也容不得他百思不得其解了,王家的这步棋显然带有一定威吓性。黄贵对付对付别还行,对付王家那就是以卵击石,想来想去,唯有以进为退,迅速招邵丘进京。
邵丘的心思正如胡润之所料,想这一天已经想了许久,不过令陈鍄有些苦恼的是——王家因为提前知晓了缘由,早已分化了王允义手上的兵权,邵丘进京晋封的时候,仅仅接管了建康九年新招的一批官兵,数不过两万,加上邵家自己的原属,不过五万。
加上胡家的十万,也够了,陈鍄勉强满意。
没有了阻力,全国的粮饷开始为了新一轮的战事调动起来,胡润之料得不错——已经没有任何能阻挡陈鍄的决心。“就野心来说,皇上的确是一代明君。”胡润之诚心夸奖。
“明君靠的是才华,不是野心。”秦王根本不赞成这场战事。
“王爷此言差矣,”胡润之打趣:“王爷来边塞之前,谁又看出王爷是个能征善战的了?如今,谁又能料到皇上没有打仗的才华呢?”
“料到了,怎么不跟着去?”
“……”胡润之尴尬的捋了捋胡须:“噫……王爷,说话真不宜太直呢……”
陈宿不理会胡润之自娱自乐的虚伪,他是真的担心这位皇兄北伐上了瘾。第一次北伐耗空了十年的国库,第二次北伐又是数年的国帑,如果这次依旧不能收服漠南,他会不会第三次?
不论陈宿如何担心,胡润之只管着自己的小算盘。当盘算着皇上的调令就要来的时候,京城先接到了塞外的急递——胡润之重病。
胡润之重病???
陈鍄几乎难以相信,但这确是实事。这位将军染上的风寒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疾病,军医已经建议胡将军回京疗养。
此刻,秦王理应写一封信给陈鍄阐述此事,但是秦王似乎对此并不关心,没有做任何的证实性行为。
如此一来,重病的胡将军真得回京城来了,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折腾虽然能缓解君王的疑心,但万一是真病,死路上也是有可能的。
而众因此便猜测到第一次北伐的时候,秦王之所以难以及时援助封义,是因为胡润之未能及时攻克敌军,如此想来这两位将领也不如传闻中的交好。更有知道小道消息的说,这些年来,胡润之一直与东厂交往密切,秦王和他的间隙早便有了。
胡贵妃急得不行,但也无计可施。
陈鍄被将了一军——他怕胡润之一旦有个闪失,那便没有可以牵制秦王,自己岂不是又要花个三五年整顿后院?胡润之病得太巧合了,他的怀疑开始由这病的真假转向秦王与这病的关系。
就他最疑心的时候,胡润之又有了惊之举。他秘密将军符转回京城,并写了一封秘信给陈鍄,表示自己手上的十万军队都交还皇上,并且推举西北总兵冯幼任代其领兵。
这是一个妙招,西北总兵手上也恰巧有十万兵力,也恰巧都是骑兵,如今战事即,冯幼任这种当了多年总兵的倔可瞧不上胡润之手上的。当陈鍄招他进京听命的时候,他如胡润之所料,果断的拒绝了皇上的好意,表示愿意带旧部前往。
反正胡润之病得不行了,陈鍄只想着不能将这些兵力落到秦王手里,便又重新将兵符赐予胡润之。不过经历了这个事情后,朝里议论着秦王怕是容不得胡将军了。胡将军一再表示了想要回京的意愿,但是陈鍄不敢留秦王一个塞外,于是各退一步,调胡润之到比邻塞外的同州。
纷纷扰扰之后,准备算是就绪了。已经组织过一次北伐的陈鍄已经经验丰富,不论是调兵遣将还是军需供给都搞得很像样。
陈鍄对邵丘的能力极其满意,许诺他得胜回朝后就将公主许配给他家。冯幼任虽然不像胡润之那样令他满意,但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并且还没有外戚之嫌,权衡一番也还得当。加上第一次北伐积累的各种经验,朝中的大臣们逐渐倾向了皇上一方。
周文元的日子就有些惨了,但周阁老前半辈子被踩惯了,知道大势所趋不可挡,近来收敛了许多,缩西苑不出来。第二次北伐已经势必行,但仍有未能言明的地方引猜测。
魏池看到陈鍄这穷兵黩武的架势,怕自己出现名单上,整天提心吊胆。
“大理寺当差,怎可能去?”胡杨林安慰他。
“以前还翰林院呢,不也去了?”魏池气急败坏。
“……”
不过这次倒是魏大自己多虑了,皇上当年没把他连同冯世勋一起杀了不就是顾忌王允义?此刻怎可能将他位列名单之中?
“这次会不会让也去?”
