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夏语墨是被屋外的货船声吵醒的,果真“突突突”的响彻云霄。
夏语墨几乎是在天微亮时才睡着的,对她而言这一整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难以入睡,更何况下腹的疼痛和初潮的不自在让她不得不醒着,两个胳膊肘也疼得动弹不得。
昨天夜里她晕厥过去后,迷迷糊糊间被陆飞背着走了好一段路,又放到了软软的沙发上,夏语墨的手落到沙发上时,触到的是一条质地粗糙的毛巾毯。直到屋子里渐渐静了下来,她的意识才稍有清醒,睁眼时见到了一位面目好看却微显严厉的老妇人,她正担心地望着自己,从一副金丝边眼镜后透出一双美丽的眼睛。
那老妇人见夏语墨醒了,忙将她扶了起来,递过一碗深褐色的茶水叫她喝下去:“以后肚子痛,就叫你妈妈再煮这个给你喝。”
夏语墨喝下了那碗东西,觉得嘴里、腹中立刻热热辣辣的,她听那老妇人说,这是一碗生姜红糖水。
老妇人又递给她一个热水袋,叫她放在肚子上用以缓解腹痛。
“这几天吃冰凉的东西了吧?”那老妇人问。
夏语墨点点头,她记起就在前几个小时里自己刚灌下了一听冰可乐。
“女孩子不要吃冰的东西,你要记住了,还有寒凉的食物也不可以多吃,衣服要穿暖。”那老妇人一边从沙发旁站起身子收拾着茶几上的药水和纱布,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一堆。
高卷卷见夏语墨表情茫然,便蹲在她身边解释道:“这是陆飞家隔壁的老师。”又俯在她耳边悄声说:“你来例假了啦。”
夏语墨早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本是早上了学的,所以初潮的日子要比同班女生晚些。除了学校为女生开设的生理课之外,班里女生陆陆续续偷偷摸摸地揣着卫生巾往厕所跑的时,夏语墨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切会在这极为离奇极为窘迫的境况之中发生。
夏语墨猛然想起了陆飞:“陆飞呢?”
“他给你买东西去啦。”
“买什么?”
高卷卷瞟了一旁正吃水果的鲍瘦猴一眼,再次俯到夏语墨耳边:“卫生巾啦。”
“啊?”夏语墨不见丝毫血色的脸微微泛上了一点红。
高卷卷也捂上了自己的脸颊,嬉笑着说:“这家伙不知会不会呢。”
不一会儿,陆飞提着塑料袋回来了,他手中的塑料袋里装着大大小小的许多包东西,他红着脸向老妇人道:“严老师,我……我买了好几样……”
原来这位老妇人是一位姓严的老师。
她对陆飞说:“要不你和这个男孩子先回你自己家去吧,我跟这女孩交代几句再把她送到你家来。”
陆飞的目光落到了夏语墨脸上,刚才还因为胡乱买回了女士用品而尴尬害羞的脸一下子诚恳地担心起来。他走到沙发旁查看夏语墨的情况,看见夏语墨已经醒了,一语不发地闪动着眼睛,只是脸色苍白虚弱。他俯下身子贴近她的脸颊,认真询问:“你没事吧?”
落到夏语墨眼里的陆飞,因为一路奔跑而有了“造型”的头发十分滑稽,但整张脸更显洒脱不羁,比之更近的是他一路小跑带回来的满夜露气,潮潮的,似乎泛着风和雨水的味道。
她笑着眨眨眼:“没事。”说着脸红了。
陆飞这才反应过来——他多少也知道一些,想来这对女生而言不是什么大坏事,于是便立刻直起了身子,掐住了话题。
他说着“夏语墨……那……那我们先走了”便和鲍瘦猴“落荒而逃”了,将两个女孩留给了严老师。
严老师关上了门,但她站在门口一时之间像个雕塑般立定了不动,许久后,才慢慢走回了沙发,坐在夏语墨身边,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叫什么?”
“老师,我叫夏语墨。”
严老师听了,眼底微波悄悄闪烁了几秒,像是被夜里的冷风吹起了涟漪,一会儿便恢复了平静。
“怎么了,老师?”
严老师从塑料袋里取出了陆飞刚才买的东西,她温柔地问:“今天第一次来月经吧?”
夏语墨点点头。
“我教你怎么用这些吧,”说着,严老师起身到房里取了些东西出来,“喏,这些是一次性的内裤,以前有学生来我家住时备下的。”
说着,严老师给夏语墨演示了一番,又仔细叮嘱:“从今天开始你就长大了,要保护自己,不要再多吃生冷的东西,也不要多吹冷风。”
“谢谢老师。”
严老师听了夏语墨一声道谢,幽幽叹了口气,这一晚她已叹了不少气,似乎这便是她的口头禅。
“孩子,你怎么在陆飞家?”
“家里出了一点事,陆飞爸爸就把我和我弟弟接来他家住了。”
“出了什么事?”
