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如新,朱门熠熠,殿宇恢宏,天青水碧。
眼前的一切熟悉一如过去,久违的惬意重回心间,真实得仿佛数十年坎坷流离的生活从来未曾存在过。
颜路有些茫然地踏上水面上的回廊,湿润的风迎面而来,唤醒了记忆。
天水之青的身影站在回廊上,那个人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笑意,负手而立的身姿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二师兄还有何事?”温润清洌的嗓音响起,颜路略有些恍惚,迟钝地将手掌摊开,刻着“诸邪莫近”的古玉端端正正地躺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渺远:“此去艰险,子房将此玉带上吧。”
光华熠熠的眼眸里有什么霎时涌过,转眼间又恢复平宁。张良带着笑,将古玉放到怀中,道:“二师兄放心,良与此玉,生死不弃。”分明淡然的语调说出了这种决然的话,颜路忽然间心底微凉,像预兆到了什么,又被生生压下。
眼前之人转身离开,但前一刻被珍重收起的玉佩猝不及防地在张良转身时掉落,颜路一惊,立刻俯身要去捡,另一双手却比他更快地握紧了玉佩。颜路愕然抬头,李斯带着桀然笑意的面孔在眼前无限放大。
惶然不安地后退一步,视野中的景象却在此时天翻地覆,华美的庄园无影无踪,四周是布满了暗红色污渍的石墙和泛着寒意的铁栅栏,鬼魅一般的火焰灼灼燃烧,凄厉恐怖的嘶喊声此起彼伏,唯有那块古玉,悬在空中,折射着刺痛眼睛的幽光。
凉意从脚底一直窜到心间,李斯的声音遥遥传来:“颜先生不妨转头看看。”
颜路机械性地转头,刹那间神智被烧成了灰——身后是一片火海,火舌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亭台楼阁,包括被困在里面不能走出的儒门弟子……
他冷得牙齿发颤,耳边又换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巍峨如山:“徒有五识,不能辨人,耳聪目明,又有何用?”
那声音浩然落下,周遭刹那间归于沉寂,所有光线消失,眼前只剩下黑暗,而钻心噬骨的痛意遽然从肺腑窜起,烧遍四肢百骸……
“啊——!”
惨烈的喊声足够让浅睡的人立刻从睡眠中惊醒,听到颜路叫声的那一刻,躺在外榻上的张良立即睁眼,顾不上穿衣服,径直冲进了内室。
颜路蜷缩着身体躺在榻上,双手紧紧地抱着头,细碎的呻吟声在静夜中显得尤为明显。
张良心下一惊,立刻冲过去,倾身去按颜路的肩膀,试图把他的手拉开,看看他的状况。
“无繇!”
张良焦灼而忧心——颜路住在留侯府已经近两年,靠着留侯府强大的物质保障,病情才没有一路恶化下去,但依旧没什么好转,且渐渐地仍在加重。这一个月来,颜路睡眠越发不安生,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张良也不会直接搬到了颜路屋中过夜。
出乎意料的是,本应该病体虚弱的颜路现在力气却大得很,张良几乎拨不开颜路的手——这个事实让张良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无繇!”张良急唤,隐约觉得,现在颜路神智不清了。
终于狠下心一个用力把颜路的手打开,赤红的双眼和满面的泪痕却让张良浑身一震——他从未见过这般憔悴的颜路。
黑色的眼瞳神光涣散,魂魄仿佛被打散的痛感毕露无遗,但颜路却利落地反手一抓,骨节分明的五指握得张良的手腕生疼,却及不上张良此刻心底之痛。
“痛……”月光透过窗户,照着颜路面色苍白。他眉头拧得死紧,五官几近扭曲,和平时的温和淡然截然相反。张良又是痛又是忧,竭力保持平静的嗓音:“无繇,你忍着点,良去找药。”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打算点了颜路睡穴。不料此时的颜路虽然神智不清却异常灵敏,手一抓,准确地握住了张良另一只手的手腕:“子房……”断断续续的呼唤夹杂着痛意,瞬间冲走了张良脑子里因为双手被制而带来的一点不安。
“良在……”张良忍着眼底酸涩,正打算从颜路爪下把自己的双手解脱出来,但甫一用力,颜路却比他更快,像护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似的,将双手往身前一收……
毫无防备的张良被大力扯向了床榻,心神凌乱之下自然无所谓保持重心,脚下一乱,直接倒在颜路身上。被褥早被颜路折腾到了地上,此刻两个人身上都仅着中衣,隔着薄薄衣料,颜路身上不正常的热度立刻传到了张良身上。
张良顿时一呆,耳根迅速地烧红,像是颜路体内的火烧到了他身上,张良觉得整个人从头到脚忽然都开始升温。
及至抬头看到颜路被痛意折磨到冷汗淋漓的脸,那股火瞬间被浇灭了。
恢复冷静的张良一边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一边趁着颜路虚脱将手挣出来,抓紧机会点晕了颜路。颜路安静下来之后,张良又猛然意识到自己还趴在颜路身上,立刻电射而起,在榻边茫然地站了会儿,随即转身,脚步虚浮地翻出了先前制好的药丸,喂颜路吃下,而后出了内室。
次日清早,去大厅给张良请安的张不疑发现,自家阿父眼下出现了一圈青色。
“阿父……昨晚没睡好吗?”张不疑问道,说完就发现,他阿父的脸色一下子有点僵硬。略略一思索,张不疑反应过来:“无繇先生昨晚发病了?”
