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其实很适合散步。
万里晴空,还带着习习的微风,如果温柔在医院,一定会推着温如严到外面走走。
可现在,尽管温如严沐浴在阳光里,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但他此刻的心情,却算不上有多好。
原因,自然是因为夏清源的存在。
而且他才刚晒了一会太阳,夏清源就把他推到了比较阴凉的地方,然后转到温如严的身前,朝他微微一笑,“我看您眼睛一直睁不开,是嫌日头太大了吧?这里会好一点哦?”
温如严差点给夏清源气得呕血,谁要她自作聪明自作主张了??
他年纪那么大了,原本就怕冷怕得不行,得病之后越发体虚,一到阴凉的地方,身体就止不住地开始哆嗦。
偏偏在夏清源面前,温如严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强撑着一口怨气,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想和我说什么?”
男人虽然坐在轮椅上,矮了夏清源一大截,但他开腔的气势还是透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来,让夏清源没由来地产生了一丝敬畏。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朝温如严深深鞠了一躬,语气特别的真诚,“温董事长,首先,我得为我上次的所作所为向您道歉。由于我的鲁莽行事,而造成了不可预计的后果,对此,我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温如严不知道夏清源会这样直白地提起了上回那件事,而且还大方承认了错误向他道歉,稍微愣神了几秒钟,但他又很快反应了过来,板着脸转开轮椅,嗓音沉沉,“不必,温某一把老骨头,受不起!”
他自己怎样无所谓,反正半个人都踏进棺材了,他只是心疼他闺女,只要一想到温柔被石头破开的眼角,温如严真没办法对眼前的这个姑娘有多少好脸色。
夏清源也不忸怩,她还不至于赶着去求人家原谅,于是她立刻直起了身,依旧心平气和地说:“温董事长,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不仅是因为我中伤过您,而且还因为我的存在碍了您女儿的事……她看不惯我,所以连带着您也看不惯了,我可以理解的。”
所以说女人都是最好的演技派,夏清源刚刚在冷斯城的病房里哭成那个鬼样子,觉得人生都无望了,现在却还能当着温如严的面装得如此高风亮节,试图站在制高点,去贬低他最最宝贝的女儿。
“你想太多了,柔柔从来……”
温如严原本想说温柔从来没把她当回事,但是这样子好像太伤人自尊了,他不愿意把场面弄得太难看,于是硬生生给改成了——“柔柔从来是希望和你和平共处的。”
完事温如严又觉得这么说不大对,搞得温柔似乎要准备两女侍一夫的感觉,无形之中将她的态度弱化了,夏清源准要揪住这点不放。
然而话已经像水一样泼出去了,要收回已是不可能。
在温如严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断的懊恼里,夏清源终于冷笑着露出她的本来面目。
“和平共处?她抢了我的男朋友,还指望我和她和平共处?”
这话听着真刺耳,温如严将事实抛在她的面前,“夏小姐,你和寒时之间已经结束了。”
夏清源点点头,皮笑肉不笑,“是啊,真该让您看看他是怎么和我结束的。”
不过这话说了也没多大意义,婚礼上穆寒时所做的一切,是因为他们之间立下过约定,他要是没有做到,那么她绝不会和他分手!
现在想起来,夏清源倒是一点占了温柔上风的感觉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浓浓的悲凉,他应该,是真的很想摆脱自己吧……
而且,温如严看上去也并不怎么好奇,这个老丈人还真是挺有度量的,可以对穆寒时过去的情史既往不咎,只要他现在好好对温柔就行。
不过,夏清源听温如严有板有眼地说着“他们是真心相爱的,请你不要再去打扰他们”这种话,只觉得胃里的酸水一阵一阵地往上涌。
恶心啊,恶心得她都快要吐了!
“相爱?您别逗我笑了好不好,寒时他不爱温柔的,一点也不爱。要不是您硬促成这段婚事,他们根本连交集都不可能有。您的自私自利,毁了三个人的幸福,难道您就没有一点点的歉疚吗?”
