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东就读的是县城第一高中,这次分配的考场是在第二高中,而且是固定的,这是很幸运的事情,因为一些大城市里的考生通常要转场好几次,就像打游击战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那才叫真累。三天时间一半在考场中,一半在去往考场的路上。
主要他们县里总共就没有几所学校,而且考生也相对较少,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也就每天两点一线。
原本他是可以直接前往第二高中参考的,准考证早就拿到手了,因为一些生活用品不方便带进考场,所以只好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学校。
事情办完赶到第二高中时,距离考试开始还有半个小时。俩人站在并不雄伟的校门外面,望着来来往往的考生与送考的家长们,李亚东能明显感觉到张春喜眼中止不住的艳羡。
“跟你爹说说,他好歹是个读书人,应该能说得通,复读一年就是了。”李亚东幽幽的叹了口气,不觉得自己这句话能改变什么,因为他很清楚张春喜最后没有复读,而是弃学做了木匠。
“算了,我自己什么模子自己清楚,再读一年估计也通不过预考,更别提高考。”张春喜苦涩一笑,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加油考吧,争取做个国家干部,到时可别假装不认识我。”
“那不能够。”
“哈哈……量你小子也不敢。行了,你进吧,我也要回了。”
“嗯。”
李亚东一直目视着春喜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马路尽头,才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大步迈进校园。
现阶段的他确实无力改变谁的命运,但不代表以后也不能,而在那之前,他首先得改变自己的命运。
八十年代的考生是单纯的,几乎不会去考虑作弊取巧的事情,距离开考还有十分钟,大家正襟危坐在贴有准考证号码的课桌前,没有人交头接耳,脸上充斥着兴奋与担忧,每个人都是矛盾的综合体。
李亚东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右侧的多余课桌已经被清理,码在楼下的操场上,再往右大约1.5米的距离,是一个胡须拉渣的大叔,这让他不禁多看了两眼。
其实这是一种很正常的年代现象,毕竟恢复高考也才七年时间,几年没有考上的也大有人在。这类人大多年龄不小,有妻室,有孩子,平时放下锄头就是课本。也有与自己的老师同堂参考的学生,照面之后见怪不怪。
比较可悲的是这类人一旦考上大学,受到新文化思潮的影响,见识到农村以外更广阔的天地后,很多都会做出抛家弃子的事情,如同早两年返城的部分知情一样。
监考老师步入教室,手里捧着一沓试卷,考生们赶紧深吸口气,默默地抓紧手中的钢趣÷阁。
钢趣÷阁在这年头是很昂贵的东西,墨水也一样,所谓的“南英雄,北金星”农村孩子大多不必指望,一只廉价的新华牌钢趣÷阁都是从全家人牙缝里挤出来的,即便如此也不是每位考生都有钢趣÷阁。使用圆珠趣÷阁或铅趣÷阁作答,多少会对考试成绩造成一定影响。
第一门考试是语文,待到门外传来一阵“铛铛”声,老师开始分发试卷,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李亚东拿到试卷的第一时间先翻到最后的作文,这是很多人面对语文考试时的一个习惯,有利于提前构思——
【有的同学说:“每逢作文,自己常常感到无话可说,只好东拼西凑,说一些空话套话,甚至编造一些材料。”有的老师说:“每次学生作文,我都辛辛苦苦地批改、讲评,但是学生往往只看分数,不注意自己作文中存在的问题,所以提高不快。”
请针对上面两段话所反映的情况,联系自己和周围同学的现状,以对中学生作文的看法为中心,写一篇800字左右的议论文,题目自定。要求做到观点明确,有所分析,有真情实感。】
然后他就笑了,脑子里尘封的记忆像一张刮奖券样慢慢被刮开涂层,许多零碎的片段渐渐拼凑完整。
大多参加过考试的人都有事后与他人讨论正确答案的经历,这个年代的学生更是如此,于是李亚东瞬间犹如神助,再将试卷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总感觉每一道题都是那么眼熟。
趣÷阁尖与试卷摩擦间发出“沙沙”声响,剩下就是挥汗如雨。天气实在太热,也不知道日后将高考从七月调整到六月有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考试有两个小时,随着外面的太阳逐渐升高,教室里简直就是一个火炉,豆大的汗珠从每一位考生额头上浮现,大家根本无暇顾及,语文考试的时间向来紧张。这时监考老师从讲台下方端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搪瓷盆,里面盛有清水和毛巾,穿梭于考场中给考生们送去清凉的慰籍。
