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延残喘这么些天,温泉已经厌倦。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无奈,不知不觉间变成焦躁,她有点迫不及待似得。像是一本并不很有趣的小说快要读完的时候,有点急切地…想要走到结局。
哈姆雷特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她根本不需要发问。当毁灭的结局不断逼近,这种焦躁让她对一切都失去兴趣,不耐烦吃药,不耐烦看到黎澈,甚至不耐烦睁开眼睛。
她沉浸在焦灼里不愿看这世界,所以没有看到黎澈的神情。
黎澈坐在床头,握住她枯瘦苍白的手指,正认真地为她修剪指甲。他的动作轻柔,像是捧着一件即将破碎的纸偶,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给他低垂的眉眼镀上一层不可言说的忧愁。手里触摸到手指看起来那样脆弱,手的主人双眼紧闭,死气沉沉地陷进洁白的被子里,好像随时都会断气。
他已经无数次亲吻了她的眼睛、眉毛和凹陷的脸颊,希望她能偶尔睁开紧闭的眼睛,看一看他也好。“温泉,”他在心里呼唤,“醒来吧……快醒来。”
快醒来,因为我已经…快要等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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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开眼睛就听到一个声音,疲惫而慵懒:“温泉啊,为什么每次见到你,都是这么一副自甘堕落的模样。”那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叹息,让她清醒过来。是戚堃。
见她睁开眼睛,苏文阳才松开正掐着她人中的拇指,低头退到房间的角落里。温泉终于见到被挡在身后的人。房间里窗帘紧闭,他坐在阴影里,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看不清面容。只有身上宽松的丝绸衣服柔软地贴在皮肤上、隐隐反射着微光。
尽管她已经没有必要再怕眼前的人,可对这个人的敬畏早就无法彻底清除。第一个印象却是:他也老了,头发间夹杂几根银丝、皱纹爬上眼角。眉宇间曾有的纵横捭阖的气势,也随着岁月渐呈颓势,现出终将被打败的样子。温泉语气不无遗憾:“你老了。”
若连英雄也被打败,她同样输掉,似乎并不委屈。
温泉禁不住在心中叹气:连戚堃都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戚堃轻笑了一声,饶有兴趣似得,前倾身体,下巴落在握住手杖的手背上。看着温泉,他说:“你在遗憾什么吗?”
温泉看了他一会儿,闭上眼睛,脑袋转向墙壁,沉默。
“还是很倔啊,”他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没想过求求我吗?”
温泉猛然睁开眼睛。戚堃不是个无聊的人,他会这么说,就表明他有办法。
“温泉,把你的脸转回来。”他的声音是冷淡的,带着笑意,却依旧不容拒绝:“我想看看你的表情。”
温泉闭上眼睛,毫无动作,她只听到自己说:“你要什么条件?”戚堃的条件,她不敢听。
她忽然听到一声嗤笑,呼吸随之一窒。
“我为什么要让你死呢?”戚堃道:“我并不是一个坏人啊,温泉。”
他有办法。
她以为自己早就干枯了。原来这一点希望就足够她活过来。她转过脸,转动眼珠,看向那个人,从戚堃的角度看过去,那眼睛里带着敌意还有水润的光泽。戚堃笑道:“看来你的确命不该绝,精神头儿还好得很。”
温泉平静地异乎寻常:“借你吉言。”
他似乎心满意足,手杖在地板上“蹬蹬”磕了两下,苏文阳便迅速从墙角走出来,熟练地为他披上貂皮大麾,轻巧地将他抱在怀里向门口走去。
温泉看到他无力垂落的双腿,闭了闭眼睛。看来这些年,戚堃也并不全然顺心。
她也一直认为,没什么不幸能打败自己,她不会因为痛苦而绝望。她也并不恐惧死亡。无论怎样,起初她确实是抱有独身赴死的坦然的。
近来鬼门关前徘徊,无所事事间,也越发感到迷茫。她活了三十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温泉这样问了自己几遭,变得更加困惑。她发觉自己这一病,原来的爽快和豁达似乎也随着骨子里的精气神一起失去了。徒留一个哀怨和颓然的面孔。连她自己都不很喜欢。
她早已餍足了人生所应有的繁华,也厌倦了病痛反复无常的折磨,甚至于期待着死亡所带来的干脆快感。
然而,活着,似乎也并没有必要拒绝。
戚堃刚离开,就有人轻敲了门。他站在门口远远看她,嗫喏道:“你醒了,饿吗?”温泉并不觉得饿,但她觉得如果她说不饿,他大概会哭出来。对他,她总是温柔的:“有点。”她费力地笑了一下。
