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烟那冰冷的眸子就这样注视着他,他有种强烈的感觉,下一刻,自己的生机便会如残花般枯萎,他能感觉的到自己的身躯已是渐渐沾染上了冰冷之意。但那意想之中的万物俱消、意识丧尽却迟迟未能到来,自己就像是挂在一座悬崖边,或许下一刻便会落入那万丈深渊,但那样的一刻却又像是迟到了一般,怎么也不肯到来。
宋亦凡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一直在这临死之前的恐惧之中挣扎,他只觉得自己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
突然,新的变化出现了。从他的角度,他能看到那名为蓦烟的女鬼身后渐渐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白色身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有高有矮,但不管是哪一个,均是肤色惨白,形容冰冷。那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他能够想象的到,自己的身后也有着这样无数的白色身影凭空而立。
无数道目光向他汇聚而来,他此时本应该是比之前感到更为惊骇的,但是他却怎么也生不出这种感觉。
因为他的视线转移到了蓦烟的眸子,本是随意的一扫,但却再也无法挪开。
那双如繁星般的眸子里此时已不再像之前那样无丝毫情感,而是充满着复杂的意味,但这意味,他却读懂了些许。
有时候,无需一言一语,只一个眼神便能传递心中所想,有时候,谎言说的再为巧妙,内心的真实想法也还是会在不经意间从那眸子中流露出来。
此时,他便读到了。
蓦烟或许并未看着他,但是他却死死地盯着那幽深的瞳孔,似是在拼命的追逐着蓦烟的目光。
之前那不经意间交汇的眼神,却狠狠地拨动了他的心弦,那里面有着什么呢?
那是痛恨,恨意从眼眶中盈溢而出,仿佛要将面前的他生吞活剥、挫骨扬灰。但,在这一片扭曲的情绪之中,却有着一缕心绪,微弱,但是却像那原上之草,烧不尽,斩不绝。
那是绝望,是面对自己无法抵抗的力量时才会生出的情感,可这样的情感又怎会在此时出现?想必绝不可能是对他,而是对着与他有着相似气息的那个人吧?
那是心痛,她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不是生命,但却比生命更加让她珍视,可是却再也无法追回。这一瞬间,宋亦凡的心被刺痛了,他似是能感受到她当年经历过的残忍。她,在心痛着什么?
那是挣扎,她本该早早的就循着那盈野的恨意和杀机将他生机尽皆灭绝了,但是她却似乎还残存着些许理智,而正是这一缕挣扎让她迟迟未有动手。
突然,蓦烟仰天发出一声尖啸,声音很是尖锐和凄厉。虽是让宋亦凡感到耳膜传来一阵刺痛,但心底里却并不觉得厌恶,而是莫名地生出一种想哭的感觉。他仿佛能理解这声尖啸,因为他也曾有过类似的心绪,那是他在不被所有人理解、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之时才会作出的无力的反抗,或许更多只是在发泄吧?
他感到身子一松,落在了沙地之上,但他却未有劫后余生之感,因为此时他看到了他一生中最为震撼的一幕。
前方、后方、左面、右面,那一个个似是鬼魂的白色身影,无论男女老少,还是高矮胖瘦,均是仰天发出一阵类似的尖啸,恍若万鬼恸哭。
他流泪了,无法抑制地流泪了,他的心被那绝望而又心哀的心灵之声所震动和感染,那一刻,他仿佛又是回到了当年的囚笼,那一刻,他仿佛依旧是当初那义无反顾的少年。
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泪了,流泪的滋味他已近乎忘却。但此刻,他就仿佛像个孩子,丝毫不加掩饰地哭了出来。
此时,白黑和江自流正在这片天空之上,看着这令人震撼的一幕。白黑叹息了声,然后幽幽说道:“看来那件事是真的。”江自流并不知晓那是何事,但此时显然也并不是询问这个的时候。他迟疑地问道:“这些......怎么处理?”白黑眼神之中似有些挣扎,颇为游移不定,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说道:“让小黑来吧!”江自流欲言又止,但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最后只得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好吧。”
白黑点了点头,并指如剑,在眉心一点。刹那间,白黑那身本是纤尘不染的纯白衣衫染满了幽深如墨的黑。他的相貌未变,但是眼神变了,气质也变了。眼神变的冷冽而又决绝,气质变得沉默而又冷酷。
他向江自流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便飞入高空,悬在半空之中,黑色衣襟像那墨青发丝一般随风飘舞。
