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人这两年看起来的确老了很多,动作似乎也有些迟缓。
但在曹炟的心目中,他依旧是最能耐的神医,连他都没法子让尹凤醒过来,那定是没法子。
尹家的两个女子,同时出事。
曹炟预感到,这次尹铉,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曹炟走进内室,探看尹凤。
只见她果然如同是一株植物般,虽然还略微有些呼吸,然而整个人生气已失,跟个死人没什么大的区别了髹。
过了半晌,曹炟便又走了出来。
“秦神医,你好好照顾她,无论如何,不能叫她死了。”
“皇上放心,只要有人参吊着命,一年半载的,还是能维持。”
……
曹炟安排内务府的人去携助尹府办理尹彩玉的丧事,而他自己则连夜赶回了碧落行宫。此时,诺大的行宫已经全部拆除,露出地下倒阴阳八卦的整个图案来,见者无不震惊,这张图看起来太过于壮观了,而在这个矮墙砌成的倒阴阳八卦图中,终于出现了曹炟一直寻找着的蛇形物。
那是一个龙身蛇首的怪物,在倒阴阳八卦的中心,口张大,似乎在吞吃着什么的样子,它只是一块石头做成的雕像而已。
然而众人走近它三尺以内的地方,便感觉到说不出的阴冷。
乌弋山伸臂拦住了众人,“别往前走了,此物邪气,近身不得。”
众人观察了片刻,最后决定,先不管它,等天亮了,阳光一亮的时候再说。
曹炟正是这个时候赶回来,也终于看到了蛇形物的真面相,只是没想到,它居然是被埋在地下的,当初据谢流云所说,看到的分明是一个影子,借着朝阳而出来又消失的影子,既然是影子,自然是物体投影所至,埋在地下的东西,能把影子投到地上去吗?
不过今日要想的事情太多,他揉揉眉头,将乌弋山和夏炚叫到了屋内。
并向夏炚说了有关白衣人的事情。
夏炚听闻后,神情大变,当时的事情只有他最清楚,当时姬静姝忽然变成他的脸,那痛苦尖叫的模样,还有安歌扯着他离开圈禁之地的情景。
“没想到她还活着!”
其实夏炚进入安阳城后,就四处寻找过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姬静姝,可惜找来找去都没有什么进展,此刻一想,她当时根本就没有离开皇宫,宫内门户众多,她又熟悉皇宫,想躲起来的话,当真不容易找。
想到她变成了他,一个女人变成了男人,又被圈禁了很久,心理上一定扭屈了,所以才会杀了明云夕吗?才会杀了尹彩玉吗?
这两桩杀人案,真相倒是有点大白了,可是如何交待呢?
除了他们这些曾经亲身经历过诡异事情的人,曾经见过人面虫的人,又有谁会相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反正曹炟是无法交待了。
而夏炚面临的问题,则有可能更严重,毕竟谁又能想到,曾经一个那样狼狈过的女子,会有那么大的野心和能耐呢?
曹炟忽然提醒他道:“夏君,你应该回小四河了。”
夏炚其实也隐隐不安,但仍然没有想到最严重处,只道:“蛇形物出现了,很是怪异,我瞧着好奇。明日研究这东西过了,我便带着夕夕回小四河。至于尉迟靖,暂时交给你去照顾吧,但是曹炟,等我安排好那边的事宜,我会来接她的,若是她死了,我小四河的军队,一定会再度踏破安阳!”
乌弋山一直没有说话,只道:“这蛇形物甚是怪异,今晚不能睡觉了,我要看着它如何变化。”
乌弋山果然没有睡觉,大晚上,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蛇形物面前。
后来多了一个夏炚,关于蛇形物的事其实他也听说了,这东西这么突兀的出现在倒阳阴八卦中,实在是令人好奇的一件事。
再过了片刻,当然又多了一个曹炟。
与他们不同的是,他的好奇只是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里,这东西更像个妖怪,吃人的妖怪,他像瞪视着仇敌似的瞪视着那蹲妖怪。又想,说不定靖儿就在这个妖怪的肚子里,说不定哪会儿,就给吐了出来呢?
