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焕卿(1 / 1)

眼前的石室,氤氲着明珠和毒瘴交织成的光雾。

血红一片的蛇阵中央,静静盘坐着一个人。

恍如回到三年前,一模一样的景象,那蛇阵中的少年,弯眸一笑,如月华初上,“我是夙……你叫什么名字?”

“小九。”

那时,兰兮仍有些怔忡。

她见过小玄毒发时的笑颜,那般温柔,让她几乎看不清那背后隐忍的痛。

眼前,这困于赤灵蛇阵中几昼夜的少年,他的笑,温煦如风又煦暖似阳,猝不及防地,让她感动莫名。

仍如那时一般,靠在密道出口,默默站了许久,方道:“赤峰焰宫,号称飞鸟莫入,活人莫出……不管你信不信,这是真的,到目前为止这话里所言仍是事实。”

“赤灵蛇毒瘴,一日滞气血,二日乱心神,三日毒入腑,四日……几乎没有人能撑过四日。这且是从前,如今——”视线扫过那人的脸,唇角扬起一丝浅淡的弧度,似自嘲,又似自傲,“毒入肝致眼盲,这才不足一日呢。看来小赤灵委实厉害了,不愧我夙夜操劳,喂了那许多桑鸠子……”她有点奇怪,自己为何要说这些看似吓唬人的话,这根本不像她的作风。

那人僵直的身躯忽然晃了晃,咕哝了句什么。

兰兮缓缓神,省到他说的是,恁多废话。

“焕卿,我叫你焕卿吧。”她忽然微微一笑,显得极淡然。

眼前不期然地又浮现出另一张面孔,当时,若她能做出今日的决定,不知夙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你愿意随我离开这里么?”心里蓦地有丝莫名的紧张,他应该是愿意的罢,莫说极可能困死在这蛇阵里,即使侥幸不死,之后,焰宫有的是手段让他最终毫无尊严地死去,以及生不如死。

“你知道的吧,焰宫是毒宫,你伤了毒尊,去毒殿试毒这种好死的事已经轮不到你了,而有幸招呼你的将会是那些已知毒性的‘好’毒……如你长得不错,还有可能去服侍药尊,那时……”她停住,因那人,嗯,焕卿又哼了声,多有不耐,她识趣地闭了嘴等他发言。

“还要……多久才有效?”他的声音有点低哑,伴着低抑的咳嗽,大概这一开口又吸进些毒烟。

她甫一进来,便施了迷烟,可令赤灵蛇昏睡一阵子。

他竟知道。

不由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瞅了瞅地上渐蜷的群蛇,答道:“快了。”

十年前,约五岁的她,被重伤的冥长老带上赤峰,冥长老未及交待一句半句便一命呜呼,她昏迷九日后醒来,前事尽忘,从此叫了小九。如若没有兰婆婆,在这九日里,她很有可能被弃之北坡——那里据说白骨森然,许多年来,自己寻上来的或是被掳来的宫外人氏不算多亦不算少,不多不少大都埋骨于此。

五年前,兰婆婆故去,本以为从此她就守望着药坞之上的那角天空,慢慢长大,变老,一日又一日孤单一个人,谁知却来了一个小玄,小玄,让她生平第一次有了执念,也有了新名字,兰兮……兰兮要带着小玄离开焰宫。

“喂……”

“小九。”

“为何要救我?”

为何?“因为……我想试试……”没能和夙一起走的那条路,是九死,还是一生?

“试什么?”他皱皱眉。

“嗯,好了。”赤灵蛇终于垂了吐着红信的扁脑袋,彻底委顿在地,兰兮执起随身的竹节,脚步轻移,分花拂柳般地拨开蛇阵,走到焕卿近旁扬起手,“张嘴!”

“什么?”焕卿稍怔,启唇间已感觉有一物什从喉头滑下,未及发怒,耳边又听得一句,“调息。”依言调一调,便感觉一股清暖之息于丹田叫嚣,让他沉寂了的内力顷刻间蠢蠢欲动起来,遂赶紧敛神运功,脑中一念闪过,这药好生霸道,比老家伙的宝贝还要了得。

兰兮则蹲下身,飞快地捉了蛇丢进竹节里,手臂粗细的竹节,不多一会儿便装了十余条蛇。这些赤灵蛇,头顶赤如焰,其身披着倒刺样的细纹,刺越多越密者毒性越强,她拣的便是其中强者。赤灵蛇之血是解毒圣品,只不过此蛇每日要食数种毒物,且要养在这样死不透气的暖室之内,若带下山也难以饲养,不然随手带些将来给小玄当补品也挺好。

塞住竹节口背在身上,又捉起条蛇,指尖如刃一划一挑,莹润的蛇胆出现在纤指之上,直接送到焕卿唇边,“吃了它。”

“什……”后面的字随着滑腻之物的纳入及指尖轻柔的触碰而消失。

“蛇胆。”

一连喂了三颗胆,才停了手,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一时失语。

“怎么了?”焕卿似感觉到了什么,声音里隐约有几分心虚的气恼。

兰兮轻咳了声,想了想,安慰道:“没事,我见过比这更严重,更……”到底语塞了,眼前这人整张脸又肿又紫,像是被耗子爪子狠狠肆虐过的青皮南瓜,丝毫看不出原样了,想不伤良心安慰他确实挺难的。

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焕卿抬起手,贴放在了自己的面颊上,顿时一呆,这还是他的脸吗?又肿又硬跟个猪头似的了……

“等你身上的毒清了,便无事了。现在,我们可以走了么?”

