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市的雨下的要更大些,整片天都下白了。
数十块录牌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飘着,在夏之余身前围成一个半弧,凑在一起互相拍击着,发出木头相撞的声响。
红线的指引在雨中几乎看不清,她只能随着录牌走,速度比平时慢了一些。
坐在勾魂链上,夏之余发了个信息给陆沅晴,说临时有生魂要收,让她先买着,不用等她。
陆沅晴自然回好,纵使心里有些不放心,她也无能为力。
冰凉的雨水顺着肌肤滑下,打湿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颊上,黑袍隔开了雨水,让衣服免于淋湿,夏之余停在空中拢紧了长袍,看着本前往一个方向的录牌们逐渐四散开,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要往不同的方向去。
事发地都在沛市,具体位置却不在一处,本以为是什么事故导致多人死亡,现在看来……
见到灵体前,夏之余看不到他们的生死轴,也无法得知他们的死亡原因,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情况对于她这种无等级的半吊子灵司来说,真是分|身乏术。
夏之余重新排列了录牌,取了死亡时间最近的一组,距现在还有八分多钟。
四块录牌中,三人同姓黄,另一人的名字一看就是女性,这应该是一家人。
四块录牌在前引领着,散发着微弱的光穿梭在瓢泼大雨中。
一片雨雾朦胧中,依稀见一些房屋,雨下太大视物不清,耳边除雨声外还有雨水击打在塑料上的声音。
夏之余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知道大约是到了居民区。
除此之外,此地还混着些泥土的腥气与肉体腐烂的味道。
没有在外停留太久,夏之余跟着录牌进到屋里去,站定了才发现这是一个土胚房,墙漆未上,脚下是凸凹不平的水泥地面,家用一应陈设具可看出主人家的不富裕。
“菜齐咯,丫子叫你爹和你哥吃饭去。
”
“哇塞,今天菜真好!”小姑娘趴在桌上,两只眼睛盯着肉看,瞪得大大的,闻着肉香马上就走不动路。
“快去。
”
兴许是下大雨的缘故,屋子里有股子潮气,闻着不太舒服。
家中的女主人端着菜上桌,一盘炒豆子,一盘白菜烧肉,米饭装在盆里,正由妇人盛出。
小姑娘蹦蹦跳跳去里屋寻人,一家人很快就坐在餐桌前吃起来。
离死亡时间还有八分钟整,夏之余无处可去,就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
这家人就在屋里吃饭,外面下着大雨也哪里都不会去,夏之余就不明白了,怎么会一家四口都死了呢?她听着雨声抬头看着窗外,难道是雨太大,房子塌了?
房子必然是结实的,夏之余靠在墙角看着他们吃饭,脑子里胡乱想着各种死亡原因,见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夹着白菜烧肉吃,不免猜测道:总不能是女主人在菜里下毒吧!
等待永远是焦急的,更何况等待的还是四个生命的死亡,一分一秒的时间过得极为煎熬。
七分半后,家里最小的小女儿先摔了碗,那妇人刚要骂,就见她脸色发白地捂着肚子,从椅子上倒了下去,肉体碰撞地面发出闷响,一下子就磕破了头。
鲜血流出,小女儿仍是捂着肚子,双眼紧闭,额上渗出虚汗,“肚子、肚子疼……”
“丫子啊,你咋样?”妇人匆匆丢下碗筷想把女儿扶起来,一手捂着她头上的窟窿,“孩子他爹,这怎干弄哈子啊?”
男人刚要上去看,却见自家儿子张着嘴,大白菜裹着块肉从嘴里掉出来,也是一脸痛苦地弯下腰,“儿子你咋了?他妈,你菜是不是有问题啊!”
短短一会儿功夫,女孩子已经断了气。
却不似寻常尸体,生气迅速流失,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夏之余一拢袖袍,没有忍住从角落走了出来,皱着眉头脚步略急促地围着堂中的木桌转了一圈,此时男孩儿嘴唇泛着青乌,抓着他爸的衣服也不动弹了。
如同那女孩儿一样,体内含不住生气。
不到五分钟的功夫,一家四口均倒在了堂屋,没了生息。
四卷生死轴飘在空中,死因,具是食物中毒。
夏之余瞧着,却总觉得不对劲。
心情复杂地把一家四口串在勾魂链上,跟着录牌去往下一位死者身边。
……
黄家一家四口食物中毒。
雨天车祸,出租车超载导致过弯道时侧翻,七人死亡。
市中心居民楼、办公楼死亡三人。
沛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无效死亡八人,均因食物中毒死亡。
目前为止,死亡人数合计二十二人。
天已黑透,天空之中电闪雷鸣,黑袍下的夏季薄外套已被雨水浸透,和黑袍一起贴在身上,夏之余却无心使法术催干衣袍。
一个晚上的时间接手了这么多生魂,也一一看过他们的死状,她……有些适应不过来。
晚间十点二十三分,夏之余站在马路中央,面前是最后一块录牌,她在等待今日最后一个死亡的人。
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松动了,身体的感觉很微妙,夏之余形容不上那种感觉,她也无暇去细究那感觉的来源。
穿着荧光黄雨衣的行人从斑马线过马路,高跟鞋“嗒嗒”落在柏油马路上,黄灯三闪,女人脚步乱了,身子一个踉跄就要往地上倒!