张良的脸色似乎又黑了点……
“……是。”张良有点艰难地吐字,眼神有点复杂。
张不疑感觉他阿父今天比平时更加难以捉摸,不过仍是本着善意提了一句:“阿父,是否需要再另外遣人随侍无繇先生?”“不必。”张良迅速截断,速度快到张不疑有点怔怔。张良说完,突然间面露尴尬,轻咳一声,道:“我自己来。无妨。”
——阿父今天是有点奇怪啊……
张不疑正想着,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无繇怎么了?”
闻声,张家父子双双抬眼看向来人,眼底均是诧异。
伏念风尘仆仆地跨门而入,眉头微皱。张不疑恭谨地行了一礼:“伏念先生。”伏念略一颔首,张良已经从座上站起,走到了跟前:“师兄回来了?”
半个月前,伏念收到了故乡族人的来信,言及故里出了些事情,请伏念回去一趟。伏念看过信后,和张良匆匆交代了一句,便孤身一人上路了,并未说出归期,因此此时伏念回来,两人均是惊诧。
“族中何事?”张良顺口一问,伏念只是略皱了下眉,避重就轻:“琐事罢了。刚才你们在说,无繇怎么了?”说完,伏念便觉察到张良的神色一刹那有些异常。
“昨天夜里,又病发了。”张良语气萧索。伏念的心往下又沉了几分。
默了默,伏念微喟:“我去看看。”
袅袅琴音从屋中缓缓淌出,令人很难想像得到弹琴的人如今正在接受病痛的摧残,听力其实已经大不如前。
伏念和张良静静地站在屋外听了一会儿,直至一曲终了,仍是无言。
“是《兔爰》。”张良打破了沉寂,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复杂。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
这首诗不管放在哪个时代都须谨慎,颜路在小圣贤庄时曾为《诗》三百各谱了一曲,《兔爰》属上品之列,但听过的人寥寥无几,除了伏念与张良之外便是几个现今已化白骨的心腹弟子。
时隔多年,再听这一乐曲,其中哀切深沉,悼念之意明显。
张良心底不安,先伏念一步,推门而入。
颜路仍跪在琴案前,偏着头,“看”着张良特意为他向宫里讨来的七弦琴,瘦削的十指缓缓抚过琴弦,发出喑哑的声响。
“无繇,弹了半天琴,可是累了?想吃什么,良着人备来……”张良按下浮动的心绪,如往常一般站在颜路身侧,温和地开口,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颜路微微勾起了唇角,但那笑容意味却不分明。
颜路没回答,出了神似的沉默,但伏念随着张良走了进来,开口道:“无繇,我回来了。”听到伏念的声音,颜路搁在琴上的十指微不可察地一颤,末了缓缓一笑:“回来便好。师兄此行可顺利?”一边说,一边按着琴案打算站起来。张良眼疾手快,倾身扶住颜路的腰肩,一时也没注意到颜路问这话有什么不妥。
伏念有一瞬间的迟疑,不过仍是答了:“一切顺利,牢无繇记挂。”伏念话音刚落,张良便觉察,之前一直由着他扶往榻上的颜路停下了脚步。
“师兄,子房。”颜路淡淡道,“路想回小圣贤庄看看。”
张良怔住。
==========
雨后的地面湿滑,布满青苔的石阶更是尤为难行。颜路的双眼上又缠了一层白绫,由张良与伏念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着,穿过郁郁葱葱的枝叶,向着山顶攀缘而去。
此次桑海之行,也就只他们三人。毕竟张良等人出身小圣贤庄的事情本就没几个人知道。将留侯府交给张不疑打理,张良也安心得很——就是临走之前张辟彊一直缠着要跟过来,好不容易才打发了。
三人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到了小圣贤庄正门——或许,已经无所谓正门了。围墙塌了大半,曾经红漆铜饰的木门已经从门框上脱落,覆盖着厚厚一层灰,颓斜在半空中。从大开的门口看进去,亭台楼阁都被齐腰杂草包围,乍一看似乎不变,但都镀上了一层灰色。李斯当年火烧小圣贤庄并没有得逞,其后十多年战乱,此地位于东海之滨,又远离俗尘,倒是免于战火摧残,但人已去,庄又怎能不空?