“爷爷奶奶高血压犯了,被送去医院检查了。”
“一起犯高血压了?”
“被……被人给气的。”
严老师的问话几乎不作半点停顿,每一句都极快地脱口而出。听了夏语墨的回答,她终于稍稍停顿了片刻,过后又问:
“你弟弟也在陆飞家?”
“是的。”
“弟弟……叫什么?”
“夏子实。”
“噢……”
“老师,怎么了?”
严老师并不回答夏语墨,她起身踱步到客厅餐桌前,背对着夏语墨和高卷卷不紧不慢地收拾了餐桌,良久才回转身来继续与她们说话。
“一会儿你就在我这里洗个澡吧,洗完了再回陆飞家里睡去。”严老师又朝着高卷卷说道,“卷卷,现在都十点多了,要不要打个电话叫你爸爸来接?”
说到这里,夏语墨才突然记起自己这么大晚上的跑出去瞎折腾的目的所在,忙说:“卷卷,不得了,你爸爸找你找得急死了,你赶紧给他打个电话!”
高卷卷一听到这茬,脸上的神色就立刻变了,她沉下脸来一声不吭,似乎是在耍脾气。
“怎么了啊?”
高卷卷藏不住话:“我就让他急!”
原来,高卷卷离家出走是为了逃避爸爸的管教。高卷卷的爸妈都是公务员,家境殷实,家里的规矩也不少。高卷卷的爸爸比妈妈更严厉,对她的管教十分严格,对她的期望也大得望不到边。眼见着高卷卷的学习情况每况愈下,她爸爸气不打一处来,虽然从来不会动手打她,但言语之中的奚落和讽刺却少不了。有时候,高卷卷真是恨透了这个只对外人报以笑脸的爸爸,在这个“读书至上”的爸爸眼中,似乎高卷卷做任何一件与读书无关的事情都是不被允许的。
“夏语墨,我真羡慕你和陆飞,”高卷卷握住了夏语墨的手,眼里泛上了泪花,“你们那么自由,都没有人会管你们。”
对于这样的“羡慕”,夏语墨不知道说什么好。偶尔她也会想这个问题,到底是有人管好还是自由好。然而关于这个问题她暂时无解,因为从来没有人对她说“夏语墨,怎么还没写作业”,或者“夏语墨,还不快回房间”,又或者“夏语墨,你怎么不帮着做点家务”,甚至在闯祸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来责备她。这番自由的滋味应该不算差吧,夏语墨这样想着,但有时仍要忍不住去猜想被管束的话会是怎样一番滋味。
被人挥鞭催促去成长会不会反而比自己拼了命地努力成长更轻松?每每想到这里,她的脑袋便乱得无法再往下想了。
“爸爸从来都不懂我,他就不能像别人的爸爸那样和女儿说说笑笑吗?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爸爸!”说着说着,高卷卷眼眶里的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墨墨,上回你打电话来问我跳舞穿什么衣服,我正在和我爸吵架呢。你……你不知道,他撕了我的歌词本儿,还把我的唇膏几乎都扔进了垃圾桶,还叫我……不要总是和你玩……”
夏语墨这才明白,那一天电话里的高卷卷那么古怪,原来是在与她爸爸吵架。
“为什么不和我玩?”她当真诧异。
“爸……爸说……”高卷卷抽抽搭搭话都说不清,她瞄了夏语墨几眼,一赌气说了出来,“他说墨墨是没爸妈的孩子,习惯了……习惯了……野生。”
说完,就伏到夏语墨的膝盖上哭了起来,肩膀不住耸动着。
夏语墨知道高卷卷说这话没有半分恶意,反而是因为对她爸爸的说法恨极了才说出来解恨的,但她的心头还是像被一把大斧头猛砍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涓涓地往外流。所以,她既不能伸手抚一抚高卷卷的头发,也不能说出半句安慰。
“什么话。”一直坐在一旁安静聆听着的严老师突然发了话,她的声音像是来自冰山,没有半点温度,“卷卷,你太不懂事,你知道现在几点?你不回家是要急死你爸爸?”
