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回过神,见是胤禛,忙要拜,被胤禛拦住:“不必多礼。”
林黛玉阖上手里的书,却见这位表情时常严肃的四阿哥嘴角微翘,弧度一闪而逝,就像她看花了眼似的,便觉纳罕。
胤禛忍了忍,没忍住,道:“林姑娘,你鼻头上沾了灰。”
林黛玉脸色一红,忙用手去擦,但她刚才碰过了积灰的书本子,手里的灰更多,这下鼻头上更脏了。胤禛看这小姑娘迷糊可爱,不觉嘴角翘的更高,将随身携带的帕子递过去。
林黛玉接过帕子擦干净脸和手,鸭卵青的素帕子已脏了,不好意思还给人家,便装在自己荷包里:“等回头洗了再还给四爷。”
胤禛不甚在意,道:“姑娘一个人?”
林黛玉道:“兄长去寻弟弟了,我在此等待。”
胤禛点点头,问:“这里难找的很,姑娘怎么找到的?”就算是他这样住在京里的,也好几年才发现这店。
“四爷不也找到了?何况这里的书我看着很有趣。”
四阿哥从来不是多话的人,但他今儿个兴致好,又是年节里,似乎被街上笑闹的人群感染了,话也多起来,将这铺子的缘故与林黛玉娓娓道来。
“你看这条街,既狭小,又脏污,来往的全是贩夫走卒穷苦人家,偏这个犄角开了一家书铺子,所以普通人要么看不见,要么看见了,却非爱书人。自持身份有功名的子弟是不肯到这里来的,肯来这店里的只有些落拓读书人。他们家中穷困,没有钱买书,便到此处来租借;或者身负薄才却买不起书,便将书卖给店主换书,或得些钱用;或寄卖几幅字画。”
林黛玉道:“原来如此,怪不得竟然有手抄本的书。”
胤禛笑道:“店主是个耳根子软的穷书生,孑然一身,家眷俱无。听他说,原本这铺子是卖鱼的,他家产被亲戚贪了去,却瞧不上他家的藏书,只留给他这间小铺子和一屋子的书,他就窝在这里,吃鱼卖书了。”
林黛玉看了一直埋头看书的书生一眼,道:“他倒随遇而安的很。”
胤禛道:“你瞧他看起来傻呆呆的,其实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有次用一本诗册子换我一幅,何其奸诈!”
林黛玉再去看书生时,只觉他胆大有气魄的很:“四爷肯吃亏?”
胤禛悄悄道:“皇父最爱董玄宰,我怎么敢擅自拿他的画出来,我那时候年纪还小,特意求皇父临的。”
林黛玉半晌无话,当今圣上的画作跟董其昌原作比起来,价值也差不了多少好么。
胤禛摸摸鼻子,道:“你别跟别人说。”这事儿还没第二个人知道呢,今天竟然不知不觉对小姑娘说出口了,传出去他脸面不保。
林黛玉道:“四爷既然不想让人知道,就不该说出来,既然说出来了,却不愿人知晓?”这个四阿哥,竟是个性情中人,林黛玉向来最欣赏直率的性情中人,有些逾越的话不加思索就出口了。
康熙曾训胤禛性子急,因此他对旁人的态度常年严肃稳重,但这书铺是他的秘密、可以卸下心防的地方,因此说了些平常从不会说的话。他道:“陈年往事,自然不愿他人知晓。我告诉你,是对你的信任,你若说了,我就该对你失望了。”
林黛玉道:“不敢辜负。我若是个男子,必引四爷为友。”
旁人谁敢对四阿哥说这种话?不知林黛玉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还是当真率性。从来没人对胤禛这样说,所以他特别高兴,脸上严肃认真的面具一下子碎了,也笑起来,不是矜持的微笑,而是咧着嘴巴的笑,露出嘴巴里整齐洁白的牙齿,两颗尖但不突出的小犬齿让他凭添了些可爱。
林黛玉惊奇地发现,四阿哥不笑的时候固威严凛然,笑起来就立刻变得十分可爱可亲,这时候,他才像个十九岁未及弱冠的青年,真叫人匪夷所思。
“若你是男子,与你为友是我的荣幸。”胤禛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聪明有胆量又勇敢,难得还喜欢书,若她是个男儿,将来必不可小觑,却生成了个女儿家,可惜了。
一个声音□□来:“四公子,你来了。”
胤禛道:“嗯,来看钱兄有没有饿死。”这位穷书生竟然有个十分不衬他的姓氏。
林黛玉拿了未看完的那本游记,又找了两本,放到柜台上难免又扬起一阵灰尘:“请问多少钱?”
