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还有些零星的雨声。
玉夫人坐在窗前,呆呆看着外面檐前的雨滴,完全忘却了手中的纺纱。
每到雨季她的心就如锥在刺。
如今,她已是玉夫人了,当年她还是密罗金廓大将军的妻,密罗凉玉。
十五年过去了,这刺痛是一天比一天严重。
每每午夜梦回,她都会想起那一个雨夜。
那夜凉玉如常在灯下纺纱。
肚子里的胎儿突然猛地踢了她一下。
“淘气鬼!等你爹爹回来了要让他教训你。”凉玉笑着摸摸肚子。
想起这孩子她就忍不住喜逐颜开。
“娘子,我回来啦!”金廓人还没有进门,已经喊将起来。他中气十分足,经常人还在门廊之外,声音已经来到内室。
凉玉与金廓成亲已久,但金廓既身为大将军,一直忙于国事,盼了很久才有了这个孩子。金廓也很是高兴。他答应凉玉,等孩子出生,他就辞官归里,一家三口共聚天伦。
“廓哥,你说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将来能如日月般璀璨。如果生儿则叫日,生女则叫月。玉妹你觉得如何?”
“好!那我希望他是个男儿,能像父亲一样做个大英雄。”
“若此胎生的是男儿,那么希望第二胎能是个女儿,像你那般美丽温柔就好。”
“廓哥……”凉玉听言,羞涩地钻到金廓的怀里。
尽管已经成亲多年,在金廓面前她还如青春少艾一般娇羞可人。
“玉妹,明日我就要去见主上,向他请辞。”
“廓哥,你说是真的么?”
“是的。我知道你每天在家担心我的安危。可是我心系国家,身为将士,只能勇往直前,向死而生。去年密罗密安两国签订了和约,至今也相安无事。我的心愿已了,想来现在正是我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如果是廓哥的本意,我当然是欢喜。望你不要过于担心我们。当年我爹娘不让我学密术,也不让我关注政事。但是身为一国之民,又怎能躲过国家风浪呢。国事为大,我虽是区区一妇孺,也知大体。”
“玉妹,我知道。虽然你只是一名弱女子,却也心怀家国。我自有考虑。”
“那就好。”凉玉知道丈夫是真的下了决心辞官归乡,不由得满心欢喜。“廓哥,我们可以回到我父母在乡下的旧居,你耕田我织布,我们的孩儿就在田间玩耍。”
“呵呵,放心吧,我们很快就能过上那样的生活了。”
此刻,月色正浓。
夫妻二人相拥而坐,心中满是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
他们不知道,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第二天,金廓入宫面圣,即被召入军中,进行突击训练,并命暂不得与家人会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凉玉心中不安。
“夫人请放心。大王说了,此番突击训练只需七天。金廓将军很快就会回来。”奉命前来通知家属的是张大人。他与金廓是至交。
在抬脚跨出门槛前,他回身看了凉玉一眼,欲言又止。
凉玉腾地浑身一颤,心中涌起一阵阵不安。
她反反复复地回想张大人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希望从中找到一些预示丈夫安危的线索。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她梳洗完毕,径直奔向张府。
“嫂子,请茶。”
“不必客气。”凉玉心里焦急,不肯坐下来。
“嫂子,你先别急,请坐下再说。”
凉玉只得坐下。
“嫂子,你一早登门,所为何事呢?”
“张大人,你我两家交情不比平常。请你如实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张大人放下手中的茶杯。“嫂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事关朝廷,有些事情我着实不能轻易透露。”
“张大人!我知道此事必不简单,亦不是要追根究底。我只是关心廓哥能否安全归来。”
“嫂子,放心吧。金廓大哥定会安全回来的。”张大人眼中的闪烁逃不过凉玉的双眼。她双腿一曲,在张大人跟前跪下。吓得张大人连忙起身,迭声说:“嫂子,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快起来!”
“张大人!廓哥与你曾出生入死,他亦曾嘱咐我,若有什么困难,张大人你就是第一个可以信托的人。难道他是看错人了么?”
“嫂子,你快起来。我……我如实说了就是。你身怀六甲,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腹中婴儿着想啊。”
凉玉闻言,也就起身坐下。
“嫂子啊,在下羞愧。金廓大哥与我确曾出生入死患难与共,而且他还数次救我性命。但是无奈我官职卑微……唉!有许多事情,既是知不可为,亦是实不可为啊!”
“张大人,你但说无妨。我发誓今日你我所谈之事绝不透露半句。若敢说出一二,我……”
“哎……嫂子。在下不是那个意思。在下虽不若金廓大哥有那样的英雄气概,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徒。这条小命,何所足惜呢?只是事关重大,在下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张大人起身走到门外,命侍从散去,把门掩上。
“我们密罗密安两国,长年交战,以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金廓大哥一直主张两国议和。但是朝中又有人极力主战,希望一统江山。去年,金廓大哥促使两国成功议和停战。这本是民众可以拍手称好的事。但是也同时引起不满。有人则暗中向密安国派出细作,近日来在那里惹出不少事端。现在两国看似平静,内里却波涛暗涌。也不知道是谁在大王身边进言,说要趁此机会把高手派进密安国,趁势刺杀皇族挑起事端,为将来统战作准备。这次金廓将军进宫,商议的便是此事。”
凉玉听了,却倒也安心了一点。
“若只是商议,那该也不会有何凶险吧?”
