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楼下的装饰让叶萳菁惊讶的话，那这间齐楚阁就更让她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了。黄梨木的方桌，寥寥的只配了几把同样质地精良的玫瑰交椅。对着走廊的一面虽然和别处一样也是万字雕花的窗子，可是却因为不用靠它御寒的缘故而只糊了一层薄薄的雪白云翳纱，隐约可以看见对面走廊墙上的那幅《宴乐图》。
程寒先是很绅士的替叶萳菁抽出椅子，等她落座时又适时的向前一递。这才跑到对面正对着房门的位置坐下。服务生已经拿着纸笔进来等着他们点菜了。菜单不在别处，就写在一张宣纸上挂在墙上，平日里上面都是有一幅临摹的《清明上河图》悬着。服务生一拽拉线，图画缓缓卷了上去，直到露出完整的菜单。菜单亦是费了心思的，一律是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各种仿古的菜名。
程寒对着好奇的叶萳菁道：“你来点菜吧！”后者还满心惊喜的打量着对侧多宝阁上陈列的物件：七星坑砚、粉彩美人觚……直看的眼花缭乱，明显没有多余的功夫，只是随便点了一品黄葵拌雪梅、一品金鱼戏莲。于是程寒不得不又补了一道冰糖燕窝，一道鲜炒鳝丝。又另要了四样点心：水粉汤圆、雪花糕、萧美人点、蟹黄酥。想起没有干果点心，于是又加了一盘糖炒核桃，一盘杏仁酪。最后才要了两份鳕鱼面做主食。这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弄的记录菜单的服务生又一遍确认，“先生，是两位吗？”因为怎么看眼前的这两位都不像能吃下这么多东西的食客，虽然关顾的客人都是恨不得把所有的美食都尝个够。可是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小服务生还是忍不住心里抱怨这些人的浪费烧钱行径。
正式饭菜还没有上桌之前，又有服务生端着紫砂壶和一个青瓷莲纹的小碟子进来。“这是小店特地赠送的雨前龙井和糖渍青梅。“说完便很自然的斟满两杯放在两人面前，又把茶壶放进桌子上保暖的小套子里。而小瓷碟子就摆在了一旁，青梅是用来防止茶醉的。程寒这才想起忘记了要酒，侧过头又去看墙上的菜单，见有金坛于酒、德州卢酒、蜀中郸筒酒、绍兴黄酒、湖州南滑酒、常州兰陵酒、苏州陈年酒、金华酒、山西汾酒……无一例外都是度数极高的，因此不得不问服务生道：”你们这有没有味道醇厚又不伤胃的那种酒？“
服务生指了指茶饮一栏道：“这里就是了。“
程寒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先是茶品：龙团胜雪、承平雅玩、长寿玉圭、太平嘉瑞……长长一大串之后才是饮品：梅花蒸露、皎梨清酿、桂花蜜酒……依旧是长长的一大串。最后只是胡乱的指了一坛木兰春。
叶萳菁倒是比他清闲的多，一面继续四壁打量着，一面清浅的啜了一口茶，只是刚和近嘴里便不由自主的皱了一下眉，竟起身去揭那紫砂壶的茶盖来，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便叹了口气道：“清明前者，号‘莲心’，一旗一枪，绿如碧玉。每四两藏之于石灰坛中。烹时用武火、穿心罐，一滚则泡。“接下去的话虽然没说，可是那不满意的表情足以让人知道她想说什么。
服务生没想到她竟然可以这样专业的说出烹制之法，而自己心里知道，这份额外赠送的茶品明显没有花那么大的力气去做。脸上不免有些尴尬，倒是程寒听她这样说之后，无奈的笑了笑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嘴巴还是这么刁钻？好像只要在舌尖上一打滚，什么都瞒不过你那味蕾似的！”
叶萳菁听他这句话，不免想起了从前在一起的时候，她只要尝上一口，就可以分辨出里面都加了什么调料来。以至于程寒笑话她“吃货”还不够，甚至揶揄她干脆考厨师证算了。转眼都是旧日的时光了。她有些恍惚，便是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还是从前的那个，可是却回不去了。
她的怅惘只流露出片刻，之后又假装去打量房屋去了。程寒没注意，只当她是对茶水的口味失望了才会这样。
