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蕊亲自烹饪的几个小菜红绿相间,鱼鲜肉醇,菜蔬青翠欲滴,看着就赏心悦目,杨柯一直殷勤相陪,张华一路风尘,早就饥肠辘辘,酒喝得陶陶然,菜品得美滋滋,其乐融融。杨柯在席间只谈此地民情掌故,却决口不提朝中的事,更是不问张华何以突然造访的原因。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缓缓的叹了口气道:“修烈,太后让我来请你的,诚心给你陪个不是,她现在遇到麻烦了。”
听到父亲这句话,张蕊不由脸色微变,伸出去拈菜的手中途缩了回来,筷子一失手掉落在地上,她急忙掩饰的低头捡起了筷子。杨柯微微沉吟片刻,方才郑重的摇摇头:“岳父大人,不是我驳太后和您的面子,时机未到。”
张华愣了半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惭愧啊,看来你一直都是洞若观火,可叹太后与我还自以为得计,真正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杨柯微笑着为张华斟满了酒杯:“岳父大人过于自责了,您是君子,治国之道当用阳谋,非您这样的磐磐大才不可。可对付那些魑魅魍魉的小人,就非君子所长了,何必求全苛责呢。”
“藩王和朝臣们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了,整日里斗来斗去,太后的政令几乎要不出宫门了,更有甚者,有些藩王和朝臣都已经吵到了万岁的寝宫了,太后不想用强,可朝局乱到了这个地步,再不整治就要出大事了,太后想请你回去,尽量的不杀人,不抓人,让这些个闹事的人知难而退。”张华眉头紧锁,表情凝重,满眼都是期许和恳求。
杨柯看着张华肃穆的表情,突然问道:“岳父大人说的这些闹事的人,带头的都是谁?可曾看清了吗?”
“还能有谁?”张华愤愤的说道:‘朝臣之中氏族与藩王勾连一气,互为朋党,大有重建藩镇,重夺朝权,问罪中枢院的架势,这写蝇营狗苟之辈,眼中只有一己私利,哪管什么朝廷的大局。’
杨柯继续问道:‘万岁现在是个什么态度?’
张华道:“万岁成日里歌舞升平,再不就是喝得酩酊大醉,还不是糊里糊涂的那副老样子。”
杨柯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瞬间即逝:“我们这个万岁啊,小事糊涂,大事也糊涂,可糊涂了一辈子,他就算不糊涂的时候,也没人能看得透啊。”
“修烈,你此话事何意?”张华诧异的问道。
杨柯慢条斯理的说道:“成都王司马颖作乱之时,曾经有溃兵狗急跳墙,夜闯禁宫,当时万岁在乱兵中受伤,侍从纷纷溃逃,只有内侍嵇绍挺身而出,挡在万岁身前,护卫天子,作了肉盾牌,为乱军所杀,鲜血碱到了龙袍之上。待战事平息,侍从要浣洗御衣,这个糊涂天子却突然清醒了,开了御口说:这是嵇侍中的血,乃是忠臣之血,不要洗去。这句话一语双关,半是责备侍从未尽护卫之职,半是彰显天子念及臣下护驾之功,让在场的人都羞愧无地,可见万岁是难得糊涂啊。”
张华勃然变色道:“竟有这等欺君悖逆的狂徒,为何从来没有听说过,那司马颖就应该满门抄斩,株其族。”
杨柯淡淡道:“岳父大人也说了,司马颖论罪当诛族,杀个小小的司马颖容易,可事情一旦传出去,开作乱之先河,有了前车,就有后辙,如果其他藩王也仿效司马颖该怎么办?春秋周幽王因为褒姒废掉太子,太子的祖父申候起兵攻打镐京,自此天下诸侯纷纷仿效,开讨伐天子的先后,由此引来了周室迁都,东周数百年动荡,战国争霸不休,直至周亡。所以说当今天子并不是一无是处,也是能看得透大局,分得清轻重的。所以此事一直被秘而不宣,那是皇帝在忍字上下了功夫的。现在,谁敢说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呢?”
“所以你才对藩王从轻发落,对藩王作乱也都是圈而不杀,不下明诏问罪?”
杨柯点点头:“岳父大人明鉴。”
张华叹气道:“修烈啊,你这才是老成谋国之举,我才是真正老而不朽的糊涂蛋。”
杨柯着张华一脸的自责和懊恼,沉吟半晌,一字一顿的说:“岳父大人烦劳你带句话给太后,但事关重大,除了太后,对旁人只字都不能提,否则,就失去了一次千载难逢,断除病根子的机会了。”
张华见杨柯一脸的庄重,话又说得如此重,不由自主的绷紧了每根神经:“你说,惟太后,绝不让第三人与闻。”
杨柯压低声音:“岳父大人带句话给太后,我没有一丝一毫对他的埋怨,让她一定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这次朝局动荡的背后还有真正的幕后推手,他如果不现身,咱们就不能动。”
“还有幕后推手?”张华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如果藩王都不能算幕后的主使,还有谁能大过他们的?陡然间,他灵光乍现,眼神中透着幽幽的光:“不会是当今万岁吧?”
杨柯淡淡的一笑:“岳父大人不用猜,也什么都不要做,不是小婿故弄玄虚,只是为今之计,万言不如一默,此战胜败的关键就看谁能稳到最后。”
张华满脸的疑惑和忧思:“如果真的幕后还有神鬼不曾现身,太后现在岂不是被蒙在鼓里,又是在明处,万一京都有变,如之奈何?”
杨柯冷笑了一声:“现在最怕的不是他变,而是怕他不变,只要他浮出水面,就是我们收网的时机。太后虽然在明,那就是个钓饵,别忘了,小婿是在暗。”
“有没有什么法子让他早点现身呢?”
杨柯无奈的点点头,被这个岳父的好奇心弄得心力交瘁,他略一思忖:“只要岳父大人回京都后放出风去,对小婿略有微词即可。不过话不能说过,说过了,就会被人看出端倪。”
张华更加如坠云雾,满头黑线。在一旁半天没有插话的张蕊实在忍不住了,插言道:“岳父和女儿女婿闹翻,就算再恨他们,嘴巴上也只会发发牢骚而已,要不然,家丑不就外扬了?爹,您真是读书都读迂了,这点人情世故还想不通透?”
张华这才恍然大悟,是啊,就算当爹的再痛恨儿女,也不可能满世界去嚷嚷,丢的还不是自己的脸,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对外人能发发牢骚就已经是极限了,再说多了,自然就透着做作了。他毕竟是端方君子,心中只有家国天下,何曾有过这些细腻的心思,不禁暗暗惭愧:“我明白了,你是让我盘马弯弓,让外人更确信太后、还有为父与你们有嫌隙,这样才能更快的引蛇出洞。”
这句话一出口,张蕊和杨柯不禁相视而笑,默然无语。
张华打听不出来幕后黑手姓甚名谁,满心的郁闷和不甘,也不好再穷追猛打下去,临了,又憋不住埋了很久的一个疑问:“为父再问一个问题,你当时乔装私访了王祥,是怎么做到让他临阵倒戈的?”
杨柯忍俊不住,但又不好太露出笑意,只能憋到内伤似得吐出一句话:“王老和岳父大人一样,都是忧国忧民的忠臣,小婿只是和王老聊了聊治国之道,说服了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