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世收拾收拾自己身上的油污,马上就在一个隔间中看到了恭少龙的身影。
不仅是恭少龙,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位面容苍老的中年男子,凭卞世的记忆,他认出这人是恭少龙的父亲,恭俊彦。
“卞老板……最近别来无恙?”看到卞世朝自己走来,恭俊彦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堆起笑容道。
“别来无恙!”卞世仿佛从鼻子里哼出这一句,“多亏了恭家帮衬,我们卞家最近可是好得很。”
仿佛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推了一把似的,恭俊彦的背突然弯了两个幅度。
“那事情……的确是我等不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宽恕,宽恕宽恕……”
说着他凑上前来,抓着一把银票就要朝卞世手心里塞。就着先天中期的眼力,卞世勉强看清那是秋水附近一座知名钱庄的银票,而且数目还相当恐怖。
——足有二百两纹银。
卞世抬起头来,看着恭俊彦在自己面前不住地点头哈腰。尽管恭俊彦比卞世大了四十岁以上,但在此时此刻,他却仍旧只能称卞世做“大人”,而自贬身份为“小人”。看着他不断扭曲着的脊梁,卞世心中突然生出一丝鄙夷,却又带着些许的悲凉……
但最终他还是收下了银子,然后冷哼了一声,直接道:
“有话快说!我这里还忙。”
恭俊彦不敢再做拖拉。
“听闻大人最近得了仙缘,甚至都已经和青云派搭上线了?”
卞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恭俊彦没敢抬头,弯着腰道:“小人最近打听到仙缘大会的消息,前几天又听说有神人来往于此,而且是一来一回,面带喜悦……这片地区又只有您一位仙师,小人哪里还不知道是您的福分?”
卞世想想,发现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只是恭俊彦没敢将他那已经后天的儿子也一并划到修士的范畴内,反而称卞世一个先天作“仙师”,这明显就说明他有事相求……
“那,你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恭俊彦弯下腰去,深作一揖:
“小人恳求仙师能收下孽子,充作您的仆役,为您挑水捡柴,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卞世眉头上扬。
封建社会,“仆役”是个很沉重的词汇,无论大家小家,仆役的权益基本就和“奴隶”没什么区别。恭俊彦竟然甘愿将自己的儿子卖作奴隶?
卞世可曾听闻,恭少龙乃是他们家里的独子!
“那你又有何企图?”卞世稍作镇定,即刻道。
恭俊彦面朝黄土,沉重道:“只求……只求仙师能在日后踏上青云仙途的时候不要忘了孽子,能将他一同带去,留在身侧照应仙师!”
卞世这下明白了。
仙院仙缘,对于平常散修来说是何等难得?卞世在大会上所见的那些散修还算是有几分机缘的。换了平常散修,就连那凡俗境界的“一线天”都破不了!
所谓一线天关,指的是凡人破二重天时遭遇的天关,身下为凡身上为仙,云泥仙凡在此一线,是为“一线天”。先天觉醒灵力的人乃是千中挑一,破开一线天关的便更是这千里挑一的千里挑一!
为了破这一重天关,恭家拼了!
卞世是修士,尽管他之前说自己不过一介小小先天,但无论是斩杀探灵还是入微青云的战绩都能说明他就是那百万里挑一的“仙师”。但要是能跟在这位仙师身边,哪怕是打打杂挑水也好,恭少龙破开天关成就修士也就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毕竟那可是仙院,而且是青云派这种足有十六位仙人坐镇的超级门派!就算是打柴挑水,恭少龙十几年也多少能够学到点本事,就算是最低微的探灵修士,那和平常人比起来也是修凡之别!
在一条修士血脉面前,一个在朝廷当官的亲戚又算得了什么!
“求求您成全我们这一家吧……这是咱们恭家唯一的机会了啊仙师!”
说着,年迈的恭俊彦竟是双膝一软,当场跪了下来!
两人俱惊。
“爹!”
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响起,不是那恭家之子又是何人?
“爹!”恭少龙又叫了一声,连忙弯下腰去,伸出手来就想将其搀起。
但恭俊彦却狠狠咬了咬自己那口松脆的黄牙,挥开了恭少龙想伸出来却又不敢伸出来的手掌。
“爹……”恭少龙软绵绵地叫了一声,迷茫得如同一只无助的小鸭子。
“你可知道爹这一辈子吃了多少苦头?”盯着恭少龙的双眼,恭俊彦沉痛问道。
恭少龙瞪大了双眼。
封建社会,最讲究的就是世家传承。白道有官宦传承,黑道有势力的传承。他们的小叔是混迹白道的官宦世家,他们这一脉就是专门给白道擦屁股的流氓世家。
然而就算是地痞流氓,难道就是那么好当的吗!
“你还记得你三岁的时候我有一段时间在床上趴了足足大半年,甚至连着两年功夫连家门都出不去么?”恭俊彦仍旧跪在地上,发狠般盯着恭少龙的双眼,“当时你还问我为什么不下床来抱你,还记得么?”
恭少龙瞪着眼珠。
这种事情,他本来已经没有了印象的,但是恭俊彦如今一提,他却又突然觉得好像确有其事。
“当时我和你说,爹走山路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是跌的。”恭俊彦沉重道,“但我现在告诉你——那是爹为了给你小叔顶罪洗白,在朝廷上当着足足两百乡亲的面被足足六十道大板生生打出来的!”
恭少龙瞳孔骤缩。
当众打屁股,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种奇耻大辱。一个壮年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当场脱下裤子打屁股羞辱,要是换了恭少龙这种气血方刚又是强硬了一辈子的人来,他即便没在法场上给人活活打死,时候也会羞愤得要悬梁自尽!
