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臣告退后,李俨将袖中黄叶取出,细细看了几遍,又在口中几度默诵,只觉齿颊生蜜,满目缱绻,便连指间摩挲着的枯叶脉络,也甚是温旎动人。
一时痴痴,以致冯安唤了三声才回过神来。
“陆先生求见!”
陆子衿进殿行礼罢,抬头便见太子殿下眉目温存,面前摆着厚厚一沓纸,便笑着问道:“阿棠来信了?”
李俨点头,指尖在叶上轻拂,道:“她人在边关,未忘进学,如今都会写诗了。”
陆子衿微愕,想了想,哑然失笑。
太子殿下如何知道阿棠会写诗?定是她那小徒儿在来信中附诗了。
小姑娘给未婚夫能写什么诗?总不能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吧?
所以太子殿下这是在炫耀准太子妃给他写情诗吗?
仿佛是炫耀了一句还不够,太子殿下又加了一句:“写得还不错。”
陆子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小徒儿写成什么样,太子殿下都能看出一朵花来吧?
“给我也看看?”陆子衿笑道。
李俨神色淡淡地将黄叶放回信封中。
陆子衿瞥见黄叶,笑意更深。
李俨轻咳一声,道:“先生何事?”
陆子衿笑容微收,道:“边关战事未歇,池长庭还不能回来。”
李俨点头:“孤心里有数。”
陆子衿略略松了一口气,问道:“殿下打算先把阿棠接回来吗?”
李俨摇头:“京中凶险不逊边关,她在回乐反而安全一些。”
回乐那边她身份最尊,兵力最强,现在池长庭也班师回去了,再没有人能欺负她。
回了京城反倒处处受制。
陆子衿也赞同点头,她原本还担心太子感情用事,看来是她多虑了。
“还有一事,需要殿下拿个主意,”陆子衿道,“周仪外任的事第七次驳回了。”
李俨“嗯”了一声,道:“那就让他留下。”
如杜壑这种听话的,可以直接用皇太子令外调,但周仪并不听话。
自己不肯走,皇帝也不放他走,他们确实无可奈何。
陆子衿蹙眉道:“他若只是背师媚上也就罢了,就怕他心里另有主意,万一……池长庭总是他恩师,难免受他牵连。”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李俨心里也有数。
怕就怕周仪接近皇帝存了复仇之意,要是真动手弑君,池长庭父女都会受牵连。
皇帝如今宠信周仪,难保没有用周仪牵制池长庭的意思,要是找到机会,诬周仪一个弑君之罪,也能达到打击池长庭的目的。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池长庭现在就跟周仪决裂。
但池长庭远在边关,想决裂也不是那么容易决裂的。
“让人暗中提醒周仪一声,”李俨道,“他若念着恩师,自会小心谨慎,若是不念——”
沉吟良久,道:“再让人提醒魏王一声。”
驸马周仪和魏王李修是皇帝现在最宠信的两个人,或许周仪有异心,李修肯定是一心向着皇帝的。
陆子衿离开后,李俨再次将黄叶取出看了一会儿,又将池棠的来信从头到尾再看两遍,才全部放下,开始写回信。
提起趣÷阁,又不知该写些什么。
他突然想起那年除夕夜,她站在家门口,雪白的绒毛衬着小脸,脑袋娇俏地歪着,发髻上垂下一只红玛瑙的兔子。
她双眸弯弯地看着他,两颊的酒窝笑得很深,似藏了浓浓的蜜酒,既甜美又醉人。
更甜美醉人的是她的话。
“我在等殿下啊!”
“殿下一定会来看我,我就是知道!”
“殿下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声声切切,乖巧痴软,令他心疼入骨。
她现在是不是也那样等着他,那样盼着他?
那样红着眼眶,泪眼婆娑……
……
池太子妃正笑靥如花,甚至还很得意,完全不知太子殿下的胡思乱想,顾自神秘兮兮将将父亲大人往府中宴厅拉。
池长庭进了宴厅一看,上首摆了一案一席,案上备了茶水点心。
左侧也铺了一席,但没有摆食案。
“这是玩什么?”池长庭指着案席问道。
池棠叹了一声,道:“本来打算我亲自为爹爹摆宴庆功的,节目都准备好了,结果让外人抢了去——”
“今晚庆功宴的节目不也是你准备的?”池长庭道。
池棠惊讶得睁大了眼:“爹爹你怎么知道?”