温如严的眸光,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看来这个夏清源,也不是一无所知的,这段婚姻,的确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得以缔结,温柔听从了父命,而穆寒时想要什么,那是连温柔都不知道的秘密。
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温柔,所以为了温柔,他觉得他该说点重话来让夏清源彻底死心。
“夏小姐,柔柔已经怀孕了,你放手吧,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哈?她怀孕了?她怀的哪门子孕?她害死了寒时的妹妹寒时见到她都会想吐,怎么可能碰她?!”
夏清源其实心虚,所以嗓门特别大。
她知道穆寒时不但碰温柔了,而且可能还碰了好多次!
可她不愿意相信,有些事不相信了那就不是真的。而且温柔那个样子,老是一身的戾气,动不动就对人拳脚相向,哪有一点当母亲的样子?
她说她怀孕,也只有温如严才会信了!
“你……你胡说……”
温如严有一时的气短。
“温董事长,我看您是老糊涂了,你整个医院上下问问啊,看谁知道温柔怀孕了。呵,您瞪着我干什么呢?没有怀疑过对不对?真可怜,您被您女儿骗了呢……”
“不……不会的,柔柔不会骗我!她说过,等我康复了,就能抱外孙了!我相信她!”
“哦?您这病,还能康复?”
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在温如严的心脏上开了一枪。
他剧烈咳嗽着,眉心痛苦地皱了起来。
“这很明显了吧,温柔根本没有怀孕,她不过是在安慰您罢了,给您一个希望,日子会比较好过吧……”
“别说了,你不要说了……”
温如严顺着心口,情绪波动得厉害。
“怎么,这您就受不了啦?看来温柔真的把您保护得很好,她什么都没有告诉您吧?”
温如严的脸色苍白如纸,诧异地抬起头。
夏清源敛去了眼底的笑意,抚上自己的小腹。
她知道她现在的行径有多么的恶劣,可她顾不得这许多了,如果能让温如严对穆寒时产生不满,要温柔离开穆家,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我怀了寒时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在他们结婚之前我就已经怀孕了。所以,能不能请您行行好,让您的宝贝女儿放过寒时呢?我肚子里的孩子需要父亲,它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也请您体谅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温柔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可我只有寒时了……”
“我希望,您能郑重考虑我今天说的话……”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温如严却是气急攻心,身子一歪,从轮椅上一头栽了下去。
夏清源吓得立马伸手去扶,但还是慢了一拍,他彻底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温董事长?温董事长!”
夏清源赶紧蹲下身去,将人翻过来,温如严已经开始口吐白沫了,她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僵在原地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大声喊起了救命。
-
时间退回到两个小时之前。
温柔简单拾掇了一下自己,准备去机场接穆寒时。
对着镜子,温柔挤了点遮瑕霜,仔细涂抹着下眼睑,试图将浓重的黑眼圈盖掉。
温柔几乎是一夜没睡,黑眼圈可以被妆容遮去,但眼球上的红血丝却让她无所遁形。
严峻清醒过来之后,像是害怕自己的毒|瘾随时会发作,一直拉着温柔说话,断断续续,哭一阵,笑一阵,样子比他昏迷的时候看着更让人难受。
温柔不忍心再给他打镇定剂了,就抱着哥哥,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他说什么,她安静地照单全收,在这样子无声而又体贴的哄慰之下,严峻才终于沉沉睡去。
私人医生说,既然他醒了过来,那么戒毒也就刻不容缓了。
温柔自然也知道这一点,而且她能感觉得出来哥哥的决心,严峻绝不会想以后就浑浑噩噩地活在du|品的支配之下!
于是温柔让医生放手去做,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自己一定全力配合!
