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子缓慢地眨眨眼:“我没有说你在制作赝品呀。”
她的声音很小心,靳余生晃了一下神,一瞬间理智回流。
……顿时被心头涌起的愧疚包裹住。
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刚下意识的反应。
他的恐惧,流淌在血液里。
半晌,他张了张嘴,有些局促地转移话题:“……你往旁边站一点。”
“你又要赶我走。”沈稚子很不满,“我就知道,你每次莫名其妙地发脾气,都只是为了赶我走。”
“……我没有。”他有些无力,顿了顿,还是打算跟她讲道理,“你小心一点,找个地方坐下来。”
图书馆的顶楼最近在装修,连办公室里也满地都是建筑器材,他怕她被绊倒。
少年微微低着头,一手按着纸,另一只手笔走龙蛇。
沈稚子直觉不该打扰他,可又十分不甘心。想了想,她厚颜无耻地凑上去:“行吧,那你夸夸我,就说,沈仙女今天超级无敌乖巧,都没有打扰你工作。”
靳余生默了默:“……你还是站着吧。”
沈稚子气得想跳起来踢他。
多讲一句话是能杀了他吗!
“你这个样子,以后会孤独终老的。”心塞到爆炸,她一边埋着头小声嘟囔,一边迈动沉重的脚步。
沙发在办公桌的另一端,中间的过道被建筑器材积压得只剩细细一条,沈稚子屏息收腹,小心翼翼地,打算从他背后蹭过去。
鼻尖一软,余光突然捕捉到什么。
沈稚子一愣。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的棉服外套外面,竟然有一层……短短的绒毛?
看着有点像珊瑚绒,可好像又不是。
顿了顿,她伸出一根手指,试探着碰了碰。
毛……毛茸茸的?
沈稚子咽咽嗓子,感到十分震惊。
这是什么材质,手感怎么能这么好……
她试探着张开手,小心翼翼地,把整个手掌都放上去。
偷偷摸摸地,摸一把。
他没有反应。
过一会儿,再偷偷摸摸地摸一把。
他还是没有反应。
沈稚子舔舔嘴唇,她怀疑,他有应激障碍。
隔着厚厚的冬装,就感受不到有人在摸他。
肯定了这种猜测,沈稚子在心里感动得热泪盈眶,老天对自己也太好了吧……虽然隔着这件衣服,她什么都摸不到,但是……
她可以想象啊!
她可以想象出他的每一节脊柱!
沈稚子兴奋极了,捧着脸,一下一下地撸起毛来。
天呐,如果他不动弹,她可以在这里撸到天黑。
把他衣服上的毛撸秃!
下一秒,手猝不及防地被人攥住。
沈稚子退后一步,晃了一下神,就被他攥着手腕按到了墙上。
少年身形高大,正午繁盛的阳光在他身侧留下一道暖洋洋的边,光芒却照不到眼底。
他望着她,浅褐色的眼瞳深不见底,唇抿成一条线。
眼里情绪昏暗不明,有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沈稚子眨眨眼,试着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抽不动。
她突然有点怂。
半晌,一本正经地咽咽嗓子:“你,你外套的手感真的好好啊。”
“……”靳余生不说话,舌尖抵住上颚。
这个角度,她被圈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只能被迫抬头看他。
下巴白皙小巧,睫毛微微颤动。
某种程度上,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控制欲。
靳余生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
好烦。
什么都做不了。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过了几分钟,沈稚子开始心慌。
他要是骂她一顿,她反而不怕了。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总让人觉得他要憋什么大招。
分分钟杀人灭口。
……可她只是摸了他一下啊!
沈稚子觉得很不公平。
凭什么,她只是摸摸他,他就要杀人!
可心里又很怂。
想了想,她一边不动声色地朝下滑,一边企图挣脱他。
嘴上还在锲而不舍地小声逼逼:“摸……摸出感情的话,我可以负责的。”
但他手掌用力,握得死紧。
噫……失败了。
沈稚子开始在心里计算,狭路相逢你死我活的胜算率。
他们两个的身高差二十公分,他好像也是学格斗术的,如果她出其不意声东击西,或许她……
下一秒,靳余生突然放开她。
不等她反应过来。
“沈仙女。”他移开目光,飞快地道,“去坐着,等我。”
***
沈稚子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摸到了他的手……
天呐,她摸到了他的手!
她在心里雀跃地狂奔着放了一挂鞭炮。
然后兴奋唧唧地给盛苒发消息:
[我摸到他的手了!]
[啊啊啊大清早来图书馆果然会有福利啊!]
[我不敢想象,我竟然在毕业之前达成了这么伟大的成就!我们开香槟庆祝一下吧!]