钱书生眯着眼睛看了看林黛玉:“三本一共十两银子。”
林黛玉吃了一惊:“那么贵?”
钱书生道:“这三本书是不卖的,须得等我抄了送至贵府上,书钱加上摘抄的钱,自然就不便宜了。”他想了想,道:“但若你有差不多的手抄本跟我换,我就把这原版给你。”
林黛玉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四阿哥会求圣上临摹了画来换书,便说:“那你何时抄完?”
钱书生打了个哈欠,缓缓道:“说不准啊,兴许三五天,兴许三五个月,赶不巧我今儿明儿的冻病了,三五年都抄不完。”随后将那三本书收起来,眯着眼摸到自己之前看的那本,又沉进书里去了。
林黛玉跺跺脚:“你这样做生意?”想了一想,又道:“罢了,不用你抄,明儿个我着人送来手抄书跟你换。”又不愿空手而回,从书架上随手拿一卷轴,问:“这画也不卖么?”
钱书生眯眼仔细看了看那画:“那副字儿啊,不值钱,白送你了。”
林黛玉奇了,打开一看,卷轴里是两副叠在一起的字,上书“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乃是一对对联,联下没有题名。整副字行笔流畅稳健,林黛玉把看着,那种扑面而来的酣畅直达她肺腑,不知怎地,突然感觉心跳加快,好像亲身感受到了这人写字时心中的激慨、胸中沟壑万丈和他一挥而就时的淋漓尽致。
这感觉只有一瞬间,但林黛玉已心绪万重,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回过神来再打量这书法,不足之处虽有,但绝不是钱书生说的“不值钱”,林黛玉不知为什么有点不高兴。
一幅字、一卷画、一首曲,不论他技巧精致与否,精髓从来只有意境二字,这副字意境到了,便已足够,其他反而是次要的东西。
说画不好的钱书生在林黛玉看来,再三变成可恶可厌了。
林黛玉把字画亮出来给两人看:“这字哪里不值钱了?我看比你店里挂的都好。”
胤禛一看那字,脸色有点变,瞪了钱书生一眼。
钱书生道:“我说不值钱就是不值钱,一看就是少不更事之人所写,立意俗,字也丑,丑丑丑!俗俗俗!”
林黛玉道:“我虽不知此人名讳,但他行笔时字字发于肺腑,虽刚猛过而柔和不足,却已胜过世上大多数人。就算是我这种不通文墨的人见了,也明白两分他的心胸豪气,你怎可出口污蔑?”这笔力似乎是少年人的,但岂非正是少年人,才有这激昂的情怀?林黛玉在他面前,也只好自称不通文墨者了。
钱书生道:“这人拿字画来寄卖时,一脸的得意傲气,嘴巴又贱,将我店里的字画贬损的一文不值,我看不惯他,所以一文钱都不收,你若强给我,我宁肯不卖你。”
胤禛的脸色变得微妙,看向钱书生的时候是羞愤气恼,再看林黛玉时,忽又转柔。
林黛玉没看见,她一心辩驳钱书生:“他既有才,傲些也应该。”
钱书生道:“你既喜爱他,我将字白给你还不成?”
林黛玉道:“我是很喜欢这字画,但这位先生既然是送来寄卖的,想必缺些银钱使,我明知却不给钱,万一他没钱吃饭穿衣了怎么办?”
钱书生撇嘴道:“他才不会饿死,你放心罢。”
林黛玉想了想:“你这书生是个倔驴脾气,我再辩不过你。罢了,若你下次见了那位先生没钱用,烦请告知我一声,或者帮我垫给他些银子,我必还的。”
钱书生不耐烦地胡乱点点头:“你这小姑娘烦死了,赶紧走赶紧走。”又埋头下去不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