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
按照规矩,今日是尹彩玉出殡之日。
一般闺中少女若出殡,都会有特殊的规矩,比如出殡时间不会选清晨,而是会选在晚上的时候,悄悄地抬出人群密集的地方,悄悄地安葬。但是尹金却决定给自己的女儿大办,虽然并无皇后的名份,曹炟也只是交待“厚葬”而已,但他决定让女儿入祖坟,用“皇后”的身份规格将她安葬了。
天气有点阴沉,并没有下雨,天空乌云滚滚,倒确也风起云涌,仿若在为这位少女鸣不平。
白幡高举,冥纸飞扬,整个街道都被庄严肃穆的送殡队伍占据,原来站在道旁指指点点的百姓,也渐渐地不出声了。在城楼处,俊马飞扬,四五骑如风而来,又乍然停住,尹铉虽然年纪已经有些大了,却依旧危风,此时轻扯马缰,看着送葬的队伍渐渐接近。
直到近前时,他才从马上下来,满身的风尘仆仆,可想而知是如何赶来的,金尹见状,立刻走过去便要下跪,“大哥——”
话未说完,人已经痛哭流泪。
尹铉将他扶了起来,神色也是哀痛,“彩玉真的去了?”
“大哥!您要为她报仇啊!”
尹铉道:“放心,彩玉一定不会白死的。”
尹铉并没有前去送尹彩玉,而是看着送殡队伍过了城门,往郊外新划分给尹氏族人的墓地而去。尹铉则直奔宫内,去看尹凤,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尹凤也几乎只比死人多了一点呼吸而已。
尹铉忍着怒气,来到厅外,手掌狠狠地拍在桌上,“欺人太甚!”
在他看来,尹彩玉也好,尹凤也好,他们出事,与曹炟脱不了干系,因为曹炟内心里很抗拒娶尹家的女子,就算尹铉百般安排,他依旧不乐意,才导致这两个尹氏一族内,最优秀的两个女子落到这样地步,这不是两个女子的失败,而是曹炟对于尹氏一族的轻漫和践踏。
他已经到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地步。
他没有去碧落行宫找曹炟,而就在皇宫内,立刻写下令信,命人送往尹军内部。
然后,他亲自守在尹凤所居之处,脸上挂着冷冷的笑。
此时,曹炟和乌弋山还有夏炚,都盯着那奇怪的蛇形物看着,只见它原本青色的,随着太阳的升高,渐渐变成了深黑色,并且身上渗出来潮湿的东西,很浓的潮湿,但却不会凝成水珠,然而随着太阳的渐渐升高,这潮湿又淡了下去,直到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而在蛇形物这个东西布满潮气的时候,周围大约百米之内,都似乎被巨大的寒气浓罩,明明是夏秋交季时,却仿若让人置身于寒凉的隆冬。
待它的颜色淡去,那寒凉之意才再次缩小到三尺以内的范围。
曹炟忽然明白了,这可能就是碧落行宫,避暑非常好的原因,又因为有温泉,所以甚至可以做到冬暖夏凉。
乌弋山也想到了这点,却忽然道:“这是不是碧落行宫专门用来降温的设施啊?还挺玄妙的,和帝,说实话,你先祖还挺聪明的,要我我可想不出这样的点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
曹炟其实也是同样的想法,觉得先祖很聪明,但他却不会简单地认为这是一个降温的设施,因为沈婥提到了这样东西,而且尉迟靖也失踪在这里,他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这东西是个非常简单的降温品。
倒是夏炚,好半晌才道:“这果然是镇术,恐怕碧落行宫地底,镇了什么东西在里头。而这个蛇形物,之所以能够在黎明时分忽然暴起这样的阴冷,并不是用来降温的,只因为整个的蛇形物本身,恐怕是以人骨磨粉以筹成,而且这人骨,必须是满门含冤的人骨,所以它刚刚散发出来的阴沉寒气,乃是浓烈的怨气汇聚。先前谢大人看到的影子,恐怕并不是真的影子,而是怨气冲到地面形成的湿影,只是太阳一出来,便将那怨气阴气又逼了回去,所以影子消失。
还有,从蛇形物建筑的光泽度和倒阴阳八卦的建筑看,这蛇形物并非是与这倒阴阳八卦一起建筑的,而是在后面又塞进来的,他们的建筑时间,差不多相距五六十年的时间。”
这倒是令在场之人都听的纳闷了。
特别是曹炟,从未听说过碧落行宫后面又有所改建,不过若是与倒阴阳八卦的建筑时间相距五六十年的时间的话,那么这个蛇形物可能是曹项为帝时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曹炟就有可能没出生或者是年龄还很小,因此不得而知。
而曹项据说因为觉得碧落行宫过于阴冷,并且先祖皇帝最寵愛的女人,曾经死在这里,使曹项觉得不吉,一度封闭过这个碧落行宫。
事情经夏炚这么一说,越来越诡秘了。
而夏炚却在这时候,忽然又冒出来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东西,看起来有点眼熟,好像什么时候见过,又想不起来。”
然后曹炟和乌弋山就都看着他了,目光都有些复杂。
夏炚连忙澄清,“绝对不是我,按年龄算也不是我,你们休想把这黑锅背在我的身上!”