黎澈如同受到极大的鼓舞般,眼神立刻明亮起来:“先吃粥!等一下!”摔上门离去。
温泉看到他孩子气的举动,弯起嘴角,原来这种时候他会这样殷勤。看着黎澈的背影,她从心底都愉悦起来,连眉梢眼角都带了掩不住的笑意。
黎澈很快就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温泉抬起头笑吟吟地夸奖:“真快。”
黎澈因为剧烈运动脸颊发红,含糊地“嗯”了一声,就去拆饭盒。并不看她。
温泉自己坐起身,伸手拿过勺子吃了两口,依旧没有食欲,便找话题与他聊天。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道:“嗯…你瘦了不少。”
黎澈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她有些感慨:“年轻人不要太瘦,免得以后老了身体不好。还有啊,也不能老熬夜,瞧你,黑眼圈都出来了。”
虽然依旧英俊,却再也不灿烂潇洒了。
不过转念一想,他工作辛苦,也很无奈。
又嘟哝着补充:“勤奋是好事啊,但身体更重要。不要透支过度。很多事情不必亲力亲为,该放权就放权,别累着自己。所以,助理了要选得好才行。”
温泉脑中闪过daniel的影子,沉默了一下。又重复了句:“助理很重要啊。”
黎澈听着她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点点头“嗯”了两声。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温泉没了说话的兴致,就将勺子放下。黎澈注意到她的动作,立刻拆开另一个饭盒:“汤包。刚出锅的,尝尝。”
温泉点了点头,就就着黎澈夹过来的筷子吞了一个,并不很烫,正好。嚼了咽下。可到了嗓子眼儿,就觉得一阵难受,想勉力吞回去已经来不及,于是连刚刚吃下的粥都一并呕了出来。
“温泉…”她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连日来依靠营养针存活,仿佛风一吹就散架了。
温泉嘶声力竭地咳了两声就止住,还不忘对黎澈摆摆手示意自己死不了,黎澈楞了一下就利落地拿来毛巾水杯给她漱口擦嘴,接着就是扫地拖地。温泉漱了漱口嗓子更哑了,有点歉疚:“叫护工来就好了,你工作那么忙还要天天两头跑。”
黎澈垂着头认真拖地,低声:“我不放心。”温泉那些仇家不知消停,能靠近这个病房的人他都要派人认真核查。——他自己恨不得成天在这儿守着。
温泉有点无奈似得,摸了摸他的头顶:"你这孩子。"
一周后,护士将温泉从手术室推出来。她还在沉睡。黎澈站在手术室外,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一步。护士和医生相继从他的身前路过,没有人停下给他一句话。
手术前一天,公司的事情终于积压到一定程度,苏文阳已经打来电话问候黎澈工作情况了,黎澈才不得不赶往公司去。走之前给张佑庭去电话,要他过来陪护,不要让温泉一个人。张佑庭对温泉的事一向上心,一接到电话就迅速奔往医院接驾。黎澈见他到了,嘱咐几句不要受凉之类的注意事项,就匆忙离开。
门外天晴得很好,温泉坚持要下楼透气。张佑庭拗不过,咨询了医生,才给她裹好,安心搀着温泉下楼。她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落雪初晴的花园里,心中满是雀跃。
张佑庭上楼去给她拿暖手宝,她就一个人坐在轮椅里无所事事,四处张望。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病好了以后的设想:她要把黎澈这个好男人弄到手,然后带着他环游世界,回来后生一两个小孩,学做几道菜,高兴了就出门逛大街买衣服,不高兴了就回家打孩子……这日子简直不要太美好。
花园另一侧,传来低沉的男声:"你站在这里,不要乱跑。围巾不要拿下来,听话……"
女声乖乖的:"哦。"
温泉回头,就看到穿黑风衣的男子快步走向住院部。女孩子头上戴着羽绒服上的帽子,下巴缩在围巾里,有点无聊地踢着脚下的雪。转过身四处张望起来。
看起来,有点,熟悉。
大概是不太舒服,过一会儿又将帽子脱掉,围巾向下扒了扒,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目光柔顺的眼睛。小鹿一样。
温泉起初只觉得这女孩看起来有些眼熟,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才焕然大悟。虽然气质上截然不同,可那个女孩子与自己曾经的脸相似个七八分。
温泉叫住了她,与其说是叫住她,不如说是长久地盯着她看然后忍不住爆发了一声咳嗽。那女子也看到她,很惊讶地向这边走来。看她咳得狼狈的样子,很有些不安:"唉唉?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去找医生啊?"
