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萳菁第二天在办公室里看到坐在对面的李木子时,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酸酸的滋味。
那样单纯的像白水一样的小姑娘,大概还在憧憬着她和他的未来吧!
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是又没办法做什么。所以中午和程寒聊天的时候,她很自然的把困惑说了出来。
程寒听完她的话只是捏捏她的下巴,摆出一副认真端详的架势来。“让我看看,最没心事的小姑娘是怎么开始忧国忧民的?”
叶萳菁懊恼的一拍他的手,“和你说正事,你怎么一点都不认真呢?”
程寒看她是真的要着了恼,于是也就不打趣她了,“不是刚刚和你说嘛,你这叫忧国忧民。”
叶萳菁歪着头枕在他肩膀上,“你的意思是我不该管了?”
程寒纠正她,“不是不该管,是你没能力管。”
叶萳菁又撅起了嘴巴,程寒说的是实情。她连自己都管不过来,哪里有精力插手别人的事。“可是……”心有不甘。
程寒难得的好耐心,“你小师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萳菁只好照实说:“腹有诗书的女孩子,单纯到可怕。”
“你觉得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他男朋友的事了?”
叶萳菁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程寒,“怎么可能?”
程寒也不介意,只是反问她说:“怎么不可能?”
叶萳菁刚才那样说只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具体为什么这样肯定自己也不知道。
程寒继续道:“你再好好想想,你师妹真的不知道?那她男朋友为什么会毫不避讳的把新任介绍给你?”
叶萳菁咬着嘴里的奶茶吸管,她认真思考的时候总是有一大堆的小动作。当年程寒就是不喜欢她看书的时候胡乱转着笔玩,可是一直没纠正过来。“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可能哎,木子是那种比较敏感的人,大约是看到过蛛丝马迹的。可是她为什么不问他呢?”
程寒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这还不简单,爱得深了就自欺欺人呗!”
“你是说……”叶萳菁瞪大了眼睛看他,“沈则渊想通过我来转达这个信息给她?”
“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我并不一定会告诉李木子啊!”叶萳菁还是困惑。
程寒继续帮她分析,“你对那个叫沈则渊的印象怎么样?”
叶萳菁毫不犹疑的回答:“从前就不怎么喜欢!”说完这句话才隐约感觉到不对,沈则渊那样练达的人不会看不出自己对他没好感的,而且昨天他似乎没必要和自己打招呼,反正也没看见他。可是他不但打了招呼,还特地介绍了女朋友。的确奇怪。
“现在呢?”
叶萳菁不屑的哼了一声,“现在更不喜欢了!”她一想到沈则渊昨天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就觉得讨厌。传说桃花眼的男人多情,果然如此!
程寒双手一摊,“这不就结了,你讨厌他,所以即便和你师妹关系不是特别亲厚现在也会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那么告诉她事实也就顺理成章了。”
“所以,”叶萳菁看着他的眼睛求助,“我到底说不说呀?”
程寒嘴角明显下拉,“你确定自己能说好本末?”
叶萳菁摇了摇头,“不能。”她当然没有这个本事了。小师妹一向多思,若是知道了,自己一个外人难免多此一举;就算不知道,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告诉人家,怕结果也好不到哪去吧!
程寒点了点头,虽然是笨可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你不能就别插手,小心猪八戒照镜子。”
叶萳菁本来还想反驳说自己难道眼睁睁的看着,可是一想,这么关键的事没有明确判断之前还是算了。
程寒看着她矛盾的表情,不自觉的就笑了出来,宠溺的那种。他的小狐狸还算是单纯善良,良心未泯。“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
叶萳菁脸色一红,“咱们又有什么事要处理?”