颜路看不到,却又似乎看得到。
三人默契地在门口站住,仰头静静地望着这一处曾葳蕤繁华的庄园。过去的喜乐祥和随呼号的风穿越了十多年的时间奔涌而来,却终究在抵达指尖那一刻,湮灭成灰。
沧海桑田,俱是过眼云烟。
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张良心底迟疑——颜路的身体,经一路奔波本就疲累,若是迟了,回山下的桑海镇怕是要很晚。
颜路却握了握张良的手,微笑道:“进去吧。”
反应过来之前,张良已经反手握紧了颜路的手。颜路稍稍一怔,而后淡淡一笑,笑容里几分安抚。
张良不知道颜路如何看出他的不安,但,确实不安——似乎一旦走进这里,就会有什么他无法掌控的事情发生。伏念全然没注意到这边的官司似的,只是稳稳地扶着颜路。张良抿了抿唇,终是淡淡应了:“嗯。我们进去。”
曾经的水上长廊已经不见了清凌凌的水流,倒是地面上蔓长的青草随风摇曳,长廊上的横木也毁了不少。三人走得不容易,张良一次次侧头去看颜路的状况,看到颜路额上的汗便心疼,但周遭实在没有什么可供休憩之地。闻道书院,六艺馆,藏书阁……一间间屋子里门窗半毁,案几倒翻,尘埃遍布,蛛网层层叠叠,堪比当年千机阁中的血蚕丝阵。
张良与伏念对视一眼,相对苦笑。
正想着是否劝颜路下山,颜路却轻声开口了:“去以前住的院子里看看。”
颜路指的是他们三人作为小圣贤庄三位当家时拥有的独立小院。三所院子毗邻而居,都在三省屋舍附近。
其余两人没什么意见,扶着颜路便朝宿舍方向去了。
这一走,才觉得异常——越往三省屋舍走,所见的景象比起他处越发规整,虽然还是萧条破败,但起码肆意疯长的野草看不到了,顶多是地面上覆盖着矮矮一层。随处可见的断木废物,也被收拾个干净。
颜路目不能视,但身侧两人的情绪中升起戒备,却是能感受到的。
“有什么不对?”颜路微微蹙眉。张良握紧了颜路的手,低声道:“或许有人在这里。”“哦?”颜路有些诧异,继而犹豫了,“那我们……”张良注意到颜路面上退却之色,此时反倒不想避让了:“无妨。于情于理,我们没有退避之理。”顿了顿,复道,“即便真有什么事,良也能护住你。”这次出门,张良和伏念各自将尘封了多年的凌虚与太阿都带了出来。
闻言,伏念嘴角抽了抽,颜路耳根微红,倒是张良,一副不能更理所应当的正经表情。
“咳……那便走吧。”颜路说。
三人走到三省屋舍附近时,终于证实了之前的猜测。
穿着青色长衫的束发青年正在院中侍弄花草,仿佛没觉察到有人走近一般,从容得像是在自己家中。颜路从伏念和张良的细微反应判断出了状况,也便抿着唇不言不语。
四人都不开口,一直到青年终于停了手上动作,掸了掸衣袖,站起身来,张良才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足下何人?”