这家饭店是邻省一个百年老店新开的分店，知道的人并不是太多。虽然风雅别致，却价格昂贵，因此暂时人还不多。大师傅又是一等的烹饪高手，所以饭菜很快就送了上来。
看着摆满半桌子的各色菜品，叶萳菁终于忍不住道：“咱们两个吃这么多？”一不小心“咱们”又说出了口。
程寒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每样菜只有一碟心的量，不多点些怎么够吃？言外之意是指叶萳菁下午时候说的那句”西餐吃不饱“的话。
桌子上左右各两盏大红绢纱宫灯，是程寒刚刚特地从身后的高脚几上挪过来的。冰冷的金属底座，刻着缠枝海棠如意纹。暧昧的灯光照在身上，还有房间里的摆设，叶萳菁竟然一瞬间觉得这像是古书上说的红烛高烧的新婚之夜。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脸上腾地红起来。
自己怎么这样胡思乱想，明明是奢望。
程寒就坐在对面，目光穿越灯光落到她脸上，仔细而认真的端详着，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的脸色许是因为灯光的缘故而蒙上一层淡淡的酡红，像是酒醉之后的容颜。整齐的牙齿落在红润的唇上，越发显得白如编贝。
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样静止了的时光里，竟不知今夕何夕。
终于他拿出温到恰到好处的木兰春酒，缓缓倒了两杯，蜜色的酒汁落入清白的珐琅彩花鸟纹瓷杯里，发出悦耳的轻响。
他将一杯推到她面前，端着自己的那杯，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恰好举到了齐眉的位置，“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
淡淡的薄荷幽香萦绕在鼻端，若有若无。叶萳菁于是也拿起酒杯，遥遥的一碰。
古老的夜晚，远方的音乐。叶萳菁突然想起《廊桥遗梦》里主人公反复念着这两句诗歌，可是，这并不属于她。
一晚上，两个人都只是讨论菜品的好坏，似乎很有默契似的，并不提旁的，无论工作，无论生活。其实这样的默契多少都来源于内心的恐慌，仿佛现在的场景就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虽然色彩斑斓，可是只要一不小心的触碰上，就会立即消失不见。
于是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晚饭结束的时候，叶萳菁挑剔说水粉汤圆不够细腻，程寒便故意说她点的“金葵拌雪梅”里虾球味道不纯。
就在程寒企图要站起来替叶萳菁拿回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时，包间门口有人适时的叫他的名字，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厉远——他的大学室友，也是前几天借给他房子、车子的那一位。
厉远显然没看到背对着的门坐着的是谁，他是从卫生间回来的路上路过，本来就是无意的顺便瞟了一眼，毕竟门上只挂着一幅珠帘。可是他眼睛尖，当下便看出是程寒了。虽然脚下已经走出好几步了，可是到底还是倒退着回到门口来。
叶萳菁也没有料到竟然有人在外面，所以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看。结果发现是很久不见的熟人。厉远明显也看见了她，脸上吃惊的表情就是证明。
于是叶萳菁只好大大方方的站起来打招呼，“你好，厉远学长。“
厉远明显还没有从惊讶中缓过来，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好……“却在称呼上犯了难，从前他可是一直玩笑着叫她”弟妹“的，可是现在这种情况，程寒明明已经和她分手了，可是今天竟然又一同出现在了这。其中的奥妙他还一时弄不清楚，天知道他们两个怎么回事！于是最后还是称呼了一句，”小学妹。“眼睛却是探询的盯着程寒，企图瞧出点有价值的蛛丝马迹来。结果很失望，程寒和叶萳菁都是那种一丝不漏的样子。
事关好友大事，厉远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便拉着程寒道：“我在一号包厢里宴请了慕氏集团的少东家，一起过去喝一杯吧！“程寒正要推脱，却听见他冲着叶萳菁道：”小师妹也一起去吧，我老婆也在，人多了热闹。“