然后温柔就出门了。
她的车还停在‘夜色’会所的停车场里,昨晚是萧卫把自己送回家的。
那之后他们之间再没有过交流,但温柔其实感觉得出来,萧卫对自己的态度,已经没有之前那样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了。
她隐隐觉得,他们之间应该算是冰释了,但早上的时候,蒋静言却告诉自己,萧卫出院了。
确切一点来说,他是直接向外科主任提出了转院要求。
然后外科主任越过温柔的意见,就那么同意了。
温柔其实挺不明白萧卫的这种做法的,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走呢?
在他一心以为是她害死了纪和忧,千方百计想要报复自己的时候,都能强忍着厌恶面对自己了,为什么现在反而不行?
难道,他是觉得,他恨错了人,对不起自己,所以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歉意?
还是说,没有了恨意的支撑,他和她,连普通的医患关系都维系不了?
温柔不懂。
如果纪小姐还在世就好了,她应该能懂。
温柔最后没有开车,让司机送的自己。
她在车上小憩了一会,到达机场的时候,外面的太阳已经有些刺眼了。
温柔下车的时候,轰然涌上来的眩晕感击得她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稳,她轻轻喘着气,扶住一旁的柱子,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没吃早饭,可能有点低血糖了。
这一耽搁,浪费了不少时间,可温柔也跑不起来,她虽然极讨厌迟到,但眼下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乘上电梯的时候,温柔想着,不知道飞机有没有降落,最好是晚点了吧,她宁愿自己多等一会穆寒时的。
但是,她又怕飞机已经准点到达了,于是拿出手机,准备给穆寒时打个电话,因为那人一下机看不见自己,会着急。
号码刚拨出去,电梯门就开了,外面站着一大堆推着行李箱的乘客,没等温柔先下电梯,就一股脑儿挤了进去。
温柔差点给人撞倒,她低叫一声,脑袋快磕上电梯内壁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横出来的一条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肢。
那股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坚实的臂膀肌肉牢牢贴着她的身体,熟悉到让人心安的地步,温柔因为怕摔疼而微张的嘴唇,下一秒,近乎是本能地勾了起来。
然后,电话也接通了。
温润如玉的男声,带着清冽干净的气息,灌入温柔的耳中。
——“好久不见,我的穆太太。”
温柔骨头都差点给他叫酥,事实上她也的确是软绵绵地趴在穆寒时的怀里,宛如一只黏人的猫科动物。
穆寒时轻轻地笑,低下头,在温柔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触感有些微烫,她可能,有点轻微的发烧。
所以,身体才会这样绵软,像一件易碎品一样,经不住一点粗鲁的碰触。
穆寒时周身的气息一下子冷了下来,他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什么动作都没做,但原本吵闹得沸沸扬扬的电梯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自己的身体,默默地往旁边挪,尽管这狭窄而拥挤的空间,几乎动不了多少位置,但,能离穆寒时远一点,哪怕是几毫米的距离,都好!
刚才那两个差点撞倒温柔的男人,此刻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弓着背,手脚蜷曲着,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给缩没了。
温柔乖乖被穆寒时顺着发丝,一直没有抬眼看过旁人,自然不知道电梯里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觉得,周围好像一下子空了许多,连带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起来,她笑得更开心了一些,两只手揪住男人的衣服,赖在他身上不肯离开。
电梯再一次下到了B1层,这一次,没有人敢争先恐后,一个一个按着顺序出了电梯,别说推搡,就连行李箱碰到一起的情况都没有发生。
温柔感叹大家的素质在这短短三十秒不到的时间里有了质的飞跃,等到左右的人都走干净了,她才发觉到了不对,问道:“咦,程安呢?”
“头等舱只有一张票了,她坐下一班飞机回来。”
“哦。”
穆寒时低头审视她,柔和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犀利,温柔给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忽然听得男人问,“张嫂汇报我说,你没有吃早餐?”