曹炟然后和乌弋山,又看向这个蛇形物。
挖是挖出来了,该怎么处置它呢?
尉迟靖又与这个蛇形物有什么关系呢?沈婥提起蛇形物并且被困此处,又是何意呢?
三个世间最优秀的男子,面对这个非石非金的沉默怪物,一时间竟是茫然无绪。
而在倒阴阳八卦阵中,尉迟靖和况离也遇到了空前的困难。
那日,尉迟靖无聊,逗尹凤说话。
“尹姑娘,其实我和你的身世颇有相同之处,我指的是你和我做为安歌的时候的身世,我那时候虽然和安氏只有一小段时间的母女缘,但是她对我很好,不过后来可能也是因为我,而去世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谁害得她,我起先想的那个害她的人,可能是敬恒皇帝,我现在却有点怀疑。”
尹凤果然好奇了,“你怀疑是谁?”
尉迟靖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是知道,但是我想着,他是没有理由那样做的,因为他当时并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但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我的身世,而我却绝不愿意怀疑他,尹姑娘,若是你知道,有人杀害了你的父亲或者是娘亲,你会怎么做呢?”
尹凤想了想,道:“若是那人杀了我的父亲,我想无所谓吧,若是那人杀了我的母亲,我想我是一定会杀了那个人的。”
“看来你虽然有父亲,也等于是没有父亲。然而我印象里,父亲的的模样已经模糊了,我却仍然觉得我的父亲是个好人,并且他死得也冤。重要的是,我父亲死后,似乎尸骨无存呢。”
尹凤没有再多说话,“你自然会给你父亲报仇的,不过我们现在在这个倒阴阳八卦阵里,有可能都出不去,说这些也是多余的。”
现在的尹凤,并没有被尉迟靖的丝线控制住。
她是自由的,但是她试过很多次,按照自己的方法,想要冲出去都没有成功,而永阁那里的阵眼大门也早就关闭了。
尉迟靖眯着眼睛一笑,“谢谢你来给我做伴啊。”
“谁要给你做伴!”尹凤气到不行,狠狠地丢给尉迟靖一个大白眼,然而尉迟靖依然是一笑,似乎并不介意,反正谁被关到这阵里这么久,也都会崩溃的,她非常理解现在尹凤的心情。
况离有些狼狈地回来了,原本一身素净的青衣,如今上面沾满了土,尉迟靖和尹凤都看着他问道:“这是怎么了?”
“刚才正算着可能会有一条出路,结果忽然倒了……”
什么倒也他也没说,反正在这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况离又加了句,“他们把那东西挖出来了,我们得赶紧出阵,否则……”
否则什么,况离没说出来,尉迟靖和尹凤都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谁知道这阵若是被人为破坏了,到底会是个什么情况?说不定就在这里灰飞烟灭了。
况离却又准备离开,尉迟靖问了句,“你去哪里?”
“我刚才看到一个人——”况离欲言又止。
尹凤惊奇地盯着他,这可是她听到他第二次提起这阵里还有别的人了,看他的样子不像撒谎,难道阵里真的还有其他的人?而尉迟靖显然也是郑重起来,她走到况离的面前,带着询问道:“是沈婥?”