难道她不是私底下悄悄准备的?
池长庭睨着她道:“你那点小动作,瞒得过我?”
池棠没趣地撅起嘴。
池长庭忙道:“我就是看你见了好几位夫人,随便打听了一下而已,只知道这么多,对了,你都准备了什么节目?有没有剑舞?有没有百戏?”
面对如此拙劣且没有诚意的表演,池棠也只能假装信了。
“别的就算了,换地方表演也行,但有一个只能在自己府里!”池棠道。
“哦?”池长庭大感兴趣。
池棠“嘿嘿”一笑,将他拉到座席上坐好,又亲手为他斟上茶。
起身后,击掌两下,便见媚娘袅袅娜娜抱着一只曲项琵琶进来了。
池长庭看了笑容微冷。
这个御赐的美人到了池家后,他就直接丢给了女儿,听说还相处得挺好,他也就没怎么在意。
今天这一出单独献艺,最好不是这女子哄着阿棠闹出来的……
正思忖着,却见他家小姑娘蹦蹦跳跳迎上去,将琵琶从媚娘手里接了过来,转过身冲他狡黠一笑,道:“我新学了琵琶,为爹爹献曲庆功!”
女孩儿笑得双眸弯弯,满脸都写着“没想到吧”。
池长庭真的没想到,错愕了片刻,哈哈大笑:“好!好!”
池棠见他反应这么大,有点不好意思:“我真的是新学的,而且只学了一曲,所以只能弹给爹爹一个人听……”
要是庆功宴在府里的话,她还能勉强当众弹一弹。
可当着三万多人……
还是算了吧!
“爹爹一个人听就够了!不给别人听!”池长庭乐得合不拢嘴。
别人是什么东西?别人配听他的乖女儿弹琵琶吗?
池棠嘻嘻一笑,抱着琵琶去左侧席上跪坐好,调整了下姿势。
正要拨弦,又觉得不太确定,忙低头看了一眼手指的位置。
放好手指后,心虚地觑了父亲一眼,见他笑吟吟看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红。
她还是练得不太熟,好在只是给爹爹听,让外人听了就要笑话了。
指动,音起。
池长庭意外地挑了挑眉。
娇柔女儿,纤细指下,弹拨出的却是铿锵雄壮的曲调。
鼓声频催,战斗伊始。
是《将军令》!
军曲的气势不是一般人能演得出的,池棠当然没这本事。
别说气势,就是指法也不甚娴熟。
但是她很努力作出严肃的表情,弹拨时也格外卖力,看在池长庭眼里,便如幼童学成人言行,笨拙却可爱极了。
多乖的孩子!
多孝顺的孩子!
多有心的孩子!
这么会挑曲子,还学得这么用心!
弹到现在,也就只弹错了十三个音!
池长庭甚至感动得眼眶发热。
正想借低头饮茶的机会平缓一下激动的情绪,目光刚从女儿身上挪开,不经意掠过门外,陡然凝固。
旋即脸色一沉。
脸色刚刚沉下,就听到池棠又弹错了一个音。
瞥见她心虚看向自己,池长庭忙将脸色整了整,装作若无其事模样,好似既没听到她弹错,也没看到外面偷听的人——
混账!
竟敢偷听阿棠弹琵琶!
池长庭借着饮茶的功夫,目光如箭,冷飕飕朝门外射去。
庭院门口站着的,正是武威郡王世子郭雍。
看上去像是偶然路过,被琵琶音吸引而停驻。
但门口自有侍卫侍女,肯定有人告诉他里面是谁弹奏,知道了还赖着不走是什么意思?
池长庭趁着女儿不注意,又连使好几个眼色。
然而郭雍无动于衷。
装什么装!
这要是个技艺高超的在弹琵琶,还能用沉醉其中来解释,可他家姑娘弹得怎么样他自己不知道吗?
鬼知道姓郭的在沉醉什么!
他不是又找到一个救命恩人了?还来缠着阿棠做什么?
哎,谁叫他女儿这么可爱,都被太子定下了,还有人思慕。
一家有女百家求啊,阿棠定得太早了些……
池长庭感慨地摇了摇头,心中从恼怒渐渐转为飘飘然。
“我弹得有那么差吗?”忽然听到女儿语声娇娇不满。
池长庭这才发现她已经曲终了,忙描补道:“没有没有!弹得很好!”
