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采薇其实还真有点不放心沈采苹,本还打算趁着自己在松江的这几年照顾一二,不想边境忽然传了急报。
戎族入关,分兵三路。一路往辽东,一路往宣府,一路往大同。戎族大汗托雷亲率铁骑领中路大军,直攻宣府,连破怀安、蔚州、阳和等地,宣府守关三万部将皆是死战而亡,都指挥使赵斌、总兵杨勇殉国。一时之间,血流成河,天下为之震动。
江南方安不久,大越朝局渐定,可那遥远荒凉的北境已然点燃烽烟,戎族亮出的雪亮的刀尖亦是指向了京都。
李景行虽早有预料却也不知竟是这般惨烈境况。如今大同虽仍是固守,但恐怕也守不住多久。一旦戎族沿着大同、阳和、宣府一路攻破居庸关,必是要长驱直入,直抵京都。
朝中一接到战报,立刻就点了兵,集合三大营二十万兵力,亦是兵分三路齐赴北境。李景行早早上奏请战,萧远斟酌了一二,便把他配给了中军大元帅彭老将军,本着对好兄弟的信任和了解又暗中给他塞了一道秘旨。
好在李景行这些年在江南与倭寇作战,百战而百胜,敌寇闻其声而丧胆,早已积了声名。朝中虽是有些异议但也无人全力反对。因为情况紧急,沈采薇也没再和搬家似的收拾东西,只是带了洗漱用具和写了一半的医书就跟着李景行往北境去了,连伺候的丫头都只带了个身体强健的绿焦。
沈老夫人年纪大了,沈采薇自是不好叫她操心着急,故而只是说要回京一趟。宋氏倒是知道事情,亲自来送了他们一程,临去前握着沈采薇的手道:“男人打仗,你凑上去做什么?若有万一,你祖母和我们该有多伤心啊......听伯母一句,回京里等消息就好了。”
沈采薇眉间笑意淡淡,声音却是沉静的:“伯母不必担心,我和景行在一起,总不会有事的。”她顿了顿,俯头郑重的行了一礼,“祖母体弱,四娘年幼,有劳伯母操心了。”
宋氏还真不知道她这信心是从哪里来的,也不好说李景行不可靠的坏话,只得道:“记得写信,要不然你祖母那里可不好瞒。”
沈采薇连连点头:“伯母放心,我一定日日都写信来。”
宋氏被她那讨好的小模样逗得一笑,随即又有忧思浮上心头,犹豫了一下只得目送沈采薇离开。
等马车的轮子动了,车里的李景行方才伸手把沈采薇抱到了怀里,长长的叹了口气,学着沈采薇的语调说道:“‘我和景行在一起,总也不会有事’,采薇你对我倒是很有信心。”
沈采薇眨眨眼,与他双目对望,隐约可以看见他黑亮的目中那一点轻微的犹疑。
也是,他尚年少,虽是经了许多战事,但那些倭寇到底是无法和草原上那些铁骑相比。对上来势汹汹的戎族,他心中亦是会有些许的自我怀疑。
沈采薇忽然觉得心中一软——这样的男人,他对所有的人都是坚不可摧的强大,只有对着最亲近的人的时候才会显出一二柔软来。就如同最凶猛的野兽,独独在对着你的时候收起利牙利齿,温柔以待。
沈采薇用力的伸手回抱住他,轻轻一笑,好似玩笑一般的接口道:“你是我的夫君,我不信你信谁?”