夏之余心头一颤,缩回伸出将扶的手,一把抓取了在女人头顶跳跃着的录牌,攥在手心!
红灯亮起,远方的驶来的车打起大灯,向她驶来。
夏之余闭上了眼睛。
汽车从身体穿过的感觉清晰,倒在地上的人大声喊叫,声音却被雨水吞没个干净,她好似同摔跤的女人一起,经历了一场车祸,久久无法睁开眼。
勾魂链抖抖身子,尖勾将女人勾去,坠在了队伍的最后。
生魂归队,身体松动感愈发强烈,似乎身体中的屏障被打破。
她只觉眉心一松,双眼即便是闭着的,也仍有通透感,使她耳清目明,五感清敏。
暖流从眉心往四肢流动,驱散着体内的寒气。
眼前有蒙蒙的光,夏之余睁开眼,眉心扯出一根丝线幻化成无色的莲花,莲心之中生出一莲子,散发着柔和的光。
须臾,莲花同莲子皆化为虚像,消散在空中。
——
滴答滴答的水声细微,夏之余带着长长的队伍,走进土地庙。
桌前站定,地上洇湿一滩水渍。
“诶呦呦!丫头,你……”
“爷爷,我来送人。
”夏之余打起笑容,将二十三人的录牌呈上,给土地录入《户籍册》后,以换取他们的批票。
土地见她笑了,却目无喜色,看着这长长的队伍,一望便知道缘由,“丫头啊,生老病死乃人生常事,你忘了上次爷爷跟你说的话了?”
“我没忘……”她不是看不清生死,而是无法忘掉一张张临死前,挣扎过的模样,更无法承受一方亲人在世,另一方却魂归黄土、阴阳两隔的别离。
“所以今日,爷爷再告诉你一句话,有些不必要看的东西,就无须看了,即便看过了,忘掉便可……”土地公给批票上一张张的按红印,摇了摇脑袋,“人活在世一张皮、一口魂,死后皮肉腐烂化在泥里,魂魄却转世投胎,不是死亡,是新的开始啊……”
“来,签字吧。
”
二十三张批票改完印章,名字也一一出现在土地面前的实录册上,他将毛笔递过,在夏之余弯下腰、低头签字时,摸了摸她的脑顶。
一口浊气吐出,那些扭曲挣扎的脸便有些看不清了,夏之余心里舒服了很多。
“你还小,这些事猛然看多了,难受是难免的,不必介怀。
况且你还是个半神,接触尸体太多,被尸气魇住了,这次你不晓得没关系,下次就知道了,送他们投胎去吧。
”
每次有什么事情,土地爷爷都会开导她,夏之余郑重鞠躬道谢,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与土地道别,踏上了前往二道门的黄泉路。
刚死的生魂们并不老实,纷纷扒着勾魂链想要挣脱,一路上众鬼哭嚎,个个儿神情激愤,想要回到地面上去。
夏之余看着总觉得不大对劲,这二十三人中,有十五人是食物中毒死亡,看他们的反应,也是这十五人最激烈,其他人次之……
联想到这些人死后存不住最后一口气……
二道门前,夏之余将这些人交给内门的鬼差,自己则发讯问了陈帆的位置,这件事情有疑,她得报上去。
齐掌司。
如同人间的政府,地府官员在阴司也有办事处,名曰齐掌司。
齐掌司三十三重楼,越往上,职务越高。
站在齐掌司的高楼之下,只可见上数第十层,自十一层开始,便藏在了雾霭之中。
随着阴兵的指引,夏之余随着他上到七层,一踏上深红色的木板,送她上来的黑莲便合拢花瓣,化作烟尘消散。
左手边红漆加柱,可看见大半阴司景象,右手边幽红色灯笼盏盏,挂在一间间的门房前。
夏之余顺着红灯笼朝前走,见红莲灯笼下一木牌,上刻“陈帆”二字,便知是到了地方。
甫一落定,门便无人自开,陈帆正含笑望着她,隔着一张桌子,贺真站在那里,似乎在汇报什么事情。
“你说你有事要同我说,是什么事?”
贺真脸色不大好,看见她日常黑脸,这次陈帆也在场,夏之余对着一张大黑脸便觉得有点尴尬。
和俩人打了招呼后,正准备报告下午的事情,就见陈帆眉头一皱,望着她站了起来,“你怎么沾了一身这么浓重的尸气?快把袍子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