那青年容颜俊逸,只是眉眼生冷,淡淡看过来的目光,教人想到了高岭极寒之巅的雪莲,声音也泛着凉意:“萧鸣。”“道家?!”张良诧异道。话一出口,萧鸣凝定若渊的眼神终于出现些许波动:“先生竟记得……”
显然,这话意味着萧鸣已经认出了他们的身份,这一点,让张良再次感到意外:“你认得我?”萧鸣没什么表情:“自是难忘。”顿了顿,他终是敛手行了一礼,“鸣,见过伏掌门,颜先生,张先生。”
一直沉默无语的伏念终于开口了:“小圣贤庄已经不复,我也不再是掌门。”“不错。”萧鸣居然点了点头,“然则方才一礼,是替故人而行。”
颜路有些好奇地问:“萧先生所说故人,是指……”“儒家第十一代弟子,夏知,字……子聪。”萧鸣眼神微黯。提及子聪,伏念猛然记起了往事:“你便是那一日孤身来救的人?”萧鸣的语气似乎还是未变,然而眼底隐有萧索:“是。然不过徒劳。”
说完,四人有志一同地沉默了一会儿。
张良记得萧鸣,是因逍遥子之故。当时诸子百家暗中会盟,萧鸣跟着师尊逍遥子到了桑海,虽然不过十岁出头,却聪敏异常,道家消息的传出传入皆是由他负责,逍遥子对他也极为看重——但,萧鸣如何会与子聪相识?
伏念和颜路,却是因李斯带人包围小圣贤庄时,有一个少年手执长剑一路拼杀进来,那股狠厉惊得在场人人怔住。伏念和颜路不知来者是谁,但那少年浑身浴血站在他们面前时,只问了一句话:“敢问子聪如今何处?”
再后来,兵戈四起,伏念和颜路也就顾不上找了。
原来却是道家弟子。
“萧先生如何在此?”张良打破了沉寂,“道家如今……”“师尊死于叛徒之手,师门四分五裂,鸣侥幸得活,辗转后到了此地。”萧鸣用一种波澜不起的语调说着,“天下沉沦战火,此地清净,鸣便留了下来,也为凭吊故人。”说到这里,萧鸣的语气里忽然多了点东西,“鸣居此地十年,未料今日得见三位当家前来。”
话里的淡淡嘲讽,三人都听了出来。但小圣贤庄当年遭遇,对活着的人无疑是一道难愈的伤,是以这十多年来,三人也确实没有踏进过这里一步——直到今天。
联想到一路走来看到的景象,张良心底有了揣测——萧鸣对他们三人,怕是有怨的。
场面在萧鸣说完那句话之后,变得有些尴尬。原本张良等人是小圣贤庄曾经主人,如果要进屋坐一坐也是合理,但面对着这么一个在他们之后住在这里十年的外家弟子,机敏如张良,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倒是萧鸣仔仔细细地看了颜路几眼,忽然问道:“颜先生莫非中了毒?”
颜路怔了怔,点头:“确实。”
张良略皱了皱眉,反应过来了:“尊师逍遥子于岐黄之术多有研究,萧先生亦擅于医理?”他眼底隐隐浮现几分期望,萧鸣却没有回答张良的问题:“师尊是被叛徒以慢性毒药所害,鸣观颜先生面相,与师尊当年有些相似,是以有此一问。”顿了顿,萧鸣问,“可容鸣试试颜先生脉相?”
张良眼底光芒乍起。
停了没多久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张良站在窗边,听着那连绵不绝的雨声,刚才的一场对话也像这雨一般,淅淅沥沥地下在了心里,浸泡得心里发闷。
——确实是当年师尊所种之毒。
——萧先生……可有办法能解?
——颜先生如今毒入肺腑,鸣有一法,洗髓伐筋,或可一试。
——或可?
——鸣无十分把握。成或不成,需半年为限。
——不成,如何?