温泉摆着手,觉得自己要血溅当场,终于说出一句话:"我没事。"
"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那边开口语气就很天真:"哎呀那恭喜啦!"
女孩神采飞扬,白色的毛线手套轻抚在她的肩膀上。温泉瑟缩了下、轻咳一声,更显病弱。
笑起来带着漂亮的酒窝,眼睛眯起来的样子非常迷人。睁大眼睛的时候有点无辜,被保护得很好的样子。
最终她得知这个人的名字,她叫黎净。这个与她长相如此相似的人,她就是黎净。温泉有些无奈地苦笑起来。
她终于想起这个妹妹来了,可自己又变得让人认不出。走散在这世上,要再相认,真是各有各的不容易。
手术并不凶险,温泉第二天就可以下床,接下来的日子才是真正生死攸关。骨髓注射后,若产生排斥,谁都无力回天。故作轻松地过了好些天,医生表示骨髓匹配完美,全无不良反应。现在可以出院,只要隔些日子再来复查。温泉终于松了一口气。
周猛前些日子得知她不幸住院,莽莽撞撞给她打电话安慰,还没忍住在电话里哭了一场。温泉安慰半天。如今回想起来,觉也得应该通知到,让他放下心才对。周猛那边接到电话,这边就要往医院赶。温泉只建议约个餐厅叙旧,她偶尔也希望能有一个单纯的朋友。
黎澈要来接她出院,反而拒绝了。尽管她深知,黎澈的温柔她已经摆不脱了。
看到黎净的时候,那时她觉得,黎澈给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小在它是如此不值一提,却也大得让她颜面尽失。
她其实也很想念黎澈,只是一直忍着。他的温柔太过于舒服了,让人忍不住沉沦。就如同所有过于舒服的东西一样,想要马上戒掉都是不怎么好受的。
黎澈虽然同样吸引人,但与毒品比起来还是差了那么一截。至少,他不至于要她的命。当初沾染了毒品都能全身而退,忘记一个人对她并不是什么大事。
黎澈拎着食盒进来时,温泉正饿,刚下床穿鞋准备出门觅食。温泉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转移到食盒上。穿到一半的鞋子挂在脚上,有些尴尬的样子。
看到他,她心里是欢喜的。如同在橱窗里见到心爱的玩具。可她是成年人了,也知道橱窗里的东西如果买不起,看一眼就算了。她已经知道他的标签,不准备继续妄想。
黎澈却依旧摆出大减价的姿态,温柔地照顾她吃饭,报以美好的笑容。她现在手脚便利,却也安然地享受他无微不至地服侍。可心里终究是知道,那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温泉吃完,黎澈递来餐巾纸,她擦了擦。依旧无话可说。
"温泉。"
茫然地抬头。有手指掠过她的脸颊,他轻笑:"没擦干净。"他的眼睛深深地看向她,如同黑暗的漩涡,似乎连人的魂魄都能吸走了。
他皮肤白皙,下巴线条流利,单眼皮轻轻地张开,短短的睫毛根根分明。明明长了一脸风流相貌,却有着那样的眼神,太过迷惑人心。
他曾给过她的幻觉,多么美好,她不忍心戳破。只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
戒掉一个人,同戒掉毒品一样,需要许多清醒和耐心。她需要许多许多的清醒和耐心,才不至于在沼泽里越是挣扎,越是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