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半生为主
“霍清少将!”
南宫离澶毫无疑问地看到了那一幕。
只有二十一岁,风华正茂的少年,万箭穿心,万军之中,与敌将同归于尽。
鲜血染红满地。
就在前一天,还谈笑风生。
生命脆弱至此。
“废物。”
与南宫离澶悲伤感慨不同,易蓝潇声音没有半点变化,随手掠过贺兰敏马上的弓箭,弯弓搭箭,弓如满月,箭如流星,朝着南宫离澶的后心一箭射去。
“嗖!”
鸣箭划破长空,易蓝潇毕竟内力高强,那支箭穿过万军,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直刺向南宫离澶。
南宫离澶满心茫然,哪能关注到那支箭?一旁的阿玄与他被乱军隔开,眼看不能救,一咬牙,手中长剑甩出,从中间将箭劈作两段,可后半支落地,前半只劲力未消,仍呼啸朝着南宫离澶而来。
“主子!”
南宫离澶猛地听到身后阿玄的声音,再回过头来,却看见玄衣的少年胸口一支断箭,鲜血汩汩流出,嘴角挂着一抹凄惨的笑,慢慢地软倒下去。
“阿玄!”
如果说刚刚只是悲伤,南宫离澶这回就彻底慌了神。慌忙伸手拉住他,慌忙不知所措之下,竟伸手想要把那支太过刺眼的断箭拔下来,然而手指刚一碰到,又像碰到炽烫的烙铁般闪电般地收了回来。
“阿玄!阿玄!”
但尽管他怎样用力拉住阿玄,他的身子还是渐渐无力地倒在怀里,阿玄惨惨地笑着,无力地推着南宫离澶:“主子,是我太多疑了罢,一定觉得那支断箭会射中主子。放开我吧,别脏了主子的衣服。”
“阿玄,你在说什么啊!”南宫离澶只感到心慌,无端的恐惧。对于自己手里的那个生命,不断流逝,却没有拉回来的能力,“阿玄!不许死,听到没有!你是孤的侍卫,孤还没批准你死!”
“夏离公子!小心!”
六和寺的大和尚慧思见有个士兵想趁火打劫,一棍扫过去将他打倒在一边。上前两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低下头叹了口气,默默地念起了往生咒。
“你在念什么东西!?”南宫离澶虽然没听懂,但下意识地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厉声喝道,“闭嘴!”
“主子。”
阿玄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摆,用越来越低地声音轻轻道:“主子,阿玄要死了。阿容也已经死了。以后没有人保护主子,主子一定要小心,小心易蓝潇……”
“闭嘴!”南宫离澶喝止他下面的话,眼泪夺眶而出,紧紧抱住他的头,“东闾玄!你就不能有点主见!无论是自己还是阿容的性命,就那么随意吗?!从一开始,孤说什么你应和什么,你所有的话都是为了替孤说的,替孤问的!你比霍清还要没有存在感你知道吗?!你能活下来,说你能活下来啊——”
阿玄笑着摇摇头。双眼直直地望向天空,澄蓝空净的天空。耳边的肃杀声逐渐遥远——
那是因为,阿玄本来,就是为主子而生的。
……
传说中这世上有一种人,或是练过奇功,或是吃过奇药,他的后代个个都是练武天才,往往少年时就能与苦练几十年的武林前辈抗衡。
东闾家虽不是这样的家族,但每一代长子也都是根骨清奇,适宜练武。
与易家一样,东闾家也是与南宫德一同打天下的人。建国之后,易家封安乐王,而东闾家封爵,世代相袭。
由于这特殊的遗传,东闾家还获得一样殊荣:每代长子自幼练武,成为该代皇帝的随身侍卫。而次子继承家业为爵。
所以,东闾玄从生下来,就注定是南宫离澶的侍卫。
……
十二岁,东闾玄仰面躺在院中的大槐树上。
“哥哥,哥哥!”
唧唧喳喳叫的除了麻雀,还有他那个不安分的二弟东闾容。
“哥哥!爹爹刚刚带回来了一只大绿毛鸡,好像很好吃,我们去把它杀了吃掉吧!”
东闾容紫色华服,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兴奋道。
东闾玄无奈地摇头:“傻子。那是贡品神鸟孔雀。你要杀头么?”
“贡品是什么?为什么不能吃?”东闾容不满道。
“贡品就是进献给皇上的东西。”
“那个皇上是谁?为什么给他?”
