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天的雪……
这似乎是十年来罕见的异象,明明已近初春了,桃花眼见得就要含苞,柳眼也渐渐放了青,老天爷却莫名地卷来一阵戾风,陡然就刺骨地冷,直冷到人的骨髓里去,跟着大雪便铺天盖地地扑了下来。毫无防备的百姓们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又缩回了冬天的窝里,驿道上半个人影也不见,天地间一片惨白死寂。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寒风旷野中,有个人正踞地而坐。他的脸色比雪还要苍白,他的心比冰还要澈冷,他的衣襟因为长久不动而精湿透凉,他却浑然不觉,只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面前的这块墓碑。
十年了,十年比死还难受百倍、千倍的时光……
萧恩时苦苦地想着,一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
十年了,泉下那人倘若有知,应该有知,必定有知……
“你何苦,一定要我等上十年?为什么,不愿让我早些来陪你?你以为,时间会淡泊记忆?!你,唉,你真傻……”
萧恩时惨然长叹一声,将一坛子烈酒统统倒进口中。登时,五脏六腑全都熊熊燃烧了起来,直烧得灵魂好似化成了灰烬。
他却毫不在乎;也许,他所需要的,正是让酒扑灭这种椎心的痛楚。
这法子他已用了十年了,可是很显然,似乎并不奏效。
好在从今以后,就不必再受这种折磨了。他可是费了无数的气力,才强迫自己守住了这个信约。
萧恩时想象着解脱的快乐,一丝微笑浮上了唇边。伸出手去,再一次细细地摩挲着面前的这石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自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凑到眼前端详着。
是柄银钩。极细极尖的刃,和十年前一般锐利。翡翠琢成的柄,也许被手摩挲得多了,青冷得逼人的眼。
萧恩时凝视了半晌,目光又缓缓移向石碑——
无字的石碑。
萧恩时怔怔地瞧着,眼中忽然双泪长流。蓦地,他仰天狂笑起来,震得不远处几株枯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啪哒”一声,树枝竟应声而断。
他一手紧紧地握着这银钩,另只手又举起了酒坛一饮而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猛地眼前一阵发黑,身子软软地扑倒在石碑上,鲜血自口中狂喷而出。
萧恩时脑中一个,倒不忍拂逆,便点点头,接过来一饮而尽。不料这药刚入口,忽地一阵天晕地眩,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再醒过来时,似乎仍是躺在这张床上;暮色已经昏黄,屋内没有掌灯,他却直觉到有人。他想坐起来,却惊讶地发觉一点力气也没有,浑身软绵绵的,急忙提一口气,内息却立刻岔了,令他大声地咳嗽起来。
“别动,”屋角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的内力已经消失了。”
萧恩时一惊:这世上能够令得他武功尽失的,恐怕也没有几人;脑中急速转念,想到了那碗汤药,不觉苦笑摇头。他勉强转过脸来,想看看说话的是谁,只见窗前背向立着一人,全身白衣,头微微昂着,正望向窗外的半角天空。
萧恩时不禁道:“敢问尊驾是——”
那白衣人对他的问话却似充耳不闻,只索负手而立,不动,亦不言语。萧恩时见状淡淡一笑,也便回过脸去,不复言语。
那白衣人忽道:“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语调低沉,却掩饰不了年轻。
萧恩时一怔,摇了摇头,却依然没有说话。
白衣少年缓缓地道:“我们在雪地里发现你的时候,你身旁撂着二十六只空酒坛。”顿一顿,接上道:“只有存心将自己灌死之人,才会这般喝法。”
萧恩时苦苦一笑,还是没言语。
那少年远眺着窗外低垂的暮云,良久又道:“什么人、抑或什么事,值得令你如此?”
萧恩时仍是沉默。
少年冷冷地道:“死有很多种法子,为何你偏偏选这一种?伤人、伤身——更伤心!”
萧恩时一震,喃喃道:“伤人、伤身——更伤心!”蓦地心中一酸,几乎便要落泪,却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怒道:“你笑什么?”
萧恩时依旧大笑着,蓦地笑声立顿,咬着牙道:“我的死活与阁下何干哪!”
那少年猛地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他。此刻天已完全黑了,只窗外积雪的反光映射进屋,依稀可见这少年面上戴着一副薄薄的银丝面具,清瘦颀长,身形笔直,却仿佛单薄了些,衣袂丝丝拂动。
两双眼就在黑暗之中相互对视着,久久地。
终于,那少年复开口道:“这里从来就有条规矩:进得我门,没有死人!可是如你这般,即便我现在医好了你,一旦放你出去,不出三日,必又醉死无疑——对也不对?”
萧恩时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既知如此,你又何必救我?”
少年冷冷道:“早知如此,我本不会、更不应救你。可是现下既已救了你,哼,这世上什么药都有,偏偏没有后悔药。既这么着,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少年斩钉截铁地道:“三月之内,滴酒不沾!”
萧恩时一愕,不觉好笑起来,“别的倒罢了,惟独这一条——恕在下万难从命!”
少年怒上心头,“为什么?”
萧恩时轻声吟道:“古来多少伤心事,不向酒中何处销?”
少年怒道:“我不许你喝酒!”
萧恩时摇了摇头,轻声道:“小兄弟,你还太年轻,不懂……”
少年冷冷地一字字道:“倘是你无法做到,便是欠我一命!”
萧恩时似乎毫不动容,轻声道:“既如此,还你一命又何妨?”缓缓探手入怀,寒光闪处,已是多了一柄银钩,直直便向胸口插入!
这一下全无预兆,少年禁不住惊愕大叫:“啊——你!”蓦地斜刺里疾飞来一物,堪堪撞在萧恩时手腕之上,饶是他中毒之后没了气力,但毕竟迟了一步,那银钩仍是深深地插入了他的胸膛!
少年疾趋向前,俯身抓住萧恩时的手,又急又惊又痛又怒:“你你你——你这是何苦?”萧恩时虚弱地笑笑:“我不……欠你了……”
那少年从来接触的都是千方百计苟延性命之人,竟从未见过如此一意轻生者。饶是他平日里医治刀创剑伤无数,此刻却也乱了方寸,想拔这利器又不敢,一时手足无措。这时一灰衣老者掀帘而进——他便是方才以茶杯击中萧恩时手腕者——急速向前点了他伤口周围穴道止血,又探了探他鼻息,对那少年道:“莫慌,还有救。”
少年略松了口气,奇道:“这人真怪——怎么这样子决绝的脾气?”
老者不答,先轻轻拔出那银钩,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细看,脸色越来越凝重,良久方自言自语地道:“难道竟会是——他……?!”抬头对少年道:“二公子,将你们那天遇见这人的情状细说给老奴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