恭俊彦继续道:“你爹那时候好痛啊,好痛啊……你爹当时被打到第三下的时候血就出来了,被寒冬腊月的风一吹就给冻住了,但你爹才刚叫出来,下一棍子就又来了。新的血混着血渣直接打进你爹的骨头里,把你爹打得好痛啊!我那天好容易才给人抬回来,给我裹裤子的时候他们说我那两条大腿连骨头都是卷起来的,你爹腿上的伤甚至都不是红的,是白的……他们说要抬我回家,但就算我当时给人打得昏死过去,我至今也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我说别抬我回家,我不想让少龙看到他爹这个样子……我说‘少龙还要做人,要是他知道了他就不是个正常人,而是有个被打了屁股的老爹的被打了屁股的人的儿子!要是这样他一辈子就做不了人,一辈子都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一辈子都成不了心狠手辣的地痞流氓!’”
恭少龙鼻头一酸,眼泪不自禁地就涌出来了。
恭少龙自打生下来就高人一等,先天觉醒的灵力更是然他有了飞扬跋扈的资本,从未听到自家的老爹抱怨过一句苦难的他此生才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过这种事情!
“爹……”他面容歪曲,声音噎阻发颤,“爹你别说了……别说了……”
但恭少龙的与其却反而愈发狠厉。
“我要说!我一定要说!”
“我要告诉你你爹是为什么要挨得这顿打——是为了给你小叔顶包洗罪!当时站在高高庙堂上说要打你爹这六十板子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的小叔!”
恭少龙浑身巨震。
恭家自古的后台,就是恭少龙那个在朝廷当官的小叔。多少年岁月,恭少龙和他那小叔打得火热,也曾一度是他
“你爹当时在叫啊……在哭啊!但是就算他叫得再狠再痛,他就算再想向他庙堂上的兄弟求一声饶都不行啊……那是咱们这一脉必须要遭的罪,是咱们的命啊!”
黑道,就是为了给白道擦屁股用的。
“爹——!”
恭少龙再也按耐不住,当场放声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恭俊彦是他爹,生他养他,教他做人的道理,把他带大,连生命垂危的时候都不忘了要维护儿子的尊严,但他恭少龙却从未真正深入了解过这个老男人的内心……他也曾叛逆过,也曾不服管教忤逆甚至大骂过自己的老父亲!但是至始至终,这个老男人身上的痛苦他却从来没有去了解过,没有去了解过……
他怎么能不痛苦!
那是他爹啊!是他的亲爹啊!
“爹……孩儿对不住您……对不住您吃的那些苦!以前打您骂您不停您的话都是我不对……孩儿该死……孩儿该死啊……”
恭俊彦跪在地上,上身搂住自己最亲爱的儿子,和安抚婴儿一般缓缓拍打着他的后背,却又轻声开口:
“那你觉得你这辈子也要和爹一样,受尽这种奇耻大辱吗?”
恭少龙愣了。
“少龙……你已经三十三岁了!”恭俊彦沉重道。
恭少龙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虽然旁人看不出来,但是三十三岁的后天初期,基本已经注定了他这辈子也就是个强悍点的武林高手而已。
皇甫依曼十三岁破天应,如今已经天应中阶。恭少龙的年岁是她的两倍,却连天关都还没能破开。
“爹这辈子过去也就过去了,但是你!不行!”恭俊彦叫道。
“你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摆脱这种日子!不然你以后也会变成另一个白道的影子……会被人利用完最后一丝价值然后抛弃……你也知道的,每次逢年过节要回家祭祖也都是你小叔在咱们面前啊!就连家族……都不会看我们一眼!”
说到最后,一老一少已是泣不成声。
眼见此景,卞世不由缓缓闭上了双眼。
平心而论,卞世不想和恭家扯上关系。别的不说,光是他们破坏了自己祖孙三代的珍宝、让卞世觉得愧对地下的父亲和老爷就让卞世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来往。
纵然他们明确表示他们这么做的确是是迫不得已,而且有明确意愿要以数倍代价偿还卞世的损失,但那仅仅是赎清了他们身上的罪孽而已,要想让卞世帮他们,卞世不答应。
凭什么我用仆役,就非要是你?不能是别人?
又退一步,我有手有脚,干嘛要仆役伺候?
不想答应,给钱也不想答应,他卞世现在又用不着钱。
但是要说狠下心来回绝他们,这也很难做到……
“那么……”卞世重新睁眼,口中却是这般说道:“你恭俊彦敢于承担罪责,愿意与我卞家冰释前嫌,这份诚意我算看到了,也领会到了。”
恭俊彦脸上苍老的皱纹都显出了喜色。
“但是——”卞世突然话锋一转。
“但你也可要想清楚……现在要踏上仙途的人是你儿子,而不是你啊。”
恭俊彦浑浊的双眼艰难地抬起,显得迷茫而无助。
他……是什么意思?
卞世站起身来,把银票塞还到恭俊彦手里。无视了对方脸上急切的表情,缓缓道:
“钱,你拿走,我要的是你们的诚意,但是钱不能代表诚意。”
“你跪下,你的诚意我就看到了。但我还是那句话:要踏上仙途的不是你,是你儿子。”
卞世抛出最终的结论:
“如果恭少龙也能和你这样毕恭毕敬地给我跪下,重重磕三个响头,我就诺了你们这一家。除此之外,别的东西我一概不要。”
两人瞪大了眼睛。
卞世却轻声道:“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