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每一年亲王都会出现在这沉寂火焰之宫一次。
每一次他都为梅利思安带来一位妹妹降生的消息。
每一位妹妹的降生都令梅利思安感到喜悦,而他的每一次喜悦都令亲王难抑愤怒。
第六年,第六位公主降生了。
公主降生的过程十分凶险。育有六位子女的王后在产期将近时心烦意乱。她虽疼爱自己的五个女儿,却在女孩子们渐渐长大时越来越思念自己的独子。正是那一天,她心烦意乱,在海域中散心,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硫磺海域的附近。
远远地,王后看见那座深黑的坟墓般寂静的宫殿,她想到自己的孩子在那宫殿中遭受着苦难,悲痛就马上令她眩晕起来。
不知是心伤难愈还是诅咒带来的灾祸,王后在硫磺海域中晕厥过去。
灼热的海水冲刷她虚弱的身躯,残暴地击打她腹中的胎儿。
也许是母子、兄妹之间天然有种奇妙的感应。当王后与她腹中的孩子遭遇这等凶险的时候,沉寂火焰之宫中的王子突然心生感触。
他不明白心底那种焦躁与惊惧究竟是什么,只觉得汹涌的情感在四肢百骸中回荡。
这孤独的王子唱起歌来。
他的嗓音沙哑,用语艰涩,然而灼热暴烈的深海却因为他的歌声平息下来。
梅利思安的歌声延续了一个昼夜。
从生硬到流畅。
整个海域都仿佛在应和那孤寂的王子。
随着歌声蔓延,王子的躯体中迸发出一种星辰璀璨的光芒来。这些光芒随海波浮动,同歌声一道流向王后所在的方向。
这些光芒就仿佛星河从天上落在海中。它们环绕着王后。深海温柔涌动,将王后推向安全的宫室中。
一昼夜小公主安然降生。
一昼夜歌声曳然而止。
梅利思安茫然地跪坐在漆黑的深宫中。
他的喉咙从未这样长久发声,所以此时干涩而疼痛。
但这些疼痛跟吞食有毒水草,饮下剧毒泉水时的疼痛相比又算不了什么了。
梅利思安低垂眼睫,他白皙的双手按压着自己的胸膛。
心脏在胸腔中跳动,随之跳动的还有汹涌的情感。
那是喜悦。
人鱼以歌声创造世界,因歌声拥有生命。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这样的本能。
那是……太奇妙的感受。
梅利思安久久无法回神。
他并没有注意到站立在宫室暗影中的亲王。
亲王是被歌声引来的,他也看见硫磺海域中水草般飘荡着的昏迷的王后,但他并没有理会。他循着歌声来到沉寂火焰的宫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站立在阴影中倾听。王子的声音沙哑艰涩,歌声却莫名动人心弦。
亲王身后那只团幽深的暗影因为歌声摇摆不定,仿佛一只摩擦着爪牙的野兽。
然而每当这野兽伸出尖齿利爪,歌声就涌向它,将它凶悍的戾气逼退。
当歌声停止的时候,那暗影的野兽也平息下来。它突然分化成两团,一团仍旧停留在亲王身上,另外一团却融进了晦暗深邃的宫室中。
那一日亲王离去了。
十天之后亲王再次来到漆黑的宫室,他为梅利思安带来幼小公主的讯息。
梅利思安尚不知晓那一天母亲的到来、妹妹的降生,听见亲王的叙述才明白那日汹涌的情感究竟是因为什么。
亲王说:“她有白皙的皮肤,蓝眸蓝鳞,与你十分相似。她降生的时候被歌声与星光环绕,于是便得到了深海明珠的美誉。智者因此为她取了爱丝奥黛拉这样的名字,她是深海的明珠,是海国万众的宠爱。梅利思安。”亲王露出嘲讽笑容:“从今往后她会弥补你留下的伤痕,谁会再记起你,谁会再将你放在心上?”
年幼的王子却对这些话毫无反应。
他独居日久,也许并听不懂这些话的含义吧。
亲王每年到此处来,也只当自己是自言自语,从不在乎王子究竟听懂多少,明白几分。
他觉得这个幽深海域中独居的王子必然是个傻瓜。因为他只会对着来人傻笑,估计不管到来的是谁说的是什么伤人的话,这愚蠢的王子都会露出笑容来。
王子果然在笑。他看着亲王,说道:“爱丝奥黛拉。”
他发音艰难,语调怪异,但话语中透露的喜悦却那么鲜明。
“爱丝奥黛拉!”