——半月。
半年……
张良盯着雨幕出神。
颜路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后,即使看不见,依旧相当准确地找到了张良的腰,双臂环住。张良的身体顿时一僵——这种亲密的举动在他和颜路之间仍是少有。
但颜路说的话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子房,路不愿试。”他靠在张良身上,抱得不紧,埋头时鬓角轻贴着张良的肩,姿态虔诚如同皈依。
张良没有问为什么。
张良知道为什么。
他们是在尘世浮沉中好不容易抓到了彼此的浮木,仅剩不多的时间,不敢再拿来冒险。
“但,良希望能陪无繇更长远些。”张良轻轻地笑起来。
肩上有异常的触感,张良心底微惊,却听到颜路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不过,当张良和颜路做了决定,来请萧鸣和他们一起回长安的时候,萧鸣的说法却让他们再次纠结了。
“鸣来此时立过誓,此生再不出庄。”顿了顿,萧鸣又补充了一句,“此地风水好,颜先生在此治疗,效果应是更佳。”说完便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负手等着三人决定。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张良终于开口:“长安……良不能一走了之。无繇你便在此安心解毒。师兄一并留下吧。莫忘了时时递消息回去。”说完,张良转身便走,似乎一刻也不敢多停留。颜路却奇异而迅速地抓住了张良的衣袖,说话时,仍是微微地笑着:“时候不早,又是雨天,子房不若休息一日再离开。”
张良垂下的衣袖隐隐颤着,半晌后,低声应道:“也好。”
==========
五日后,长安。
面对明明出去了三个人最后却只回来了一个人这诡异的状况,张不疑只是看了看他阿父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便识趣地没有多问。
倒是张辟彊一下子垮了脸:“阿父,无繇先生呢!”
张不疑有些忐忑,他的直觉告诉他——阿父现在不愿意提起无繇先生。
张良的脸色如他所料地有些灰败,却又淡淡地一笑,温温和和地摸了摸张辟彊的头顶,安抚道:“会回来的。”
张辟彊不依不饶:“什么时候?”
“会回来的。”尾音被张良迅速截断。
那种笃定的语气……却像是在说服自己。
半年里,张良过着与从前相差无几的生活。颜路的状况每月由伏念写信送来,并没有任何不利的消息传来。
但,他的眼底终究没再出现笑意。
而最后一封信上,伏念说:“毒性已祛。然失于调养,或以三年徐徐图之。”
次日,留侯上书请了半月的病假。
==========
张良在三省屋舍外见到颜路好好地站着时,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能放下。
觉察到有人来,颜路似乎有些疑惑,但紧接着,便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隔着衣服,能感觉到那具身体在微微颤抖。
颜路有些发愣。
恰好经过的伏念轻咳了一声,两人都浑然不觉,而同样经过的萧鸣直接无视了他们。
伏念:“……”
颜路笑着拍了拍张良的背,柔声道:“子房来得很急。”是陈述,又像在寻一个解释。张良却不能说原因,只是紧紧地抱着他,许久,才将心绪平复下来,开口时,嗓音有点喑哑:“无繇……”
“嗯。”
“真好。”
——你还在,真好。
==========
掐着时间在小圣贤庄停留了几天,张良终于还是踏上了归程。
按照伏念说的,让颜路在这里多调养三年,以免除后顾之忧。
张良本打算一年来看一次,但这次回到长安,却赶上了朝堂后宫的易储风波。原本张良不打算插手,然而吕后亲信吕泽却亲自找上门来求计,百般推脱不得之下,张良建议太子刘盈设法延请商山四皓为座上宾——商山四皓一直不肯接受刘邦的邀请出山,将来若有一日刘邦见到商山四皓站在刘盈一边,便知储君一事已无转圜余地。
但此后,吕雉便暗中派人监视起张良的行动。张良深知吕雉手段,为免将颜路牵涉进来,他不得不按捺住自己,暂时不去桑海,除了信件往来依旧。
张良等着三年期满,伏念和颜路归来那一日。他开始想着如何让自己避出吕雉的视线,以免这个女子盯自己盯得太紧,把火烧到了颜路身上。
然而三年期满时,张良等到的伏念最后一封信,写着的却是——事有变。
事有变?
然后呢?
仿佛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张良跌坐在地,竹简摔在眼前,断裂得让人心底发冷。
==========
伏念再见到张良,是在送出信之后的第六天。丰神俊朗的留侯大人满面尘土发丝凌乱,面色憔悴不堪,唯独一双眼透着铮亮的光芒,灼灼热度像是要烧灭了一切。
“无繇呢?!”