“皇上是这天下的主人,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
“我才不信!包括我们吗?”
“……”
是的,包括我们的命。
……
十六岁,南宫离澶继位,东闾玄进宫,为侍卫长。
十七岁……
“笨蛋,你怎么来了!快回去!未经宣召入宫,是要杀头的!”
宫廊上,东闾玄着急地驱赶着闯进来的东闾容。
“我不回去!我一定要看看皇上长什么样!再说,我武功也不错,我也要当侍卫!”东闾容仰头自信道。
“胡闹!”
“呵,是谁惹阿玄这么大的气?孤可从来都没见过。”
蓦然一个清雅的声音响起,东闾玄急忙回身跪下:“臣弟误闯宫中,无意冒犯,望皇上恕罪!”
而东闾容却丝毫不怕地样子,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半晌,突然扑上去抱住南宫离澶开始蹭:“哇!皇上原来好漂亮!都怪你哥哥,你说的跟个妖怪似的,皇上这么好看,你这纯粹是诽谤!”
东闾玄瞬间觉得五雷轰顶,急忙上去把他扯下来:“陛下恕罪!我弟弟,我弟弟其实只是喜欢好看的东西……啊不,人……”
“噗。”
南宫离澶不由得失笑,目光温和地放在东闾容身上:“真是有趣的人。孤刚才听到,你弟弟也想入宫做侍卫。若他真想,你自己考核一下,留下便是了。”
“属下遵命。”东闾容急忙点头。
“喂——”东闾容在后面不满地拽他的头发,“哥哥你和我说话从来没有这么听话过……啊啊啊疼疼疼别拽耳朵!!”
阿玄恼怒地拽着阿容的耳朵,气冲冲地离开宫廊,身后,南宫离澶失笑。
……
廊外宫花正好。
天空,也如今日一般明净。
而欢笑,
终究都化作了记忆中的一抹轻雾。
东闾家的长子,生就是为皇上生的。为皇上而死,便是最好的结局。
东闾玄不需要有自己,便做皇上的一个陪衬。
便是无人在意,无人记住。
又有何妨?
耳边忽然响起那日在青隐山,童子转告的星圣先生的话:
“先生说,你是半生为主。送你一句话,将死之人救不得,救得了的,本来就死不了,不要太过于执着。”
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是半生为主。若说背叛,阿玄一辈子也不会背叛南宫离澶。
至今,原来,自己只有半生。
星圣先生,多谢提醒。
不过,为救主子而死,阿玄,无怨无悔,心满意足。
“阿玄!你听我说啊!别睡!你不是我的影子!说句话好吗?”身边南宫离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语不成句。
“阿玄,阿玄啊——”
主子,别哭。
阿玄又淡淡地笑了,鲜血混着南宫离澶的泪水掺杂在一抹笑容上,凄惨而悲凉:“陛下所言极是,”
“臣莫敢不从。”
“阿玄,阿玄?”
南宫离澶听到自己耳畔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终于,怀中的身体彻底安静下来,慢慢地冷了下去。
塞外的罡风呼啸着在耳边穿过,他却再也感觉不到了冷。
阿玄,终究是死了。
身边兵戈嘈杂,喊杀震天,震耳欲聋。
而南宫离澶却什么也听不到。
只剩下了阿玄最后的那句话。
他想,再过多少年,经过多少事,或许他已经老去,已经不再记得东闾玄这个人。
但他不会忘了,那日晴空万里。
玉兰城外,黄沙漫天,罡风刺耳。
少年玄衣染尽鲜血,猩红凄艳,最后,却全部静寂消融在墨色衣襟里。
胸口是一支刺目的断箭。那支箭矢替他斩断的,断口处,木制的箭杆纹路如锯齿。
猩红色的鲜血顺着冰冷的银色箭尖,缓缓却不可遏制地留下。周围紫红色的土地流满鲜血,就像是黛紫色的忘川河水上一朵朵凄美冷艳盛开的血色曼陀罗。
少年用他最后的力气,努力地笑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然后用黑得深邃的瞳孔盯着他,缓缓地,坚定地,说出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那个半生为主的阿玄,无所留恋的阿玄,心满意足的阿玄。
用这样的话,最后回答了他效忠永远的主子。
周围的风很急,山鬼呜咽。地上落满了折戈断戟,惨烈的日光下,泛着白色的冷光,好像天上星星的碎片,落了满地。
从今以后,塞外每一个有风的日子,都刺得心痛到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