穆寒时的声音里已然冒出了嗖嗖的寒气,逼得温柔猛然低下头去,有些无辜地对着手指。
这个……她来不及吃了嘛。
穆寒时捏了捏温柔的脸皮,根本没用力,她却夸张地“诶哟”了一声,惹得男人哭笑不得。
罢了,饿坏了她,心疼的还是自己。
穆寒时于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块小小的糕点,放到了温柔的掌心。
“吃一点,先垫垫肚子。”
那糕点的包装特别的精致,可温柔的眉头还是立刻皱了起来,抗议道,“你怎么拿飞机餐糊弄我啊!”
穆寒时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温柔,这是头等舱的飞机餐。”
言下之意,不要挑三拣四。
温柔的嘴巴噘得更高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飞机餐不好吃。”
穆寒时想到自己在飞机上吃的那几顿,默默将糕点收回到包里,点头附和了两个字,“的确。”
于是,两人在机场附近找了一家餐厅,提前吃了中饭。
温柔问穆寒时接下来要去哪,对方回答要回医院一趟。
“啊?一回来就工作啊?”
穆寒时笑了下,“有点事。”
他将剥好的虾放进温柔的碗里,问道:“一起去么?”
温柔摇头,“不了。”
她消息也挺灵通的,知道冷斯城现在就在南希医院,虽然穆寒时回来了她完全不带怕的,但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暂时不出现的好。
“那你回家?”
温柔将嘴里的食物咽下,还是摇头,“我哥的情况稳定很多了,我去疗养院看看奶奶,医院里的事忙完了你也赶紧过来,她肯定想你了。”
穆寒时心念微动,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声音带了几抹心疼,“温柔,辛苦你了。”
“不辛苦啊~”温柔立刻反驳他,佯装生气道,“瞧你说的,我们可是一家人!”
穆寒时看着她笑,继续帮她剥虾。
吃完了饭,穆寒时让司机先送温柔。
机场离医院不远,程安也快降落了,他给她发了个微信定位,准备等她到了之后,一起回医院。
温柔走后,穆寒时又给赵紫音打了个电话。
肾源再一次落空的事,赵紫音也是知道的,对此她表达了遗憾,然后向他汇报秦老太太的身体状况。
赵紫音其实并不想逼穆寒时,她知道他真的是拼尽全力了,可她隐约还是感觉得出来,男人是有所保留的,秦老太太苏醒过来并不容易,恢复记忆也算是个奇迹了,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着让她恢复健康,好好活下去的办法,为什么不用呢?
穆寒时不太想和她讨论这个,只回了句“知道了”,然后男人顿了片刻,又说:“温柔现在正要过去,她如果问起奶奶的情况,你不要照实说。”
赵紫音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穆总,穆太太也是医生,秦老太太的情况好不好,她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穆寒时于是便沉默了,他又何尝不知道呢?
但温柔现在,又得服侍父亲,又得照顾哥哥,奶奶这边,能让她少操一点心,就少操一点心吧。
穆寒时挂了电话,微信里跳进了程安的讯息,说她快要到了。
过了两分钟,穆寒时刚结完账,程安又回复说,她已经坐上了计程车,然后会让司机开到餐厅门口。
穆寒时于是起身,往餐厅外走去。
他得去找温如严了,不管怎么样,奶奶是真的,等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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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到疗养院的时候,秦佩蓉正坐在床上,诵读经书。
她的手里捏着一串长长的佛珠,双眸微阖,手指随着她轻微的嗓音不停捻动着珠子,看上去十分虔诚。
温柔莫名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温如严也是信佛的,据说是随了母亲一起,为此父亲还特意在温苑里建了一个小佛堂,方便母亲每日诵经。
后来母亲过世,父亲也会经常待在那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温柔想,那一定是一个承载着自己父母所有美好回忆的地方。
温柔站在外面,有些不忍打扰,原本想着,等奶奶念完,她再进去,秦佩蓉却忽然停了下来。
“奶奶?”
秦佩蓉闻声抬起头,一见是温柔,立刻眉开眼笑地朝她招招手。
温柔走过去,手被秦佩蓉牵住,顺着她的力道在床边坐下,她轻声问:“奶奶,是不是我打扰到您了?”