……
盛苒一直没有回。
沈稚子以为她是跟江连阙他们玩儿嗨了,就没怎么往心上去。
靳余生写完对联,把毛笔顺手扔进笔洗,将桌面收拾干净。
沈稚子留神看了一眼,觉得他的字和周有恒的不像。
他偏爱连笔,笔锋流畅,整体感强。对比起来,老人家的字就显得更大气。
不过……
“你的也很好看。”她亮着星星眼,一脸陶醉地夸,“是靳余生的,都是好的。”
靳余生垂着眼,没有说话。
将写好的对联交给馆长,他领着她出门。
冬日的阳光稀薄透明,像隔着层霜。
走出去两步,靳余生踌躇了一下,问:“你想吃什么?”
“你下午还要过来吧?”沈稚子很为他着想,“那我们找个近点儿的地方吃午饭。”
他抿唇:“下午不过来。”
所以去远一点的地方也没关系。
沈稚子有些惊讶:“你的兼职只做半天吗?”
“……嗯。”
他本来也不是因为缺钱,才来做兼职的。
沈稚子恍然大悟:“也是,你这样的学霸,肯定要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
“那就……去市中心吧,我记得那儿有家素菜馆,手撕包菜做得超级好吃。”她回忆了一下,笑嘻嘻地道,“想分享给你。”
桃花眼笑起来流光溢彩,靳余生顿了顿,移开目光:“……嗯。”
可走出去几步,他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你喜欢吃包菜?”
他以为她是肉食动物。
以后是不是要改一下印象标签。
“对啊!”沈稚子大幅度地点头,“我最喜欢吃手撕包菜里的肉末了,人间美味。”
靳余生:“……”
ok,fine,小问题。
乘车回到市中心,沈稚子在王府井找到那家店。
坐下来,服务员递上菜单。
靳余生一本正经,沉声道:“一份手撕包菜,不要包菜。”
***
沈稚子从开始吃饭,一直笑到吃完饭。
“你真的太可爱了。”她真心实意,“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过的,第一个可以跟我爸的可爱媲美的人。”
靳余生的表情一言难尽。
她总觉得,她不是在夸他。
“但是你不要丧气。虽然你们两个的可爱程度不相上下,但你比我爸爸好看很多,所以怎么算都还是你赢呀……”
靳余生打断她:“你待会儿去哪?”
今天天气不错,她打算回去睡个午觉,然后出去打球。
不过……
既然他提起了,沈稚子还是眨眨眼:“你是想送我回家吗?”
靳余生:“……”
他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但是……他想了想自己今天下午的目的地,似乎可以打车顺路送她回家……
于是他低声道:“可以。”
沈稚子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她要回去开香槟!
“好啊好啊!”她兴奋死了,“那你顺路再去我家做做客吧,我妈妈周末会亲自下厨烤点心,她做的小饼干可好吃了!而且我家后院新修了一个网球场,如果你下午没事的话可以我们可以在那儿打球呀,万一晚上太晚了你就顺路住我家……”
她还没逼逼完,手机就疯狂地震动起来。
沈稚子顺手按绿键,听见沈湛的声音。
他停顿了很久,才开口。
有些疲惫,又有些颓然:“我跟盛苒吵了一架。”
默了默,他问:“你现在在哪,能不能过来一趟?”
沈稚子愣了愣,下意识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才想起来去看靳余生的表情。
他神情清淡,像是没什么反应。
周围的气压却低了一个度。
她有些抱歉:“对不起啊,我堂哥要跳河,我可能得先过去一趟。”
“嗯。”
“那……”她小心翼翼,“我们还能不能一起……”
靳余生淡淡打断她:“我们不顺路。”
***
一扯上别的男生,去哪就都不顺路了。
沈稚子悲伤得想上吊。
照着沈湛给的地址,她在江边找到智障堂哥。
冬日江面波光粼粼,天光清淡,光影在水上游移。
沈湛悲愤交集的吼声在江上浮动。
“不就是遇见了前女友吗,我都告诉盛苒了,我们分手很久了啊!那她对我旧情难忘我有什么办法,我长得帅是我的错吗?”
“对啊,除了今天这个,我还有很多个前女友!可我每一场恋爱都是用心在谈的啊!”
“她怎么能说我是在玩弄她们的感情吗!我在她心里就是那种不负责人的人!”
“难道我就没有心吗!交际花不配拥有爱情吗!”
……
沈稚子一个头有两个大。
她怀疑,沈家叨逼叨的技能也是祖传的。
遗传到沈湛身上,还自带单曲循环系统,能把一段话翻来覆去讲三遍。
好不容易等他逼逼累了,喘着气坐下来,第一件事竟然是问她:“有水没有?我有点渴。”
沈稚子挠挠脸:“来之前,听你语气那么难过,我以为你要跳江。”
“……所以?”
沈稚子幽幽道:“你见谁围观别人跳江,还带矿泉水的?”