叶萳菁忙摇摇头，眼睛却看着程寒，“我不过去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因此程寒假装看看手表，“时候真不早了呢！我也该回去了。“
厉远哪里能让他走，“你不去看看S市大名鼎鼎的慕二少？“
程寒刚回来不久，虽然知道S市数一数二的大集团便是慕家名下，可是对厉远口中的这位慕二少倒是不熟悉，以为慕家老二也不过是仗着家族企业肆意挥霍的公子哥儿，“什么大名鼎鼎？不过就是二世祖罢了！“
厉远啧啧有声，“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位慕二少可是正儿八经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博士呢！不巧的很，也研究过金融的。慕家现在主要就是靠他在打理。不然我能请人家到这种烧钱又故弄玄虚的地方来吗？“
这句话到说的程寒微微心动，他这两年在海外的那家公司做的顺风顺水，虽然暂时并没有回过发展的打算，可是金融圈子里道理相通，多了解一下国内的情况对他现在的工作也是很有帮助的。这样一想，神色间难免有些犹豫。但是如果让叶萳菁和他一起过去的话，那么介绍起来难免尴尬——他自己是不在意的，可是只怕她不自在。她们的关系刚刚近了一小步，如果今晚厉远弄巧成拙，那自己真的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要怎么补救了。他纵横金融圈这么多年，手上一向是成百上千万的交易，可是唯有在她面前，才知道什么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是他了解厉远的性格，知道今天他是一定要拉着自己过去热闹的。那样一来她到时候也会宁可先自己回去，他总是不放心。
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叶萳菁已经穿好了衣裳，“你先上去谈谈吧，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程寒不用考虑就先摆了摆手道：“那怎么能行？这么晚了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叶萳菁却执意摇了摇头，“你的谢意我收到了，谢谢你的晚餐。“
这样一说，关系越发微妙起来，程寒倒是不好坚持了。因此只好送她到楼下，又拦了一辆计程车。车门关上的一瞬间，他又拍了拍窗子，等到叶萳菁摇下车窗时，却把要说的话都吞了回去，只是嘱咐一句“小心“。
计程车缓缓启动，他才突然想起来，于是补救似的掏出手机记下车牌号。
一回身正好撞到厉远，后者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背，“我说老兄，你怎么回事？“
程寒装傻，“什么怎么回事？“
于是厉远又很不客气的敲了他的肩膀道：“别假装不知道，你和弟妹呀！“
程寒虽然很敏感的发现了他用了从前的称呼代指她，却没有反驳的意思。只是不紧不慢道：“回来正巧遇见了，就吃顿饭而已。“
厉远明显不信，于是继续刨根问底，“怎么那么巧呢？我这么多年都没碰到她，你一回来就碰到了？不会是你约了人家吧？“
程寒斜眼看着他，“我连人家的通讯方式都没有，怎么约？“事实确实如此，他手里目前有着的，只是叶萳菁大学时候的手机号码，时隔这么多年，估计早已经换掉了。最近虽然因为他外婆的病情而时常接触，可是到底没好意思把要电话的事说出口——虽然名正言顺，家属可以有医生的号码。
厉远当然不会放过他，于是几个问题之后，程寒终于缴械投降了，坦白说她是外婆的主管医生。
厉远恍然大悟，“难怪那天去医院说给你介绍一个认识的医生你偏不干，非要用现在的年轻大夫。原来是看上人家了啊！“
程寒知道反驳也没有意义，于是也不说话，只是一路跟他往包厢里去。
后者显然对他这种摆明了的敷衍态度不满意，于是开玩笑道：“跑了差不多三十年，惯性太大过头了，这是要往回倒退呢？不过那天在医院我怎么没看到她？“
程寒干脆不搭理他的追问，但是却因为他的揶揄想起了从前的事。