正因为严老师的声音没有半点温度,所以听起来也不太像责备。
“我对你们今天晚上做的事情并不是很清楚,但不管怎么样,如果发生什么不测,你们任何一个人会心安吗?”严老师停顿了片刻,给了高卷卷一点思考的时间。
高卷卷用手背抹眼泪,好像真的在思考严老师的问题,许久的沉默后她站了起来。不等她说出自己的决定,严老师家的门就被叩响了。
严老师开了门,迎进来的是一个急得话都说不出口的中年男人,正是高卷卷的爸爸,想必是陆飞打的电话。他甚至没有跟严老师打什么招呼,就直接冲进了屋子将高卷卷的胳膊攥在了自己手里,他喘着粗气一言不发,眼睛紧盯着只比他矮了几寸的高卷卷,像是要喷出火来。
长长的几秒钟后,他只说了一句话——走,跟爸回家。
这男人瘦瘦小小,一双小小的眼睛瞪着高卷卷目光犀利,但从高卷卷脸上挪开后却游移躲闪着,似乎不怎么喜欢与人对视。
他一言不发地拽着女儿朝门外走去,只是在跨出门的时候丢下了一句:“谢谢你了,严老师。”
严老师从开门那一刻起一直都站在门口,连门都未曾关上,似乎做好了送客的准备。她借着这一句“谢谢”冷冷回道:“不要谢我,要谢就谢那几个孩子,特别是夏语墨。要不是他们,你家孩子就倒大霉了。”
夏语墨的视线里只能看见严老师的侧影,看不见门外男人的表情,她甚至连半句回话都没有听见。
只听见严老师在合上门时发出的重重叹息。
又是陆飞家屋外传来的货船“突突”声将夏语墨从回忆里拉回到了这个光鲜明媚的早晨。
虽然这一晚夏语墨只闭了闭眼,此刻却已全无睡意。眼里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只有身旁熟睡的夏伶俐给了她些许真实感。
一整个夜晚她都没有翻身,整个人都快要咔咔作响。身下垫着一条严老师给了她的毛毯,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从那块毯子上挪开了身子,见那毯子仍旧干净无瑕才松了一口气。
轮船的“突突”声渐远后,她听到了房门外两个年轻男声的说笑和碗盘碰撞的声音。她无奈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能遇上这样勤于早起的男生,衬得她如此懒散。
起床后,夏语墨穿上了严老师为她准备的一条藏蓝色长裤,从高腰的款式来判断,这条裤子一定已经有点年纪了,想必是严老师年轻时穿过的。不过,腰身和裤长倒是与夏语墨的身材出奇地吻合。
夏语墨将那弄污了的校服裙装在了严老师给的袋子里,虽然严老师提出要替她丢进洗衣机洗了,她却红着脸执意不肯。严老师不得不反复叮嘱她回到陆飞家要马上洗了晾干,可她哪里好意思,只把裙子塞在袋子里恨不能丢了。
穿戴整齐后,夏语墨又将夏伶俐从床上拉了起来,几个孩子一起围坐在餐桌前吃起了早餐。路飞家的早餐是白粥配榨菜,也有辣椒酱和腐乳可以选择,一旁还搁着一大块未切的土司,可谓中西合璧。
餐桌旁只坐着四个孩子,不见陆飞的爸爸,夏语墨转头朝大人房间看了一眼,门敞开着,里头没人。
忽然,客厅的门被打开了,只见陆飞的爸爸两手提着许多个塑料袋进了屋,他将那些塑料袋放到了餐桌上,里面装着白色泡沫盒子或是透明塑料盒子。打开盒盖一看,里头盛着、装着的不是生煎锅贴,就是虎皮蛋糕或瑞士卷。陆飞爸爸笑盈盈地招呼着孩子们:“我随便买了一些,小朋友们随便吃点吧,也不知你们平常早饭吃什么。”
陆飞忽然鬼哭狼嚎起来:“不公平哇,平常我哪有这待遇!”
陆飞爸爸盛了一大碗粥坐到了陆飞身旁,他一边伸出筷子夹了一点榨菜铺在了自己的粥上,一边抛出一句话将陆飞的抗议对付了过去:“别吵,昨天的警告处分的账我都没跟你算,你还有理跟我算早饭的账?”
果然,陆飞瞬间哑口无言,乖乖吃起了饭,连他爸爸刚才买回来的丰盛早餐他都不敢动半下。看得出来,陆飞的爸爸若是不那么忙,陆飞的日子一定会比现在惨痛百倍。这父子两真是滑稽得可爱,一个调皮一个就凶悍,一个乖顺一个就心疼。陆飞爸爸瞥了陆飞一眼,见儿子耷拉着脑袋,就默不作声地夹了几个生煎朝儿子的碗里丢了去。
“哇!你要吓死哥……”陆飞话未说完,只见他爸爸朝他瞪了瞪眼,便耸耸肩改口道,“要……吓死你儿子哇。”
在座的其它三个孩子不禁笑出了声。
“一会儿爸先走了,你好好招呼几个小朋友。”陆飞的爸爸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自己屋子,他碗里的粥早已经一股脑地进了肚子,而那只大碗也已经被他用几秒钟的时间麻利地洗净送回了碗橱。
“啊?你又要干嘛去?”陆飞朝自己嘴里塞着生煎,满嘴油光地发问。
“还不是因为你,爸要着手考虑回老家帮你找学校的事了,我自己的工作也得大动,最近可有的忙。”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陆飞听了,垂头扒拉起了碗里的粥,不再吊儿郎当地说什么废话了。
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夏语墨也同样为此感到沮丧,即便这一晚对她而言这么长,却仍旧不足以叫她脑海里那些有关于陆飞,有关于自己,有关于教导主任,有关于学校的不愉快减去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