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龚复过世的第三个年头,深州与其它郡州一般,满目疮痍,满地荒凉。
这也是李治隆离开的第三个年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而时间总是不饶人的,龚钦甚至已慢慢忘却了李治隆的长相——他似乎天生来的薄情,对谁都无持久的爱情。
对龚钦而言,似乎只有是恨,是经久不衰,难以忘却的。
在这个隐没于世的小村子里,龚钦与旧日的好友仆从们修建了宅子——一切吃食自给自足,且有几年前储存的粮食,日子并不难熬。逐鹿天下便从三年前与李治隆分道扬镳那一天始,成了一场曾做过的野心勃勃的美梦。
“田老伯,今年的收成如何?我们约个日子,正好去龚家打谷子。”男子穿着下田时的短打,手里拿着一根卷好的旱烟,将一根递过去,又说,“我家今年的收成比去岁好得多,也是这深山路陡,难遇人烟,才能从这大难里寻到安身立命之所。”
田老伯憨憨地笑着,并不怎么说话——他是个天生的哑巴,也是个后天的瘸子,行动不便,也无法言谈。因此只能笑笑结果那根烟。
这是一处世外桃源,外头一切战争的喧嚣似乎都与此毫无关系——除了偶尔会有人出去打探消息之外,人们对外面世界的现状一无所知。
而龚钦也早就卷起了裤腿,自己下地耕作。封羽跟着李治隆走了,原先跟在他身边的人,尽数跟着李治隆去一展抱负去了。他在这段时间里明白一个道理,人们只有在你能给他们看的见的利益时跟在你身边。李治隆在他身边那几年,两人也算是同甘共苦,龚钦自作多情的以为,两人总算是真心相交,与一切利益权力毫无关系。
但现实总是要狠狠的打他的脸,让他明白这个世界残酷的准则,没人会因为他是个怎样的人而跟随他,只会因为他能给他们提供什么样的好处而跟随他。
他与李治隆几乎算得上是恩断义绝,往昔一切都烟消云散。
“李柱子回来了!”前方有六七岁的小孩嘻嘻哈哈的高喊着、李柱子时常从山谷出去打探消息,一切关于外头世界的消息都是从他嘴里得知。每每一回山谷,人们总是争相过去看热闹。他们对朝代更替并没有任何感触,对谁人当上皇帝也不曾有任何向往。
只觉着谁日能天下太平,他们才好回到自己世代居住的小山村,而不是在这个山谷里躲躲藏藏。谁都想能活在光天化日之下。
龚钦也才从地里回来——他种着两亩地,因种的粮食,也很少下地去。他自己有存粮,其实种不种地,对他倒是不重要,主要是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他偶然想起当年的种种,忽然觉得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这世间的事物,又有什么是经久不衰的?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与李治隆没有缘分,与那众人之上的王座也没有缘分。
“主公。”封羽穿着银色盔甲,时隔三年,他已褪去少年青涩,余留青年的坚毅果敢。他跟在李治隆身侧,轻声问道,“前头便是五音山了,进不进去?”
李治隆抬头,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山魈谷就在这山里头?”
封羽点头,默不作声。
于是李治隆叹了口气,一勒缰绳,下令:“全军绕山!”
他最终还是没有脸面去看龚钦。
一村子的人都在听李柱子说五音山外的事儿,就龚钦一个人姗姗来迟——人们与他关系较好,都是一批逃难的人,因此都是互相照顾。乱世之中,独善其身的人更活的艰难些。
“我几日前出去,这回却是听说那姓张的已拥兵自立,自封为郑王,其他的王侯们都要讨伐于他呢!要我说,这天下指不定啊,还是姓李的坐,不是说什么,王室正统吗?”李柱子笑道,“要说,这天下姓李的,几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就你满嘴胡说,要是姓李的都能做,你李柱子也能做得不成?”王二丫十四岁,正是口无遮拦的年纪,又因这村子都是逃难来的,将女儿管教的并不太严。王二丫才接嘴嘲讽。
李柱子也不恼,他是喜欢王二丫这个小妮子,因此也不在意,反而嬉皮笑脸地说:“你是我什么人啊,我才不告诉你,你若嫁给我了。说不准几年后还有个皇后当当呢。”
“呸!”王二丫笑骂道,“不要脸!”