他毕业的那一天，寝室按照历年毕业生的传统出去吃“散伙饭“，而且可以带家属。于是程寒便带着叶萳菁一起去的。当时寝室里虽然都有女朋友，可是却又两个是外地的，于是到场的只有叶萳菁和厉远当时的女朋友——他们私下里叫她”1007号“，厉远是典型花花公子的做派，女朋友多的让人记不住名字和长相，只能靠编号区别。所以即便现在，他和程寒都已经小有成就，都靠的脑子发家，可是后者脑袋里的东西叫”实力“，而厉远的则是”人脉“。
四个大男生聚在一起难免不喝酒，当时喝的迷迷糊糊的便起哄说让带着女朋友的当场吐露爱意。两个人推不过只好答应了。
程寒记得自己当时单膝跪在叶萳菁面前，叶萳菁慌得脸都红透了，可是腿被他按着，椅子后面又有一堵墙拦着，根本站不起来，就那样低着头听了他的表白。“萳菁，我爱你。可是我从来都不敢说，不敢承认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一路勇敢前行，就是为了走到这里，遇到让我心动不已的你。我终于知道生命中所有过往的艰辛，都是为了可以遇见你而不得不经历的。攒足的运气把你送给了我。你永远是我最美的小狐狸。“他从来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可是那一天全部说给她听，真心实意。
可是，电影镜头一样的画面再清晰，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处？
程寒也会偶尔感性怀念过去，可是他知道现实如想象是不同的。可以说完全是两个平时时空里发生的事情。所以哪怕再矛盾，也是互不影响的。
马上就要走进包厢时，程寒突然停下脚步，答非所谓的对着厉远道：“你的那辆别克虽然样式旧了点，可是我上次错过了一个路口，结果还真的倒着回去了。”
厉远先是一愣，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到那辆车了，等明白过来时，程寒已经转过身去，厉远的嘴角上扯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
屋子里还有三个人，主位坐着一个年轻利落的男子，刀砍斧凿般果决。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可能是因为保养极好的缘故，或者是压根年纪就不大，所以看上去只有二十多一点的样子。中间空着两张椅子，然后是独自坐在这边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人，不同于对面的女人那种清纯天然的美，她身上的是一股人情练达的成熟稳重的韵味。
几个人相互介绍，正巧确定了程寒的猜想。独坐的女人是厉远的老婆，作为副手和他一起经营公司，商场闯荡许多年自然有这样的气质。
慕家是儒商出身，子弟身上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风度翩翩。慕家二少名叫慕辰宇，今年不过三十一二岁，穿着精干，长相白净斯文。如果不是知道他经济、文学双学位、金融学硕士、管理学博士这一系列的学历文凭，一定会先入为主的把他看做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了。
他旁边坐着的就是未婚女友，厉远介绍说是本地另一家大型财团老总魏启达的掌上明珠魏琼，慕魏两家又是世交之谊。魏琼比慕辰宇整整小四岁，虽然慕家老大只比老二年长两岁，可是魏启达却毫不犹豫的把女儿许给了老二，而不是外人眼里最可能继承家业的长子。魏启达眼光老辣，早已经察觉到慕家老大并不喜好做生意，反而一心沉溺于古玩收藏一类，而老二不但才情尚佳，而且对家族企业颇有心得。所以魏琼和慕辰宇的结合，不单单是郎才女貌，更是门当户对，基本上可以算做是两大财阀的联姻。
程寒和慕辰宇初次见面，却在之后的两个小时里相谈甚欢。程寒提到S市的几个证券公司，慕辰宇竟然分析的头头是道。最后程寒亦不得不收回之前关于他是二世祖的带有明显偏见色彩的盖棺定论。
等到饭局结束程寒回到车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这才想起还没有问候叶萳菁是否到家了呢！于是掏出手机，很自然的在通讯录里找到“小狐狸”，然后发出一条信息：到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