她难得脸红,不然当年也不会死缠着程寒了。不过是代表学校去参加过一个省里大学生辩论赛,当时还是大一新生的叶萳菁就看中了作为一辩手的程寒。
其实她们医学院一向信奉“埋头苦干”的人生信条,别的专业搞联谊活动或者班级整体出去旅游踏青时,她们医学院的基本都在自习室混迹。并不像文学院或者经管院一样长于辩论。所以那次辩论赛本来没有医学院的份儿。可是也许院里觉得被杀的片甲全无很没面子,所以唯一进了学校内部复试的叶萳菁就被她们系里的学生会干部硬塞进了辩论团队里。即便知道最后未必能上场,可是还是想要挽回一点门面。
比赛前夕大家都在一起准备,查找资料,整理文稿,配合默契度……叶萳菁一向文学功底好,打字又快,所以一般时候她负责整理,程寒他们就会时不时的站在后面“围观”。有一次她写到一个觉得不好的地方,于是一挥手找人帮忙,“学长,如果对方这么问怎么回答?”大家都各忙各的事,叶萳菁求助之后半天没有人过来帮忙。于是程寒走了过来,就站在她身后的位置,略略俯低了身子看着屏幕,“引用那句名言。”他手指着一行字,叶萳菁读了读,果然是合适的。如果对方真的问这个问题,一定会被狠狠的回击。叶萳菁又显露出左颊上的梨涡,“学长你真是一击中的。”程寒却没有要回应她这句半是真心半是恭维的话,继续盯着电脑屏幕往下看。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薄荷清香与阳光混合的味道,身子紧挨着她的头,所以那种若有若无的薄凉又温暖的气息就蹭蹭的往她鼻孔里钻。叶萳菁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的脸红了。
那次她是作为“替补”的选手,不出意外的坐在了观众席看他整场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之后,叶萳菁顾不得女孩子要含蓄的信条,开始了“隔层纱”的女追男生活。
室友笑话她说,“本来是要你去给医学院找回面子的,这下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把自己卖出去了。”
叶萳菁只是笑,很不害臊的反驳,“我这是使出美人计迷惑对方呢!”
程寒看着她脸红还走神,心里就情不自禁的觉得可爱。“周末下午我阿姨在这边,咱们,”他一顿,暗笑自己也跟着她学会了用“咱们”这个词。“出去玩吧!”
叶萳菁是周日的夜班,所以周六全天加上周日白天都是有时间的。可是今天才周二,程寒一杆子把约会拖到周末去,虽然知道他很大程度上是考虑自己平时没时间,可还是很没道理的觉得不高兴。“还有好多天呢。你就不能着眼当下吗?”着眼当下才能开拓未来,新闻里都是这么说的。
程寒伸手一敲她的额头,“早些告诉你还不时要你好好想想去哪玩。周五晚上告诉我就行了。”
叶萳菁装出被他敲疼了的可怜样,“你还没说当下怎么办呢?”
程寒明知道她是假装出来给自己看的,可是还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好办呀,晚上请小叶医生吃火锅去。”说完又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叶医生拿了家属多少好处?不怕被举报了?”
叶萳菁索性没羞没躁下去,“怕什么,家属把自己都当礼物送了,卫纪委也说不出什么了。”
程寒使劲揉了一下她栗色的头发,“真是胆大包天的医生啊!不过你好像没搞清楚状况,事实分明是小叶医生以身相许,可不是我要报答你。”
叶萳菁嘟起嘴,“没良心!”她虽然伶牙俐齿,可是在口头上从来没有讨过程寒的便宜。狐狸对猎手,完败。
李木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被师姐当成话题和男朋友讨论了半天,其实她压根连她有男朋友都不知道。叶萳菁的保密工作还是做的不错。
李木子愁的是她自己的男朋友。她不是全然不知情的。可是知情了又能怎么样?