李景行顺手把她搂到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手指轻轻的抚着她的手指,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温柔:“戎族来势汹汹,战场之上又是刀剑无眼。只怕若有万一,救之不及。”
沈采薇闻言,缓缓仰起头,乌黑的眼眸明亮如同星辰,“先贤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固。我从不怕死,只怕死的不值得。”她的声音就先是潺潺的流水一点一滴的流入人心,“景行,我一直以你为荣,一直希望能够与你并肩,而非躲在你的身后”
李景行怔了怔,垂头看着她,目光细细的描绘着她的五官,只觉得心尖仿佛有一支羽毛轻轻拂过。随即,他轻轻阖了眼,低头深深的吻了下去。
他的吻轻轻的落在沈采薇的唇上,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慢慢的软下去,如同浸在温水之中,无处不妥帖,无处不舒服。
此去战场,前途莫测,生死亦是难料。他早就有过为国死命的觉悟,只是不忍叫心爱之人与自己一同,可是听到这样的话语,他心中升起的却是无与伦比喜悦。
苍天待他何其之厚,让他遇见沈采薇,令他此生再无忧虑。
戎族攻破的宣府城中,戎族的骑兵在街头巷尾之间来去穿梭,早已不见城中百姓的踪迹,只能看见地上不知堆积了多久的尸体,血腥味和腐烂味久久不散。
就在这时,一辆蓝布车帘的马车从街头穿过,小心地避开那些横倒在街头的尸体。干净而精致的马车,整齐而清脆的马蹄声,在这样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的可怖。
不愿处的两个骑兵望了一眼那辆蓝布车帘的马车,不由的皱了皱眉,沉下了脸。
“这种时候,估计也只有那位贾先生能够这般大大方方的乘着马车来去了。”其中一个骑兵冷笑了一下,眼中讥诮之意不言而喻。
另一个则是冷淡的开口截住了他的话:“行了行了,大汗看重人家,术赤大将军不过是对他有点不恭敬就被罚了。你这些话要是叫别人听到了就不好了。”
那骑兵也知道这话不好再说,只得吐了一口唾沫,恨声道:“那越人最是会耍些花花肠子,大汗现下只是叫他迷惑了,等明白过来,说不得就把他给处置了。”
另一个人拉了他一把,随口道:“也是,一个越人专门跑到我们戎族这儿来当什么谋士,能是什么好人?听说他还是落马城那里的人,当年咱们大汗屠城屠了个干净,怎地就叫他给逃了出来?”
他们两人都是术赤大将军的手下,早就瞧那贾先生不喜,现下说了起来,骂骂咧咧的,倒是背着人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拿来说了一遍,把那个贾先生骂了个底朝天。
那马车却是无声无息的进了城中央的府邸。比起外头那些杂乱的环境,这府邸上下倒是收拾的极其干净,熏了淡香的屋子里面,大汗托雷端坐在木案前看着战报。
他生的英武不凡,仅仅是端坐在那,也依旧有一种泰山一般的威仪,叫人望而生畏。
就在这时,账外武士恭声禀报道:“大汗,贾先生求见。”
托雷闻言抬了抬眼,随手把案上的东西一推,抬声道:“让他进来吧。”
帐外走进一个穿着湖蓝长袍的男人,他身量极高,脊背挺直犹如松竹,行走间衣袍不动,端看姿仪显是个少见的美男子。然而,他面上带了个玄铁面具,只露出半边的脸,即使如此亦是遮不住那面上的大块丑陋的疤痕。
“大汗。”他双手交握在一起,郑重的行了个礼,手腕上的那串沉香把他的手衬得更加白皙修长,莹润如玉一般。
托雷朗声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先生不必多礼,此回能攻破宣府,先生当领首功。”
贾先生只是摇了摇头,以一种轻而缓的声调开口道:“是大汗麾下能将辈出,就算没有在下,也不会影响胜局。可见,天命所归。”
“哈哈,先生这话说得好,好一个天命所归!”这话确实是说到了托雷心底里——在他看来他能重活一世,可见是得了上天眷顾,好叫他一统关内,光复先祖荣光。他面上笑意愈盛,扬了扬手,笑着道:“先生坐下说话,不知今日来此是有何要事?”
贾先生对着大汗又行了个礼,斟酌一二方才缓声道:“臣知大汗心在天下,如此之时更该收拢民心。”他顿了顿,一鼓作气的说了下去,“这些日子,几位将军都以屠城灭族为乐,长此以往,天下皆厌大汗,何谈日后?还请大汗为大计故,稍加约束。”
托雷亦有所觉,微有迟疑,沉吟许久才道:“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太好。只是此时最要紧的是北上京都,下头那些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总是要叫他们尽了兴,方才能够卖力。我此时若出面,总有一番事故,说不得要耽误行程。”他起身拍了拍贾先生的肩头,“我知先生宅心仁厚,心系苍生,只是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还是攻城破敌来得重要。”
居庸关就在眼前,只差一点就能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对于前世被李景行打回关外的托雷来说,这是何等的诱惑,若不是现下还要修整人马,他恨不得亲自扛着大刀去打居庸关。
万里锦绣江山,离他真的就只差一点。
他忽然想起前世与李景行在居庸关最后见的一面。
那是尸山血海、累累白骨所簇拥出来的战神,真正的俊美无俦,强大无比。是立在大越边境不可逾越的壁垒,让托雷所有的雄图与伟略都付之一炬。
李景行。托雷重新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不自觉得笑了一下:今世从头再来,他占尽先机,还不知谁胜谁负。若是能够亲手打败这个前世最大的敌手、把所谓的战神踩在脚底下,那真是太叫人愉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