“……”
沈湛默了默,决定转移话题:“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我没有看法。”沈稚子还在遗憾,今天没能把靳余生拐回家,“我一直在想,你叫我过来的时候,我跟靳余生告别,他情绪看起来不太好。”
“……”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我气了……他那个人,一直都是那副样子,什么话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不问,他就什么也不说。”她有些惆怅,“早知道,我应该把他叫过来,一起看你跳江。”
比烽火戏诸侯好看多了。
沈湛沉默了一下:“你喜欢靳余生。”
沈稚子的手顿了顿:“陈述句?”
“嗯。”
“那你呢?”沈稚子突然好奇,“你喜欢盛苒吗?”
沈湛陷入更长的沉默。
半晌,他问:“什么才叫喜欢一个人?”
盛苒也一直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她。
可什么才叫喜欢?
被对方牵动心情,时时刻刻记挂,生活因为对方而变得不一样——那都是喜欢吗?
沈稚子想了想,撑住下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她甚至到现在都不敢肯定,自己对靳余生到底怀抱着什么样的态度。
她想让他看见他。
却又不希望他离自己太近。
距离太近,她会有压迫感。
“唉——”
沉默半晌,沈家兄妹齐齐叹气。
“既然我们都不知道。”沈湛转过来,表情很真诚,“那,我再跟你讲一遍我和盛苒的故事吧。”
沈稚子感到崩溃。
因为下一句话,她又听见了:
“就从刚刚那个,遇见前女友开始。”
***
不知道是乐极生悲,还是承接了沈湛的诅咒。
吹完一宿冷风,沈稚子第二天就病了。
坐在教室里,她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我求求你,跟沈湛和好吧。”
盛苒看着她,不说话。
“我那天听他讲你们的故事,讲了一下午加一宿。”沈稚子哑着嗓子,语气很委屈,“我肯定是被他诅咒了!”
盛苒不接茬。
“他一定是会什么巫术,会把自己的灾祸转嫁在别人身上那种……”她小声说,“我本来好好的,就因为他,靳余生现在都不理我了。”
“……”盛苒没忍住,“你别什么锅都推在靳余生身上行吗,你每天都觉得他不理你了,可他什么时候真的不理你过?”
每次生病,沈稚子的理智阈值会被拉到最低。
根本没办法交流。
在她的逻辑里,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比如现在。
她闷闷不乐,瓮声瓮气:“那他为什么没有偷偷给我送温暖,给我买药给我倒热水……是不是我咳得不够响。”
“……你他妈,不是吃过药了吗。”
沈稚子默了默,抬起眼皮,看看坐在前排的靳余生。
他背对着她,一整天下来,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她垂下眼:“我不想上课了,想请假回去躺着。”
她突然很厌学。
盛苒想了想:“也行,我去帮你拿个假条。”
甫一站起身,像是想到什么,又坐回来:“你最好第一节晚自习结束再走。”
“为什么!”
“物理老师要来讲题。”
沈稚子痛苦地缩回去。
她其实不怕物理老师,可物理老师废话特别多。
比她还能叨逼叨。
她要是现在走了,他能拿这事儿教训她半个月。
“我真的好可怜。”沈稚子丧如鹌鹑,“没有人爱我。”
“差不多行了啊。”盛苒哭笑不得,把自己的抱枕拆开,盖到她腿上,“睡一觉吧,最后一排,老梁看不见。”
沈稚子迷迷糊糊:“你往我膝盖上盖了什么?隐形衣吗?快拿走,我要是隐形了的话,老梁就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就会骂我。”
“……你都病成这样了,少说两句废话行不行。”
结果还是被诅咒了。
老梁进来,第一个就看到了缩成团的沈稚子。
“最后一排那个同学,你们叫她醒醒。”他一边写板书一边提醒,“老师把自己晚上的时间都拿出来给你们讲题了,你们能不能上点儿心?趴在教室里睡觉是几个意思,太不尊重老师了吧……”
沈稚子岿然不动。
前排有人轻轻戳她,被盛苒瞪回去。
老梁写完板书,转过来,见沈稚子还没醒,有点儿怒了:“我说了这么多都当耳旁风?那是谁?把她叫醒,不要逼我动手啊!我说你们是不是很不满老师占用晚自习讲课?这是老师想的吗?老师不也是牺牲自己的时间……”
“……”盛苒根本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她正想揭竿而起,前排突然响起一声巨响。
仿佛忍无可忍,靳余生皱着眉推开桌子,站起身,凳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大跨步地走过来。
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老梁也还愣在原地。
只见靳余生躬下身,长臂跨过沈稚子的腰腹,把她捞起来:“醒醒,起来。”
她半梦半醒,声音软而糯:“嗯?”
一片肃静里,他的嗓音清越低沉,像是在哄一个小朋友:“梁老师临时有事不来了,你回家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