“?”胡杨林叹了一口气:“沈大已经明白说了,不让去。”
对于锦衣卫来说,这是一场肥差,不过胡杨林本就不善于捞钱,所以同僚们认为他不去也不算啥大的损失。
魏池又开始想念陆盛铎,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讯息了,如果他还,定能给自己一点有用的信息。有空的时候,魏池会回国子监看曾经的两榜进士的碑文,祈祷陆盛铎平安活着。
暗处的陆盛铎处境要比魏池危险得多。多年来东厂和锦衣卫对燕王的刺探也不是没有成效的,他们大概知道有一个或几个这样身份的为燕王而活动。燕王倒台后,陆续有这样的被捕或被杀。除此外,消息网越来越窄的陆盛铎一方面要掩藏自己,另一面还要担任起暗中保护陈昂的工作,每天都活得命悬一线。
为了不牵连魏池,他几乎不再与魏池联系。
不过这一次,他得冒死来见魏池。
秋风乍起,魏池还未从惊与喜中醒转过来,陆盛铎便又消失了,手上仅仅留下了一瓶药——陆盛铎要魏池想办法接近沈扬身边最亲信的,蒋颂贞。然后九月二十之前,让他喝下这种药。
蒋颂贞?
魏池很容易了解为何是他。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负责暗杀陈昂。他和陆盛铎一样行踪不定,这次他进京见沈扬的机会难得,陆大不想再任宰割,决定铤而走险。
这种药不能致死地,服用之后不会即刻有感觉,只是偶尔会有手脚僵硬的感觉。蒋颂贞本是个高手,胡杨林曾说他的功夫难寻敌手,看来这次刺杀他的略逊他一筹,所以才要逼得魏池来做这样的事情。
不过下毒谈何容易?别说魏池了,就算胡杨林也没有见他的机会。
魏池惊喜之后开始了苦恼,离九月二十日只有十天的时间了,他今年还没有碰过北镇抚司的门。蒋颂贞可能有几年没有回过京城了,要见的无数,没有理由见魏池。见不了面如何下毒?魏池捏着手里装着毒药的细竹管,一筹莫展。
“竟然给了这样多……”魏池拣选着小包里的毒药:“不是说半管子的量就可以了……嗯……?……这是解药?”
解药的瓶子上有个小小的标记,魏池看着它略有所思,然后打开一瓶毒药……喝了一口。
没有任何味道,就像是清水一样,喝了之后也没有任何的感觉……魏池自嘲的笑了笑,收好瓶子,做其他的事情去了。
第二天也很正常,魏池几乎快忘了自己尝过毒药。
直到第三天午后,魏池正坐案前看案卷,看完一本准备合上的时候,手指突然不听使唤了,明明就眼前的文件手却无法伸过去拿到!片刻间,魏池感到心跳得厉害,全身都冒出了虚汗,而皮肤就像是突然敏感了一样,被布料刺得疼痛难忍!然而即便是这样,眼泪却流不出来!
静止的时间十分漫长,缓过这口气后,魏池差点瘫软椅子上。但抬头看屋里的钟漏,竟然只是片刻的时间。
这是一场令魏池心有余悸的经历,按照陆盛铎的嘱托,武功越高的越能让药力减弱,所以对于蒋颂贞,量决不能减。半竹管是一杯酒的量,魏池总不能将一杯酒直接换成毒药吧?
不过此刻魏大可暂时不想想那样多了,赶紧回家喝解药。
这样一折腾,离九月二十日只有五天了,魏池大概知晓了这药的用量和效果,对于这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也终于有了一点可行的办法。
回想起自己漠南,差点就被沈扬的骗取了信任,当时陆盛铎对他说过一句话:只有钓的才会把查得这么仔细。
如今魏池需要把这句话还给锦衣卫了。
蒋颂贞如今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铲除燕王,想要见他,就唯有给他最想要的东西。
魏池只知道陈昂还活着,但确实不知道他何处,盘算着陆盛铎的只言片语,魏池开始做“饵”。
他陈昂左右伴随多年,陈昂的字迹他早就烂熟心中。考虑到蒋大如此高明的都未能把王爷揪出来,魏池决定将谎言编排到塞外。早年呆漠南的时候,魏池箱子里留了一些当地的纸,虽然漠南早就掌握了制纸的工艺,但是材料上和中原的仍有一定差异。若是寻常肯定难以察觉,不过锦衣卫自然不是寻常。进过深思熟虑,魏池以燕王的口吻对自己写了一句话,内容故弄玄虚。写好之后,将纸张拿米水浸过后烤干,往返数次,直到字迹有些晕开发黄。
这是魏池小时候书院学到的一些旁门左道,此刻还算是用上了。
经过处理后的信变得有些沧桑,魏池小心的把他折了起来,放进了一个空信封。他决定由胡杨林来为他送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得自己急躁而慌张。
“别问。”魏池把信交到胡杨林手里,“请今明两天之内一定亲自交到蒋大手上,就说魏池求见,即便是沈大知道了这件事情也无妨。”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