“哎,怕只怕大王会派金廓大哥前去行刺。”
“什么?”凉玉惊起,“廓哥乃大将军,为何要亲自行刺?”
“正是事关机密,而且金廓大哥精通暗门之术,举国上下无人能及。他就是最佳人选。”
凉玉呆呆地坐下来,喃喃自语“廓哥经常说,受大王恩典万死不辞,肯定不会推托。”
“嫂子,你也不必担心,我这都只是猜测,一切都还未有定夺。更何况以金廓大哥的功力,一定不会有差池。他必定吉人天相。”
凉玉还是呆呆地坐着,轻声说:“是的,廓哥征战多年,也从来没有失手,他定必吉人天相,定必吉人天相……”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口里一直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话:“吉人天相,一定会吉人天相。”
似乎必须这样,才能压住她心中不祥的预感。
接下来这几天里,凉玉简直是度日如年。
日日望穿秋水,盼望丈夫归来。
这夜她又难以安枕。窗外正是潇潇风雨声,仿佛有万马奔腾,千人怒吼。凉玉手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坐立难安。
忽闻外面一阵惊慌的敲门声。
“凉玉,凉玉!快开门。”
她打开门,只见家中老管家站在门外,浑身湿透。
“夫人!夫人!”
“何事?”
“夫人!”老管家话未讲,泪先流。
“快讲!是、是将军有什么事了吗?”
“夫人,外面传来消息,将军在密安国被捕,已被凌迟处死了!”
“什么!”
凉玉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两边太阳穴一阵发胀,那些潇潇风声就如刀似箭,向她胸口刺来。她只觉得一时间如有万箭穿心,每一寸骨肉都被什么撕扯着。突然又觉得天旋地转。她“啊”的一声,就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待她醒来,已是两日之后。
她睁开眼睛一看,近身丫环小翠正坐在床前,泪流满脸。
“夫人,你醒来啦?可担心死小翠了!”说着又放声大哭。
凉玉左右看看,一切如梦如幻。
“小翠,将军呢?将军在那里?”
“夫人!呜呜呜……”小翠又哭将起来。
“将军在哪里?快叫他来,快!”凉玉奋力坐起来。
“夫人!将军已经不在了!”
“啊!”凉玉伸手用尽了力气,扇了小翠一巴掌。
顷刻间,小翠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张小脸上立刻显出了一个掌印。
“你这丫环,为什么胡说!”
“夫人,你打我,你就打我吧!呜呜呜……”
“胡说,胡说,胡说……”
凉玉疯狂地重复着这句话,直至到最后失声痛哭。
她知道一切都不是梦。
她这一生连噩梦都不曾有过,如今却竟有这么的一天,有比噩梦更恐怖的现实。
接下来两天,凉玉都是行尸走肉般度过的。
她心中有许多悲怆许多哀怨还有许多许多的恨。
因为密罗金廓是在密安被凌迟处死的,因而她连他的尸首都无法看到。
她恨每一个密安人。
到了第三天,凉玉突然一早就起来梳妆,她收起了丈夫的所有物品。如常吃喝,胃口还特别好,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大家都以为她走过了丧夫之痛,其实她的内心已经暗暗立下誓言,有生一日一定要为夫报仇。在女儿生下来那天,她为女儿取名密罗凉月,并以刀刺脸,誓要为夫终生守孝。而暗地里她就训练女儿,一刻不懈。
“母亲,我回来啦!”凉玉正在沉思,忽然听到凉月的声音——她人未到,声音已经到——像她父亲一样。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下雨嘛,我在街上避雨呢。”
“你能骗得过我?一定又到鹰山姥姥家去了。”
“母亲,我、我、只是路过。”
“别说了。我并不是不喜欢你去。只是你在那里多呆了就少了时间练功。切不可荒废时日!”
“知道了。”
凉玉忽然想起什么事情。
“今日你在鹰山,可有看到生人?”
“特别的人?”凉月侧头想了一阵子。“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啊。”
如果母亲知道她在外面跟来路不明的人交谈,还为他们耽搁了,说不定会生气的。
“真的吗?可我听说鹰山来了不少生人。”
“哦哦,那是。”凉月突然想起来,“山下似乎有人在修葺祖庙。据说密安国的王子都过来了。”
“哦?”凉玉听了,不作声息。“看你一身都淋湿了,先回去换衣服吧。”
“是。”凉月应命回去了。
凉玉双手扯起一根纱线,自言自语道:“月儿啊月儿,你的出生就是为了给你父亲报仇的。现在,是上天来助你一臂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