秦佩蓉摇摇头,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尽管是在笑着的,可她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的空洞。
“每天这个时候,赵医生会过来给我做身体检查……”
秦佩蓉的声音里,含着叹息,这种叹息温柔听得太多了,病人在对自己的身体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往往都会变成这样。
他们或许是想积极配合治疗的,然而,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们打击得溃不成军。
到最后,他们会觉得,检查没有用,吃药没有用,所有一切,都是在做无用功。
温柔深吸一口气,岔开了话题,“奶奶,我给你买了香蕉,吃一根吧。”
她说着,从袋子里折出一根熟透了的,帮秦佩蓉剥开。
“傻丫头,这里都有的,奶奶不愁吃。”
温柔喂给她,挺得意地挑了挑眉毛,“那不是,我买的更香更甜,更好吃!”
秦佩蓉咬了一口,配合地点了点头,然后她放下手中的佛珠,从温柔手里接过香蕉。
丫头很贴心,她知道自己胃口不大,香蕉的饱腹感又很强,所以她给自己挑的这根,是整串里面最小的。
“我去看看赵医生什么时候过来啊。”
“好。”
温柔站起身,刚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她扭过头,就见秦佩蓉倒在床上,身体剧烈痉|挛。
“来人!赶紧来人!”
温柔立刻往回跑,抓起床头的呼叫铃一边猛按,一边朝外面大声喊道。
将秦佩蓉放平之后,她飞速检查了一下她的口腔,幸好,不是在吞咽过程中病发,气管暂时还是安全的。
赵紫音本来就在路上了,两秒钟不到,就赶至了现场。
温柔赶紧让出地方,“赵医生,你快救人!”
护士们动作飞快地连上监护仪器,温柔一看心率还有血压,只觉得呼吸都有些上不来。
“穆太太,麻烦你通知一下穆总!”
温柔看着赵紫音的眼睛,那样严肃那样坚决,忽地遍体生寒,叫穆寒时来,意味着什么,奶奶是快要不行了吗?
她握着手机的手狂颤,试了好几次,却连屏幕都没有划开。
整个世界充斥着尖锐的响声,温柔感觉她的耳朵快要失聪了,却能清晰地听见那串佛珠崩断的声音,珠子散开,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宛若死神逼近的脚步声。
穆寒时的电话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打进来的。
巧不巧,她找他的时候,他也在找她!
“穆、穆寒时……”
电话通了,温柔呼吸急促,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利索。
穆寒时的气息同样不稳,或者说,还带着重如千钧的沉痛。
“温柔,你父亲他……”
后面的话,温柔听不见了,她看着散落一地的珠子,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碎成了碎片,眼前猛地一黑,她重重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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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天气,其实真的很好,阳光披在身上,暖融融的,可温柔站在医院门口,只感觉到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是冷的,冷得没有丝毫的温度。
第一次,这样害怕医院。
好像,下起雨来了,整个世界模糊一片。
但天空还是很亮很亮,温柔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在哭。
穆寒时没有办法亲自出来接温柔,所以他让程安过去了。
程安见到温柔,一点没有了平日里的活跃,一言不发地挽住了她的身子,将她带进了电梯。
但是,温柔的情绪,在没有见到温如严之前,就已经全线崩溃。
“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们一定是骗我的!我昨天看到我爸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啊,他一直对我笑,他和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怎么现在,他会……他会……”
那个字,那个“死”字,她说不出口,她怕一说就会成真,可就算这是真的,她也同样接受不了!
温柔痛苦地掩住脸,泣不成声。
她一直以为,父亲的生命尽管不长了,但他到最后,都应该是在和癌症做斗争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一块血块堵住了他的脑神经,而结束了他的生命。
不该……
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啊……
她甚至没有和他好好告别过。
可是现在,他听不到了,彻底听不到了……
“温柔。”
穆寒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上前抱住她。
温柔的身体没有一处不在颤抖,穆寒时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让她感觉到他在她的身边。
她终于有了一点点的回应,泪水将她整张脸都打湿了,将她的声音也撕扯得七零八落,“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血管梗塞,只是血管梗塞而已啊,为什么救不了,为什么?!”