亲王忽然有种感觉,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这个愚蠢的孩子其实都知道。
愤怒油然而生。
亲王再次用力掐住梅利思安的脖颈。
那细小的颈项如此脆弱,稍微用力就能折断。
梅利思安浅色的鳃鳍不安颤动,玫瑰花瓣一样娇嫩的嘴唇因为疼痛紧抿,但他的神情却没有恐惧。
他是那样无辜与茫然。
他并不反抗。
洁净浅海般的双瞳渐渐合上。
“爱丝奥黛拉……”
他晕厥过去之前,仿佛还默念着这个名字。
深海明珠啊,新生的宠儿,爱丝奥黛拉……
在痛楚中,这孤独的王子还在为自己新生的妹妹感到喜悦。
那日之后梅利思安无法再安于这沉寂的宫室。
他已经长成矫健的人鱼少年,可以穿透硫磺海域汹涌灼热的波涛了。多年来他不断地在沉寂火焰之宫的四周探索,早已洞悉离开的路途。
有一日,被心中的情感驱使,他在沉寂的夜晚离开了自己的牢笼。
他穿越复杂危险的海域,来到王室居住的深宫中。
他先是偷偷去王后的宫室看了看自己的母亲……然而王后向来浅眠,即使他尽量令自己摆尾的动作轻盈,还是将睡梦中的母亲吵醒。
醒来的王后坐在海王身边,轻轻啜泣起来。
“我梦到我可悲的孩子了。”她这样说道。
海王什么都没有说。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妻子,因为他自己也为那牢笼中的长子难过。他沉默地拥住妻子的身躯,给她一点依靠。
梅利思安僵硬着身躯,他生怕母亲发现他,然后又因此遭受厄运。
他静静等待着水流将他带离宫室,那之后,他再也不敢接近母亲所在宫室。
那之后,梅利思安前往了妹妹们的居所。
公主们尚且年幼,睡眠踏实深沉,梅利思安就无须担心自己会将妹妹们吵醒。并且人鱼从小就身体强健,王族更加如此,所以一直以来也没有安排侍女卫兵守护婴孩幼童的习俗。
这样,梅利思安在夜间前往妹妹们的房间就更加方便了。
他会在妹妹们的小床边轻哼一些灵感突至的曲调;赶来一群五光十色的小海鱼,然后藏在窗外的海草丛中等待妹妹们清醒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他会找来美丽的珍珠,沉船中漂亮晶亮的小饰品放置在妹妹们身边。
因为公主们活泼可爱,所以她们总是收到各种各样的礼物,也就从来没有人发现过梅利思安。
那时候开始,梅利思安觉得自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他陪伴着妹妹们成长。
他在夜晚守护她们安眠,黎明将至时就回到他的牢笼中去。
梅利思安喜爱着自己的每一个妹妹,但他最喜爱那个是小小的爱丝奥黛拉。
每个夜晚,当梅利思安公平地在妹妹们小床边哼上一支小曲之后,他最终都会蜷缩着身躯躺到爱丝奥黛拉的云母小床上去——当然这也是因为爱丝奥黛拉的身体最小,睡姿最沉稳安静。
梅利思安总会抱住自己的长尾,将爱丝奥黛拉圈在身体中间。每当这个时候,爱丝奥黛拉就会像感应到了自己的这位兄长一样,在睡梦中露出甜美的笑容来。
她是与梅利思安最为相似的。
她也有着蓝色鳞片的鱼尾。
听说的她的眼睛也如同蓝色的大海一样……可梅利思安从来没有见过。
要是能见一见该多好啊。
不知是谁听到了梅利思安的请求,这样的机会竟很快就到来了。
有一个夜晚,当梅利思安抱着自己尾巴圈着小妹妹为她哼唱歌谣的时候,爱丝奥黛拉突然醒来了。
她睁开海流般洁净无瑕的蓝色眼睛——她真的与梅利思安十分相似。
小小的爱丝奥黛拉并没有被眼前陌生的人鱼吓着,反而,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令她朝梅利思安伸出小小的白皙柔软的手。
反倒是梅利思安受了惊吓,他匆忙躲开,在夜晚的海水中游荡了一大圈才敢回到妹妹们的房间外面。
他在窗户边偷偷着瞧着那重新熟睡的小人鱼,心里既高兴又惆怅。
他多想抱一抱她们,亲一亲她们……
然而不行。
他的身上有着可怕的诅咒,那诅咒会夺去妹妹们的健康甚至性命。
他摸摸自己的脖颈。
除了亲王掐住他喉咙的举动,他已经太久没有跟别的人鱼有过接触了。
他早已忘记母亲的怀抱是怎么样的,早已忘记肌肤温柔相触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觉得孤独。
他难过极了,垂头啜泣起来。
他那样悲伤,以至于错过了离开的时间。
梅利思安回过神来的时候海域已经热闹起来了。王宫的侍卫发现躲藏在海王花园中的小小人鱼少年——谁也没有认出他来,谁也想不到这是他们遭受诅咒的王子——侍卫们只以为这是个调皮地从家里跑出来的孩子,还友善地招呼他,请他来分享自己的早餐。
梅利思安像枝离弦的小箭那样飞快地逃开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鱼,他从来不知道海王领域中的居民是这样生活的。
他慌张无措,四处躲藏,生怕又谁认出他来,生怕自己不小心触碰了别人。
他如此恐慌,他想起自己还在襁褓中时引发的那场灾难,觉得懊悔万分痛苦不堪。
如果因为他自私的逃离使得人鱼们平静的生活被灾难打破——那该如何是好呢?
梅利思安在茂盛的水草中躲避了一整个白天。
他一动也不敢动,夜幕终于降临的时候浑身都僵硬了,他不敢再前往妹妹们宫室,而是仓皇失措地回到沉寂火焰之宫中。
他跪在他漆黑的坟墓里,拼命咀嚼那些剧毒的水草,饮下毒泉里灼热沸腾的水。痛苦马上钻入他的四肢百骸……他仍旧一刻不停,一刻不停地折磨自己。
他惩罚自己的自私,惩罚自己因为贪恋快乐而差点惹出祸端。
他一遍遍默念着女巫的诅咒。
空有尊贵地位却要过凄苦生活,空有美貌却不见天日,空有才华但无法施展,空有爱情但两败俱伤,与他靠近就会终生不幸。
——这是命运。
自当接受,不该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