他面无表情,或许有着表情,不过那是冷酷,他拔出那把黑白相间之剑,在左手手心轻轻一抹,便多了一道寸许的伤口。但从那伤口之中溢出的血竟然不是鲜艳的红色,而是如墨汁般的黑色。那黑色的血渐渐攀上了剑刃,像是有着生命一般,将剑刃上那白色的一面完全覆盖住,这把剑转瞬间便成了一把纯黑之剑。
未有丝毫迟疑,他将已经黑透的剑往下方一掷,双手随即快若闪电般地掐出复杂而又玄妙的法诀。随后,微微低语:“万湮天噬。”声音平淡,但却蕴含着喷薄欲出的肃杀之意。
黑剑落在黄沙之上,笔直如塔,稳固如松。剑身上的黑暗开始逸散出来,黑暗所至之处,一切皆被其所染,黑的透彻而又清晰。
黑暗像是墨汁,而这片天地仿佛就是水,只是这墨汁似是无论如何稀释都是无法变得浅薄,面对着它,就仿佛面对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就仿佛面对着深不可测的深渊。它伸出了无数只触手,与那一道道正在凄厉尖啸的白色身影相触,渐渐地,将一道道身影笼罩在黑暗之中,声音也是戛然而止,像是被拖入那无边幽深之中,只是再也无法传出。
宋亦凡见到了这一幕,他知道是师父来救他了,可是他此时却对这样的救法无比排斥。那黑暗给他的感觉是如此恐怖,但他却不想他们死,他的眼角尚含热泪,但他却不管不顾,站起身来,向着四面大喊:“住手!”,可是却丝毫无法延缓那黑暗的蔓延。
那黑暗就像是一头猛兽,将一道道身影拖入腹中,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得稀稀落落。但那片黑暗到他所处的一片小空地之时,却像是受到什么人控制似的,绕开了他,径直向着其他地方继续前行。终于,那黑暗触到了他面前的蓦烟了,蓦烟依旧在尖啸,但她的身体已经渐渐被黑暗所覆盖,缓慢但却似无法阻挡。这一瞬间,蓦烟的眼神之中似是闪过一丝解脱。
这模样,又一次狠狠触动了宋亦凡的心灵。看着她即将被黑暗吞噬,他只觉得自己仿佛也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事物似的,他没有多想,也不知哪里涌出的勇气,他冲向蓦烟,一把拽住了她那冰凉而又坚硬的手,随后就用力将其拖入自己所在的那一片未被黑暗所侵蚀的空间。
地方很小,他抱住了她,不像是抱着一个人,而更像是抱着一坨大冰块,但他仍抱得很紧。在这一刻,他丝毫没有考虑她是否会暴起出手杀了自己,也丝毫想不起之前她说过的要毁灭他的话,仿佛再没有什么能让他的手松开。
他哆嗦着身子,但却抱得更紧了。他是在保护着她,亦是在保护着自己。他和她虽有着不同的过去,却有着相似的境地,他不愿他自己就此被绝望吞噬,就像他不愿她就此被那片黑暗侵染。他想要永远保留心中的那段回忆,虽然那段回忆带给他的更多的是痛苦,但那却是他的初心,在绝望中挣扎,在囚笼中抗争。
至于周围其他的人,他却是无力也无暇再去挽救了。
白黑,或许此时应该叫他黑白了,蹙了蹙眉头,但也只是蹙了蹙眉头。
蓦烟,一动也未动,没有杀他,但也不会抱他。她之前虽未完全被黑暗侵蚀,但却仍是虚弱了许多。
不过那黑暗仿佛同时也吞噬了她的那些扭曲的思绪,身子虽依旧坚硬如铁、寒冷似冰,但那眸子之中,却似乎多了一抹温暖,那是他的身子传来的温热。
她已千万年未曾感受到温暖了,她也千万年未曾体会到被人保护的感觉了。她和那些白色身影本已沉沦在恨意和绝望之中,但此时,他带来的一抹温暖却是和当初的那人决然不同呢。
她已经忘却了许多,时间已经抹去了许多回忆,只留下当初面对那人时的绝望,来到此地时的痛恨,这些扭曲的情感愈演愈烈,逐渐侵蚀了她的内心,就跟大家一样。
宛若无根浮萍,她在这片沙漠之中游荡,无论冬夏春秋,还是白天黑夜,就跟大家一样。
她蓦地感到有些累了,这么多年来的恨意和绝望早已让她麻木,但此时此刻,那些她讨厌的东西似乎已是变得淡了许多。
而这一抹淡淡的温暖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掀翻了这一切,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让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累,于是,她闭上了眼睛,休息了,神态竟显得有些安详。
白衣,白裙,白色的女子化为点点光芒,融入了宋亦凡的体内,仿佛要永远依偎在这怀抱之中,留恋着这片温暖。
他亦能感受到,她以某种形式沉睡在了他身体之中的某处,或许是胸口吧,因为那里显得比其它地方都要寒冷。但他却未做抵抗,他笑了,笑的有些灿烂。
待得平静下来后,他抚着胸口道:“我不知道你的经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有过类似的遭遇,我们都会找到答案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