他动了动腿,青紫的脸隐约呈了些古怪之色,等了片刻,终扬颈道:“别愣着了,扶我一把!”

赤灵蛇毒瘴最彪悍之处便在于能令人脱力,即便服了她特制的“解乏丸”,气力也要半个时辰以后才能渐渐回来,至于内力,少则要几日。方才,她不过是在想,是搀扶还是背他出去,毕竟那条崎岖得神鬼莫测的密道不是好走的,饶是她长年浸淫其间,偶尔也会翻船,当年那日,亦是一跤“跌”进这间蛇室的。

倾身拉了焕卿一只手臂搭到肩上,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背,略一使力便要拖他起来,却听头顶传来低抑的吃痛声。

“走吧,我可以的。”焕卿咬牙道,一面勉力屈腿提腰欲站起,无奈力气使不出分毫,肋间的巨痛却逼出冷汗来。

“等等……你受伤了?”

“走!”焕卿别过头,想他一生何曾这么窝囊过。

兰兮半跪到地上,倏地攻向焕卿胸前,后者自是无从抵抗,只听哧的一声,犹暗自别扭的人胸前衣衫碎裂,露出一片……猩红,纤指一路向下,揪住暗红的已干粘在肌肤上的衣料使劲一撕,瞅了眼,怔然抬头道:“是毒尊伤的?”

焕卿深吸口气,傲然道:“霜天?她也配?咝……你干什么?”兰兮松了按在伤口上的手力,自腰间掏出一个白瓷瓶,指尖沾了墨绿的药膏缓缓地抹在伤口周围,一边闲闲地道:“那阁下缘何出现在此处?”

“我……不过是不小心……着了小人的道……”

拿出干净的帕子,挑了些方才的绿药膏,再抖入些淡黄的粉末,想了想,素手一捞,一尾赤灵蛇出现在帕子上方,随即滴落三滴血,拔下发中细细的竹簪,以簪尖将药膏、药粉及蛇血调匀。

她的动作娴熟而细致,眼底有抹痛色隐约浮沉。

“为何要救我?”

“嗯……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回以冷嗤。

“下山之后,无银两傍身,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

“我救了你,好歹你总是要报恩的吧。”

“嗯……嗯?”

“你此刻并无银两?我知道,你给张借据就可以了。”

“借据?”他猛地吸口冷气,随着一物按过来,右肋伤口处瞬间传来火烧似的灼痛,继而怀中一暖,一股淡淡的似药还似草的轻香沁入鼻端,有双手臂轻柔地绕过腰间,又极快离开,腰腹处的紧勒感告诉他,她在帮他包扎伤口……该死的,这什么鬼药,刺骨的冰寒又取灼痛而代之,害他连牙关都险些崩不住了!

“你也不用这么副模样吧?我不过只要……一百两而已!”兰兮处理好伤处,很有交待地帮他理衫,可这衫本已千疮百孔,方才被她那么一路扯下去,只够勉强遮些春光,咳咳,聊胜于无。

“一……百……两?”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微弱,却有些戾气。

“多了?”她愣了愣,对于山下的物价她没什么概念,只是听小玄说过,若有一百两,他们就能找个落脚地暂且将息,不想居然狮子大开口了么?

“小爷的命……就值一百两?”大力地喘了口气,他阴着嗓子道,因为脸肿而不便睁开的眼眸,更因眯眼的动作呈现几近全闭的状态,肿额上似有青筋欲暴起,不过因力弱,看起来杀气未足,伤惶有余。

兰兮松了口气,再次挽起焕卿的手臂,避开他的伤处,将其搀了起身,感觉他的气息渐稳,知所敷之药药效已趋于平稳,忽然又记起一事,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焕卿不禁问。

“忘了取颗珠子。”

眼睛尚能视物时,倒瞧见过石壁四角上各嵌了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将这方石室照得明亮醺然,确是价值不菲,当下便道:“回头我送你几颗便是。”

“密道里黑。”

“那你放我下来。”

“罢了,我未必跃得了那么高。”她顿了顿,带了丝犹豫,“借据改为一百五十两,可好?”银子嘛,多点自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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