不然怎么说社会主义好呢,这个年代的老师是大公无私的,根本不存在日后需要请客送礼才会对某个学生更加关照的现象,有些老师甚至拿出自己的工资,去贴补那些有望考上本科院校但家庭十分困难的学生,只差没有打开脑壳将里面的东西拱手相送了。
文史类的科目大多与阅历息息相关,更别提李亚东还回想起来很多东西,因此这张语文试卷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困扰,倒也没有标新立异的提前交卷,重头检查了一遍,等到铃响后,安静地离开了考场。
中午李亚东没有返回一中,而是在二中的食堂里简单解决了一顿,随后跑到操场上的一颗大樟树下纳凉,像他这样的考生还有很多,比起来回跑,大家更愿意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期间也遇到了几名班上的同学,大家互相攀谈了几句,分析了一下刚刚考完的语文试卷,末了李亚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不管怎样大家都要坚持住,信心不能丢。”
从同学们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们对这句万金油并没有太过重视,李亚东也不好多说什么。
下午的数学考试无疑就是一场灾难,天气依然炎热,但监考老师已经无需替考生们擦汗,因为几乎每个人心里都是一片哇凉,考场里也听不见趣÷阁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更清晰的反而是抓耳挠腮的声响。
题目难出一个天际,莫非是天要亡我?——这大概是所有考生的共同心声。
李亚东无疑是最淡定的一个,因为他事先就将这张试卷比作天书,放在一个很恐怖的高度,这样一来就造成了现实与想象差距不大,甚至更容易一些。
过往三天里投入精力最多的那套数学试卷,对他产生了巨大帮助,虽然总感觉脑仁疼,但好歹没有超脱掌控。
一场煎熬就此过去,许多考生久久不愿离场,盯着整洁的卷面嚎啕大哭。
然后第二天,历史的悲剧重新上演,考场中突然空出不少座位,很多考生自以为考砸了,主动选择了放弃。
几乎可以预见的是,待到试卷分数出来后,当他们得知全国平均分数只有26分时,只怕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痛哭。
时也,命也。
第二天的前两场考试没有太多波澜,高中的物理和化学在他看来还算简单,基本都是围绕着几大物理定律与元素周期表展开,只要牢记相关知识点,问题就不大。
但是到了第三场,李亚东就相当不淡定了——生物。如果是三天前你问他对生物这门学科的印象,他会带着腔调的说一句:“细胞分裂也得像真实的我倾斜。”
饶是这三天他榨压着时间将课本从前到后撸了一遍,也勾起了很多回忆,但依然信心不足。
不出所料的是,这门考试他发挥不佳,没能跟上细胞进化的进程,高分不用想了,能不能及格都得两说。这也令他晚上躺在木板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灰心倒谈不上,只是有些惋惜。
紧接着第三天的英语,带给了他意外之喜,他惊奇的发现整张试卷居然完全看得懂。
也不知道是他高估了这个时代的英语水平,还是低估自己的能力,反正那些单词都不陌生,总能联想起曾在某个地方邂逅过,或是电脑上的某个网页,或是街道上一块指示牌,兴许得感谢未来吧。
这一场他发挥得不错,甚至饶有兴趣的打量了老半天老师放在讲台上的一部“三洋”。
随后的政治考试无疑最没压力,他大概已经过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年龄,很清楚迎合局势对于分数的好处,在这样一场重要的考试里,愤青是要不得的。
历时三天的高考就此结束,李亚东回到自己的学校后,很容易从同学们的表情中读懂他们的心情,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夜幕降临,校园里到处能听到声嘶力竭的呐喊,这是一个放纵的夜晚,有人引吭高歌,有人悲伤欲绝,他们肆意的挥洒着自己仅有的青春。参照过往学校不高于千分之三的录取率,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会很快转变身份,变成与地里的农夫一个群体。
到那时责任加身,无关于年龄,这一段青春必然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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