纠缠的太彻底了。剪不断,理还乱。
初见沈则渊时,是在大四的下学期。她帮室友去上一节选修课:古典文学名篇精选。室友的选修学分到大四还没有修满,开学抢课时又因为网速的原因没抢过低年级的学生们,所以不情不愿的选了一点兴趣也没有的课程。医学院的学生,选了文学院的课程,确实有点奇怪。
第一节课一般都会点名,可是室友偏偏有安排,于是闲着没事的李木子就被她抓了壮丁。可是出乎意料的没点名,不过讲桌上有签到簿子,这个简单,随便代签就糊弄过去了。可是李木子既然已经来了,也就打算听一节课试试了。
沈则渊是在上课之前五分钟进来的,他的目光沉沉的,一身西装,金丝边框的眼镜,棱角分明的脸,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英气儒雅。扫了一眼阶梯教室里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又看了看明显与现有人数不符的签到簿,眉毛皱了一下到底没有说什么。
那一节课沈则渊讲的是《明史》节选的一小段。他知识渊博,为人又风趣,还不忘记与学生互动。所以即便是选修课氛围也是很好的。
李木子与他的第一次接触就是他提问题之后,看着她道:“那个藕荷色的姑娘回答一下。”课堂上老师不知道学生的名字,所以一般都用衣服的颜色代替。
她那天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毛衣,因为很少有人用藕荷色来形容,于是愣了一下才站起来回答了那个关于“梃击案”的问题。她虽然是医学专业,可是自小在父母的熏陶之下文学底子培养的也不薄。通本的《明史》尚且万分熟稔,何况现在回答的又是明代历史上最著名的宫廷三案之中的“梃击”。所以毫不费力的完美回答,也可以算是旁征博引了。
沈则渊最后问她一句:“你读过很多书?”
李木子一笑,算是默认了。
第二节课李木子并没有出现在课上,之后的三节课也没来过。直到下一个学期,已经大五了的李木子在早已经修满了选修课学分之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沈则渊的课程,这一次是《金庸小说选读》。
沈则渊再次看到李木子时,是十月初的一天,她穿着一件粉色的带着机器猫图案的半袖坐在教室第一排正对着讲桌的位置,正拿着一本蓝皮专业书在看。
于是趁着剩余五分钟的间隙,他从讲台上假作不经意的走到她对面站定,李木子以为他要说什么——一般老师都喜欢在课前和学生随意聊天打发时间,于是她抬起了头。沈则渊的目光掠过她正摆在手边的笔记本,透过薄薄的透明封皮,可以看见扉页上墨蓝的签字笔写着的三个端庄小字,“李木子”,他心里一动,原来,她叫李木子。
“我记得你上学期好像在我的课堂上出现过,藕荷色的姑娘。”
李木子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自己。笑容里带着五分的惊讶,“我旁听过一次,沈老师。”
沈则渊接下来的问话让她觉得更惊讶,“为什么之后不来了呢?”
李木子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让老师记住很久,尤其是记住你不来上他的课不是什么好事,哪怕只是旁听。老师的角度,他会觉得你半途而废,或者是他的课讲得不好。而她不来的理由,并不是这两个。“我上学期有另外报了英语强化班,时间没有安排好。对不起,沈老师。”
道歉似乎并不是必要的,可是她还是说了。好像自己真的犯了大错误被抓到一样,可是分明没有。
沈则渊摇了摇头,“我不是问罪来的。”说完转身踱回了讲台。李木子看了看手表,还有两分钟上课。
那节课沈则渊讲的是金庸封笔之作《鹿鼎记》。之后的几节课分别讲了《笑傲江湖》、《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最后一节课讲的是《书剑恩仇录》。可是沈则渊一直没有在找过她聊天,不过倒是课堂上偶尔会找她回答问题。李木子的功底好,有另有一番见解,每次沈则渊都会赞许几句。
直到课程结束的时候,沈则渊照例布置了一片短小论文算是结课成绩,论文要求分析一个金庸人物。