穆寒时闭了闭眼睛,他回避了这些杂乱无章的问题,男人抓住温柔的两条手臂,让她把脸露出来,他看着她已经高高肿起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温柔,你父亲……已经确诊为脑死亡了。”
温柔却像是听不懂一般,呆呆的,连眼睛都不眨。
“嗯。然后呢?”
穆寒时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然后?
没有然后了的……
温如严已经死了,他没有然后了。
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平静地把这些话说出口。
“温柔,你不要这样……”
“我怎样?我只是问你,然后,我该怎么做”温柔将自己的手举了起来,又茫然又无措,“……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穆寒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去拔掉他的呼吸机?然后安静地等着他的呼吸停止,然后心跳也停止……”
“不——我想,你暂时不能这么做。”
忽然出现的男声,让温柔一愣,她回过头,穆寒时的视线往上移了几寸,然后他们听见那个人继续往下说:“温小姐,你好,我是南希医院移植小组的组长。据我所知,温先生是器官捐献者,他在生前,明确表达过要在死后,将自己的遗体全部捐献出来给医院。”
“你说什么?”温柔的第一反应就是皱眉,因为震惊和诧异,连眼泪都不流了,她看着那个男人,“我父亲从来没有向我表达过他有这种意愿……”
“可是,我这边有他的遗体捐献登记表,还有捐献卡,应该是不会错的。当然,遗体捐献还是得得到温先生的直系亲属,也就是温小姐你的同意的。所以,我想能否请温先生的主治医生,还有温小姐你,以及我们移植小组的几位组员,我们一起坐下来,详谈?”
温柔和穆寒时对视了一眼,他点点头,于是她也同意。
“温小姐,这是器官捐献同意书。”
会议室里,光洁的桌面上,男人将几份薄薄的文件,推到了温柔的面前。
他宣读了一遍,问温柔是否同意将温如严的心脏、肝脏、肾脏等器官,捐献出来。
温柔麻木地听着,就连嘶一口气,心脏都是痛的。
穆寒时坐在温柔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给她力量。
作为主治医生,他的工作是证明温如严的身体状况是符合器官捐献条件的。
尽管他身患癌症,但原发性脑肿瘤,不会对体内其他器官产生影响,所以,如果有需要,他体内的一切器官,都是可以摘取的。
之后穆寒时就一直没有说过话,但他也没有离开。
他得陪着温柔,他真的担心她稍微偏离自己的视线,哪怕是一秒钟,她都会双眸一闭倒地不起!
温柔白着脸,在每一份同意书上都签下了名字,一份就代表着一个器官。
她签得很快,两个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那么,请问温小姐,你是否愿意,将温先生的皮肤……”
“你说什么?!”
还没有等他说完,温柔的眼刀就已经飞了过去。
她以为自己可以保持冷静的,就算冷静不了,她至少能咬牙熬过去,但温柔发觉自己不能,她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
“温小姐,这世上有许多大面积烧伤的患者,他们身上没有可再生的皮肤,或者……”
温柔用力拍了下桌子,喝止道:“你们不用和我解释有什么用途,我很清楚,可这个人是我的父亲,你们要将他全身的皮肤都取走,这太残忍了!我真的无法接受!”
“温小姐……”
“闭嘴!”
温柔的眼睛里已经射出了愤怒的火光,男人于是不敢再说话,因为他怕刺激到她,导致她把她刚签下的那几份同意书,全给撕碎作废了。
穆寒时朝他们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来和她说。”
那些人一离开,温柔硬撑起来的身子刷地软了下去,她半趴在桌子上,两只手揪住自己的头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然后她转头去问穆寒时。
“穆寒时,为什么我爸会想要捐献器官?他有和你说起过吗?”