池棠狐疑地看着他:“爹爹是不是根本没认真听?”
“怎么会?我听得非常投入!”池长庭打死也不可能承认他走神了。
“认真听了怎么说得出很好?”池棠很有自知之明。
池长庭轻咳两声,道:“好不好要看跟谁比,你初学琵琶,就能弹出《将军令》气势之五六、呃……三四分……一二分也已经很了不起了!爹爹觉得真的不错!”
她这种软绵绵的小姑娘,怎么弹得出沙场点兵的气势?
池长庭是真心觉得够了。
池棠撇了撇嘴,抱着琵琶起身,轻哼道:“都怪爹爹得胜太快,我还没来得及练熟!”
“怪我!怪我!”池长庭连声附和。
“我回去再练练,下回再弹给爹爹听!”
“好!好!”池长庭笑呵呵点头。
目光往外一瞥,郭雍却已经走了。
嘱咐了一通“好好吃饭”、“乖乖午睡”之后,池长庭笑容满面地往前衙办公去了。
池棠见父亲听了琵琶高兴,心里那点弹错二十几处音的懊恼也就抛开了。
爹爹又不会嫌弃她弹得不好,反正也没别人听到——
“你那一曲《将军令》弹得也太差劲了吧?!”身后突然响起懒洋洋的一声。
池棠顿时惊跳转身:“你听到了?”
“是啊!”郭雍抱臂靠在回廊柱上,神色似笑非笑,“我就随便一听,啧啧啧……”摇头,“错漏百出啊!”
池棠瞪圆了眼:“你、你怎么偷听!”
“我怎么偷听?”郭雍扬眉道,“我就是偶然路过听到而已,才听了一小段,就错了至少十来个音,你这是跟谁学的?”
池棠板着脸道:“跟你妹学的!”
媚娘也会琵琶,但她会的都是些软绵绵的曲子,倒是没料到郭凉也是会的。
郭雍愣了愣,随即嗤笑:“她是上过战场的,弹《将军令》自有沙场血气,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弹什么《将军令》,一点杀气都没有!”
池棠皱眉看他。
郭雍虽然从前说话也有点痞,但总体还是温和的,但今天好像要故意来气她似的,语气措辞都有些尖锐。
今晚还有庆功宴,是个大喜的日子,池棠不想跟他吵架,便默默转身走了。
“池小棠!”他在身后喊道。
池棠转身道:“我不叫池小棠!”
“哦?”他笑道,“我听商侍医这么叫你的!”
“那是他喜欢这么叫而已。”池棠面无表情。
“那你叫什么?”郭雍笑着问道。
池棠想了想,板起脸道:“你的话,应该称呼太子妃。”
他笑容一淡,忽又牵了牵嘴角,道:“阿凉说,是你那个旧仆救了我上岸。”
池棠点头:“县主也跟我说了。”
“阿凉想把那个姓陶的小姑娘接回王府供起来,以报答她对我的救命之恩。”
池棠又点头:“这个也跟我说了。”
“她说你也觉得这样很好。”
池棠摇头:“没有啊!”
“哦?”他笑了起来。
池棠神情冷漠:“我那就是客套话,县主跟我说这件事,我随便客套了一句,实际上,你们报你们的恩,与我无关。”
郭雍笑了笑,道:“我就说太子妃怎么会多管闲事!”
池棠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世子请便,我先走了!”
“哎!”他又在后面喊了一声。
池棠深吸一口气,摆好冷漠表情才回过头问道:“世子还有什么事?”
郭雍笑道:“其实弹得还不错,我挺喜欢的!”
池棠憋了半天,憋出生硬的两个字:“谢谢!”
然后在郭雍的朗笑声中气呼呼走了。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她都表现得这么冷漠了,他怎么还笑!
该不会她暗示拒绝了半天,其实郭雍根本不喜欢她吧?
一想到可能被耍,池棠就想挠墙。
这叫什么事啊!
不过这厮也快回家了吧?哎……
这么想着,傍晚庆功宴上碰到郭凉时,池棠就忍不住问道:“你们要回去了吗?”
虽然一方面想要离郭雍远些,可这么问起,还是有点不舍。
毕竟郭氏兄妹对她都是很好的。
郭凉却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池公还没告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