李木子写的是黄药师,她最喜欢的,没有之一。她写他诗词歌赋、天文数术、五行八卦无所不通,写他对亡妻的一往情深。写他性格乖戾,并且给这个缺点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大抵天才都是这样的脾性。
邮件发过去的第二天,她收到了沈则渊的回复。一般都是老师看过之后直接打出分数,更有老师根本就不会详细看,只随便给出分数就算结束。反正是选修课,没人会在意那个没什么意义的分数,只要过了及格线可以得到学分就万事大吉了。
沈则渊的回复算是一个例外了。
李木子点开邮件,只有短短的几行字,“黄药师博才亦博情,博情难免薄情。并不值得喜欢。”
李木子回复说:“薄情不过与梅若华,若有若无,几等于无。”心里还是因为他的话而回想起冯蘅的死,说他薄情也不冤枉。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他对黄药师的那番评价,似乎说的也是他自己。
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又有一封来自沈则渊的邮件,“想推荐给你一本书。”
李木子于是回复说:“随时有时间。”想了想又觉得语气有些太随意,于是另外加上三个字,“沈老师“。
那边很快回复:“下午三点钟英伦咖啡馆。”
李木子只回了一个字:好。
英伦咖啡馆是学校正门外一间规模不小的咖啡馆,因为离生活区远,所以一般情况下学生们似乎并不频繁光顾。咖啡自然味道不会差,美妙之处在于它充满了文艺气息,两排小书橱上满满的排着书,老板闲下来还会谈上几下吉他。
那天下着细密的小雪,李木子到的时候,透过玻璃橱窗看见沈则渊好像很早已经到了似的,正翻看一本薄薄的书,像是杂志。
她打开门进去,沈则渊竟然微微欠身,不像学生和老师的会面,只像是普通朋友。李木子没来由的脸红了,还好之前从外面进来时脸颊就冻得微微发红,所以并不明显。
沈则渊推荐给她的是一本自己写的书,刚刚付梓出版。宝蓝色烫金字的封皮,他送给她的是精装版的。“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呢!”
李木子突然因为这一句话而觉得心慌,像有小鹿在心里乱跑,没轻没重的四处乱撞。她把头埋得低低的,手捧着骨瓷咖啡杯,氤氲的热气熏在脸上,她听见自己小声说:“谢谢沈老师。”平素熟读各种文学书籍、侃侃而谈的医学院才女竟然词穷了。
第一次私下会面之后,第二次、第三次也跟着接踵而来了。直到一个大雪初霁的傍晚,他们踩着积雪并肩走在昏黄的路灯底下,咯吱咯吱的伴奏里,李木子确定,自己爱上了眼前这个年纪差不多是自己二倍、身份是自己老师的男人。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她为了沈则渊的一句“不方便”硬是考来了F大,又因为要找到更多的共同语言而拼命读书。
可是,现在他好像准备不要她了。
往事似乎全是甜蜜,可是这并不能丝毫削弱眼前的事实所带来的打击。毕竟反方向的作用力可以抵消只是发生在物理学上,而物理学好像又总是喜欢强调根本就不存在的理想条件。
李木子不是那种对什么事都后知后觉的人,相反她是特别敏感的。从沈则渊最近的举动里,她发现了异常。而且知道,这些异常好像是他故意漏出来等着她发现的——他自始至终都掌控着一切。
明明知道是这样的原委,可是还是不敢顺着那些细微的发现向下探究。一旦发现血淋淋的事实,她敢确定自己受不了。
可是要怎么样呢?沈则渊既然已经开始,就不会让自己再这样下去。
她从来都是聪明的人,聪明到一直不肯问沈则渊从前的情史。她知道他那样的人,身边的女人不会少,所以不打算问出究竟来。事实也是问不清的。
女人的愚蠢就在于她们明明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多情的男人,可是还会天真的以为自己会是他爱上的最后一个。李木子逃不掉这个规律。
女人的另一个愚蠢在于明明知道那个多情的男人不会回心转意,可是还是傻傻的等着。她依旧犯了这个致命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