人们哄堂大笑,如今在这山谷之后,吃喝都是不愁的。但是因人少,无法从事生产。因此许多东西还是紧缺的。布匹盐油都是这村子自己产不出的。平日里都是青壮年偷偷出去,去附近还没遭难的镇子里换,轻易不敢让老弱病残见人。
虽然人们都在笑,但心思却是沉重的。
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这个山谷里,这个山谷才几个人?婚嫁丧事,难道就全都内部解决了?
然而龚钦心里是清楚的,李治隆凭着从自己这儿哄骗的钱财,再有原先跟着自己的人效忠,更何况他还姓李。要成大事,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若是成不了事,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
事情过了三年,他对李治隆已经无什么爱恨了,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
无论李治隆日后能有什么成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或是登临那万中无一的位子,成为人上之人。都与他毫无关系了。
是夜。
龚钦早早的回到自己的屋子——这是青石板的小屋,并不大,然而冬暖夏凉。只他一个人住的话,也算是恰到好处了。
龚钦净脸刷牙,脱了外衣便躺进被褥里,三年前那件事之后,他的身子骨就闹了毛病,一入夜便吹不得风,否则一晚上就连骨头缝里都要疼。
不过这夜里,龚钦一直都睡不安稳。他一直都梦见当年他与李治隆为着是否出兵而争吵。他总觉得虽然手上有钱有良。然而如今征兵者过半,还有多少人家有青壮年。不若再观望一年,等各大军阀打的人仰马翻,精疲力竭,自然多的是颇有经验的战俘。
然而李治隆不知道认为,他认为等一时就弱上一分,就少一分把握和底气。
一开始两人意见不合,虽吵闹,但也还算是在心平气和的商讨。
后来似乎所有人都认为李治隆更有道理——然而李治隆有道理又怎么样?钱和粮都在龚钦的手里,只要龚钦不开口,不低头。那李治隆所有的计划都要胎死腹中。
龚钦自然也能感受到众人的态度,他也知道,自己是必然会低头的。毕竟他一个人孤掌难鸣。
但是谁能知道,封羽这个被他所救的心腹,竟然首当其冲的背叛了自己——他当夜将自己拉到五音山,又说着山谷里能藏下许多人。为了父老乡亲,可先在这山谷中生息,待天下大定,便可重返家园。
龚钦自然是赞同的,第二日便集合父老乡亲们商讨这件事。
一旦有了事情做,注意力自然就没有以往那么集中。李治隆他们的小动作龚钦自己也就看不见了——他现在想来,或许是自己故意当做没有看见。
待得所有人都搬了进去,龚钦那日一高兴,便多饮了酒——他的事向来都不瞒着李治隆。于是他的银两粮食,被李治隆他们连夜拉走。第二日醒来之后,宅子里除了仆人们,封羽李治隆老头儿姓姜的,全都走了。
一夜之间,龚钦就成了孤家寡人。
为了他们心中的宏图霸业,龚钦就成了被放弃的那一个。
或许是自己天生就没有争霸缘分。龚钦也就老老实实的在那山谷里住了下来——他是重活过一回的人,因此是格外的相信‘天命’‘运数’。他既然成不了事,就代表着老天爷让他成不了事,让他无法成就大业。遗憾是有的,但也不怎么恨。
况且,封羽他们原本就是为了能让自己一展所学。尤其是那老神棍。李治隆敢这样对他,未尝没有那老神棍在屁股后头出谋划策、胡言乱语。
只是——凭自己本事和盗窃别人的财富,可不是同一种意思。
龚钦打心底里是有些看不起李治隆的,觉得他这算是‘偷’了自己的东西,是宵小的手段,即便在所谓的大事面前,有些人还能做出更加无耻的事情。但这已经是龚钦在李治隆身上遇到的最无耻的事情了。
他翻了个身,终于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李治隆和封羽这时也在山脚扎下了营寨。
李治隆刚与手下的几员大将商讨好攻打白马镇的事儿。此时封羽便端着一碗素面进到主帐里来。他依旧是面白如玉,要不是他在战场上狠辣勇猛,恐怕早被人当成是李治隆的面首。
“别想了,再想也要先把饭吃了。”
李治隆笑了笑,接过碗筷来,呼啦啦的解决了大半碗,不怎么讲究地拿袖子擦干净嘴角,笑道:“我没脸面见他。”
封羽面无表情:“等您一统天下,他自然会明白的。”
...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