穆寒时依旧不着痕迹地回避了她的问题,转而问:“温柔,换做是你的话,你会不会呢?”
温柔毫不犹豫地点头,下一秒,豆大的眼泪直接脱出眼眶,砸在桌面上,她激动起来,“可现在,我们不是在说我!是在说我爸!你知道吗?我爸他是信佛的!佛教的教义,人在死亡后,神识还存在,如果强行割裂他的身体,取出器官,他会很疼很疼,痛楚及嗔心,会引人堕入地狱……”
“温柔,不要迷信。”
“这不是迷信!穆寒时,我说真的,我爸是很虔诚的信徒,他不会做违背教义的事。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可是他亲手签下了志愿书不是么,他生前就同意遗体捐献,他那个时候意识非常的清醒。温柔,这是件很有意义的事,可以救很多很多的人,佛家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可能才是你父亲的初衷,不是吗?作为子女,我们就尊重他本人的意愿吧,好不好?”
温柔听他这样说,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了下去。
她的嘴唇动了动,忽然问出一句,“穆寒时,我爸爸,真的不在了,是不是?”
温柔的眼眶里全是眼泪了,却一直没有溢出来,她已经看不真切男人的脸,却没办法装作听不见他的声音。
“……是。”
“穆寒时,我没有爸爸了!”温柔终于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我还没记事的时候,妈妈就不在了,如今,连我爸都离开我了……”
穆寒时的眼睛也红了,他把人拥进怀里,吻着她的眼,吻着她的唇,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温柔,你还有我。我会陪在你的身边的,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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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时,ICU病房。
穆寒时和副手,对温如严做完了最后的评估。
再过不久,移植小组的人会把他推入手术室,进行器官摘除手术。
温柔两只手撑住床沿,慢慢蹲了下去,温如严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伸出手,想要握住温如严的手,然而一碰上去她就赶紧缩了回来。
不是被他的体温吓到,而是自己的。
“穆寒时,我的手好冰!”
爸爸那么怕冷的一个人,肯定吃不消她用这么冰的手去触碰他。
穆寒时走过去,包住她的手,不停搓了好久,然后问,“热一点没有?”
温柔点点头,这才转过去,重新去握温如严的手。
“爸,我是柔柔。对不起,我来晚了。其实我知道这一天早晚都要来的,可是说真的,我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摇着头,“不,我是不可能做好心理准备的……”
“爸,我记得你刚查出生病那会儿,总爱和我开玩笑说,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前又是一条好汉什么的,我也总是配合着你笑,还老是附和你,让你伤心了对不对?你肯定伤心了,好几次你偷偷哭我都看见了,我只是没戳穿而已。你说说你啊,因为不想我难过而自娱自乐,我真的表现得不难过,你又自己躲起来难过……”
“爸,那都是我骗你的啊,所以你怎么能当真呢?真的就走得这么早……”
温柔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笑,她不希望在父亲面前没完没了地哭泣。
可是泪水根本不由自己控制,前襟已经湿透,寒意刺透了骨髓,汹汹地向四周晕染。
她其实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她可以一直说下去,但是手术的时间迫近了,很多人在等着,等得越久,器官的活性就会下降得越快。
温柔做了一次深呼吸,做到心肝脾肺肾都疼得快要让她死过去。
但是,真的到了告别的时候了,真的不得不告别了。
“爸爸,再见了,愿来世,你还是我的父亲,我还是你的女儿。”
泪眼朦胧的,嗓音沙哑的,但温柔坚持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她希望父亲能够听见,“这一世,温柔没有尽好做女儿的责任,下一世,一定补偿你……”
然后,温柔颤抖的双手,伸向了呼吸机。
她拔掉了插头。
她觉得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也被她拔掉了。
温如严的呼吸,没有了,心跳,最终也渐渐停止。
——“天人永隔”。
这四个字,如果只是一串没有感情的符号,永远不会真实地发生在人世间,该有多好。
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