“颜先生不能见你。”开口的是萧鸣,此时他终于不再用那种淡漠寒凉的语气,但话里的悲悯却让张良浑身发冷。
——不能……又是不能!
“是死,是活,我一定要见。”一字一字,带着血腥味。
“颜先生不能见你。”
——不知生,不知死,只是不能见……
“铿”地一声,寒芒一闪,凌虚已经驾到了萧鸣的脖子上。张良重复着:“我一定要见。”
这般执着让萧鸣犯难,静立一旁的伏念却叹了一声,道:“子房,把剑放下。我带你去。”
==========
那个人有着他最熟悉如玉容颜和温文尔雅的浅笑,却因为隔着一道冰障,再不能触碰。
张良半趴在冰棺上,蚀骨的寒气侵入五脏,他浑然不觉一般,只是看着,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伏念和萧鸣站在旁边,由着张良在沉默中舔舐伤痛。
“究竟……怎么回事。”嗓音一瞬间沙哑得不像自己。
“复发。鸣别无他法,便……”
“师兄。”张良打断了萧鸣,双手撑着冰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身看向伏念,嘴角一扯,笑得形如鬼魅,“你说,是怎么回事?”
“张先生……”
“他……到底何时走的?”张良没听到萧鸣的话似的,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伏念。
伏念眼神微动,低低一叹:“你……果然知道了。”
张良低低地笑着,眼底的霜雪无所遮掩:“让良猜猜……是从师兄突然离府时开始布的局?”伏念无话可说。张良仰着头,伸手盖住了双眼,悲凉的心情依旧通过话语清楚地溢出:“良……本不愿信的。但……”
——但终究,到了不得不信的这一天。
事情的巧合让张良不得不怀疑这是一场颜路和伏念精心设下的局,从萧鸣提出让颜路留在小圣贤庄治疗开始,张良就有所怀疑。
但即便如此,却不能放弃……这样真假难辨的机会。
那半年里他从未有一天放下过心,等着半年期满等到自己几乎撑不住,而伏念说让颜路继续调养三年的信送到张良手里时,他的大脑几乎成了空白。
所以忍不住。
所以张良急忙赶去——无论如何,他不能再提心吊胆地熬三年。一刻都不行。
看到颜路好端端地站着的时候,张良彻底打消了自己的怀疑,之后的三年里,他当真是抱着颜路必然会回来的心情在长安筹谋着。
一直到,今日。
“一年之期未满,无繇便迅速地衰弱下去了。”伏念的声音幽幽传来,“我们本已做好应对你的打算,倒是未料到你一直脱身不开。”张良的声音空茫至极,心脏像是鲜血淋漓,呼吸间疼痛难忍,却还是攥紧了五指,逼迫自己暂时冷静下来:“他……说什么?”
“无繇道,给你三年,你便会知道,无他时,如何活。”
仿佛还能看到那个人生动的眉眼,说着这种话时,一定是微微地笑着,眼中却含着无奈与苦楚。
——那为什么,不能再与我说了呢……
身体从内到外都在痛,痛得不能自已。张良止不住弯下腰,不知道是心底窜出的寒气还是冰棺侵入的寒气在血脉中涌动,恨不能此刻自己也停止了思考停止了呼吸,不必面对余生无止无尽而永不可及的想念。
耳边传来萧鸣的声音,有些遥远:“张先生,伏先生确是提前找到的鸣,但鸣确实已尽力为颜先生治疗,所言并非全是虚假。颜先生中毒太深,鸣别无他法,只能暂时将颜先生的躯体保存在冰棺之中。颜先生气息未绝,鸣愿以余生尝试解毒之法,不死不休!”
萧鸣的话铮然有声,张良却没看他,只是无声地笑。
——气息未绝,尚有希望吗?
——无繇,这……也是你的授意吗?仍是怕我万念俱灰吗?这般地,费心。
“好……”
——你猜我,从来猜得极准。你的局,我从来走不出,亦不愿走出。
——那我,与你周旋到底,便是。
“一切,有劳萧先生。良……亦会努力活到,那一天。不死,不休。”
==========
汉十二年,高祖薨,太子刘盈继位。
同年,长安传闻,留侯行辟谷修仙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