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他二人相扶相依离开,萧恩时脸上的醉态和嘻容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轻轻推开了琴操,艰难地爬将起来,颤抖着手抓起桌上酒壶,猛灌了一气,转身跌跌撞撞地向亭外走去。叶飘踯躅片刻,跟在后面来到临湖栏杆处,发现萧恩时正痴了似的盯着水中游鱼,脸色极为难看,目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
叶飘默默地瞅着他,半晌方轻声道:“你——这是何苦?”
萧恩时不动,亦不说话,像一尊年代久远的石像。
“你找我帮忙——就是为了扮这出戏?”叶飘试探地问。
萧恩时毫无反应。
叶飘用折扇拍拍他肩,故作轻松地道:“咳,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
萧恩时苦苦一笑,抬手就往口中倒酒,蓦地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竟吐出两口鲜血。他却无动于衷似的,反而更凶地灌起酒来。
叶飘皱着眉道:“你再这样,连我也要看不过去了。天下事哪有这般麻烦,若喜欢人家,就去娶她;若不喜欢呢,拉倒。多简单,何苦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
萧恩时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嘶哑沉重:“倘若天下事当真都这么简单,那就好了。”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想极力促成他们两个;但是我瞧杨姑娘似乎也伤心欲绝,你有没有问过她的心意?”见他摇头,叶飘甚为不满,“你这人真怪,干吗将自己喜欢的女子拱手送人?那王府纵有天大的富贵,杨姑娘也未必放在心上。倘换了我,只要是我叶飘看上的东西,不管有多麻烦、多危险、或是多贵重,是买也好抢也好,定要占为己有而后快。”
萧恩时缓缓将目光移向他,忽地苦笑一声,“你还年轻,不明白。”
“我不明白?”叶飘可真有些恼了,冷笑道:“我京城‘天下第一楼’中蓄伎三百,你竟认为我不懂男女之事?”
“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不就是你也喜欢上她了么?嘿,你不敢说,我帮你去说!”
“叶兄!”萧恩时急急喝止,“别去。”他久久地盯着手中酒壶,一字字道:“杨姑娘待我一往情深,萧某自非草木,更非铁石心肠之人,怎会无动于衷?但我浪迹天涯,居无定所,且年岁已大,身心憔悴,何苦带累别人?况且紫烟待我情深意重,如今尚不知生死……”
“你若有独钟,恩宠不绝,并立了她抱养的孩儿为太子。
“真宗驾崩,刘氏女子顺理成章成了皇太后,垂帘听政,把持大权。这些年她虽然荣华富贵已极,倒也没忘记从前刚来京城时的那段苦日子,时时惦记着知恩图报。
“于是她秘密找到那富户人家。这时老主人父子俩皆已去世,家中惟有个一脉单传的孙儿,并一个自幼过府寄养的小表妹,名唤娇容。他俩情投意合,一直以亲兄妹相称。
“太后本意,乃是有心擢拔,赐官封爵;偏巧那家孙儿秉承祖意,不愿为仕,因而婉拒了太后的美意。
“圣意被拂,太后很是失望。这时她看到了那个刚刚及笄的女孩子娇容,生得倾国倾城,更兼知书识礼,才艺双绝。太后一见之下,很是喜欢,不久便将她召入内廷,册封为妃。
“这件事在旁人看来,许是天大的荣耀;于太后也是做了件好事,自谓功德圆满。然而对这户人家来说,却不啻晴天霹雳。
“原来那个孙儿,一直深深地喜欢着这个小表妹。他大着她好几岁,却一直未曾婚娶,为的就是等她慢慢长大。
“天命不可违,进宫那日,兄妹俩抱头痛哭。哥哥当即立下重誓:今生今世,不复更娶。
“六年过去了,皇宫内外,咫尺天涯。哥哥当值盛年,风华正茂,又兼家财万贯,媒人踏破了门槛,的女子更是多不胜数,他却连正眼也没瞧过一下。为了排遣寂寞,他也曾时时流连烟花之地,吟风弄月,曲终人散之时却发现,再没有谁能令他真正动心。
“他也曾用尽法子,不惜性命之危,偷偷进宫看望妹妹。如今的娇容虽得千般恩宠,却总是不开心,只有见到哥哥之时,才露出片时欢颜。
“但是宫中总不能久留,分别之际,黯然神伤,情何以堪!”
“啪”地一声,叶飘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萧恩时移开了视线,长久地怆然无语。他已猜到了这其中的人物,原先总以为此人与他年轻时一般风流自赏、浪荡不羁,不料竟也有这样一段痴情往事,真是大异其表。不由感慨万千,喃喃道:“奈何,你我都是伤心之人罢了。”
仰头再饮,却发现壶中已干,萧恩时顺手一把将酒壶摔出老远,烦躁叫道:“来人,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