况离点点头,也是不可思议。
因为原本的沈婥就在他的眼前,就是眼前的尉迟靖。
尉迟靖怔了好一会儿,道:“我跟你一起去找她。”
事到如今,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估且认为况离没看错,那么那个与沈婥一样的阵中人,到底是谁呢?
尹凤道了句,“我也去。”
现在三个人都被困,倒也可以暂时抛却以前的是是非非,便一起去了。到了况离所说的那个地方,才发现居然似乎是到了一个半山腰,况离指着一个坑道:“就是这里,我刚才在这里的时候,山体忽然倒了下去,我被压在下面。”
二人看了看那个坑,的确是一坑虚土。
况离又指了指前面,“就是在我爬出坑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人影。只是等我爬出来再寻找的时候,她却又不见了。”
尉迟靖拿出自己的卦钵,摇了起来,一手摇卦,一手用一根树枝在地上演戏,一连串的数字和方位图出来后,尉迟靖道:“这里的方位图很熟悉,虽然看着与当初碧落行宫后山的位置略有不同,但基本可以肯定这里就是碧落行宫的位置图,碧落行宫与安阳城被这个大阵联系在一起进行了浓缩,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后山。”
况离点点头,这点他早就知道了,尉迟靖不过是解释给尹凤听的而已,之后又指着一个方位道:“只有这个地方,是生门吉位。那个影子若真的是沈婥,想必一定会找吉位吧?”
况离点点头,“正是。”
那还等什么?三人一齐往那个方向而去。
走了一段,发现果然是人迹罕至之地,看似是有人穿行过,然而灰扑扑的荒草将所有的道路其实都遮住了,三人走的很是艰难。尹凤有点疑惑,“况先生,你说那人是沈婥,她一个女子,怎么会选择这样的路走呢?除非她的脑袋有问题。”
况离点点头,“我同意你的说法。”
尉迟靖白了他一眼,他以为她是死的吗?居然说她脑袋有问题。
况离脑海里出现那女子的身影,一身白色的纱衣,神情淡的仿佛没有,一双眸子似乎永远只是直视前方,看不到周围事物的模样,看起来容貌倒是像沈婥,但是神情却真的不像呢,有点问题的样子,所以他其实内心里把这个女子定义为,一个长得像沈婥的女子。
其实沈婥的模样,过了这么些年,就算他想要努力的记住,也是越来越模糊了,但是当他看到这个女子的时候,沈婥的模样却那么鲜明的浮现在脑海里。
这样又往前走了一段,前面忽然出现一道灰扑扑的高墙。
高度居然堪比参天大树,而且墙壁光滑,除非三人会穿墙术,或者学耗子打洞,否则是没有办法通过这面墙的。然而尉迟靖的目光却落在墙壁上隐隐突起的花纹和字符,念叨着:“归否,不归之。”
还有一句貌似是“十万滴血,汇聚成一。尔感侵犯,必死无疑。”
倒像是诅咒。
尹凤和况离也看到了,然而况离更感兴趣的却是墙壁之上隐隐突起的一幅壁画。
画中是一个长发男子,长得倒是颇为美貌。
很有些当年在天烬大墓中看到的霓兮的风范,然而却又与霓兮是完全不同的。
只是这打扮,穿着,却很有当年天烬国的风格。
尉迟靖也看出来了,自从况离得了引魂铃,使她在阵中恢复了记忆,曾经沈婥的记忆、安歌的记忆甚至是尉迟靖的记忆,都鲜明地浮动在脑海里,她知道那些都是自己,当她在醒来的那一刻,便知道曹炟还活着,因此并没有再寻死觅活。现在看到这幅画,天烬大墓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道:“这里不好,不好,师兄,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尹凤倒叹了声,“天下竟有这么好看的男子!”
况离看着这男子道:“奇怪,为何在我的印象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一个人呢?”
左右看看,这面墙似乎没有尽头,想要绕到后面去也不可能。
犹豫了半晌,三人准备打道回府。
就在这时候,却忽然看到一个人影自墙左边的尽头走过来,她脚下是荒草,身旁是荆棘,但她似乎完全不惧,就这样目不斜视地走过来,越来越近了,不但是况离呆呆地看着,连尉迟靖也看得半张了嘴巴,这眉眼,这动作,这身高,这模样,分明就是沈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