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疾冲兰兮抱一抱拳,声音清冷无波地道:“我家公子抱恙在身,劳烦二位上前叙话。”
兰兮犹豫片刻,冲小玄点一点头,独自走到马车跟前。
方才人家替他们解了围,于情于理总该给人道个谢才是。
站在车前,只略望了一眼,兰兮即对这马车有了十分的好感,只见车内有软榻有小桌,可坐可躺,可饮茶可读书,看着相当的舒适雅致,若有一辆这样的马车,行再远的路,也不怕了。
车内的长忧公子,靠坐在软垫上,十八九岁的年纪,蔚然笑意,却不掩恹然之态,醺然倦容,亦不掩天人之姿,只不知,他是因这恹然而成就了绝色,还是因绝色而提携了恹然。
原来病态也是一种美……
兰兮不由想起小玄,想起他那些柔弱恹然的样子,想了又想,然后果断地摇摇头,那样的小玄,不能让她觉得美,她看着只觉得心疼心伤心恸,却独独没有欣赏……尽管小玄生得极好,比眼前这公子只强不弱。
兰兮的神情似乎取悦了长忧,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略欠起身向兰兮微微颌首,这一动作,不禁令他起了几声轻咳,末了,方歉意地笑笑,道:“抱歉,长忧失礼了!长忧身子骨弱,如今舟车劳顿越发地禁不住了,失礼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兰兮笑了笑:“公子言重了。方才之事,还要多谢公子援手,为我们姐弟解围,只是那人似乎颇有些来头,不知是否给公子惹麻烦了?”
长忧端起茶盏缓缓饮了口茶,掀唇道:“不会。”
兰兮点了点头,轻施一礼,“那兰兮就不扰公子了,请公子多珍重,后会有期!”说完又向有疾点一点头,便转身欲走,却被长忧声音所阻。
“兰姑娘请留步!”
兰兮转过身,“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长忧久病,虽未成良医,于医理倒也略知一二。请恕长忧唐突,不知令弟是否也有旧疾在身?”长忧缓缓道。
“是。”
长忧微微一笑,“兰姑娘这是要去梧州?”
这条官道一边往宣城,一边往梧州。
兰兮点点头,淡和的神色之中带一点疑惑,不知长忧说这些所为何来。
“柴神医现今正在梧州,兰姑娘可愿带令弟前往一诊?你带着此物去八音楼,只说找柴神医,自有人带你们前去。”说着自袖中掏出一物,递予有疾,有疾接过奉于兰兮跟前,却是一枚小小的玉竹。
兰兮低头想了想,道了声“多谢”取了玉竹放入袋中。
如此干脆,倒不是她以为这玉竹有多大用处,也不是怕人家盛情之下她却之不恭,她不惜欠了长忧的人情收下此物,纯粹是因为她觉得,这长忧公子看着温文,其实却执拗得很,不若如他所愿好各走各路。
道了别,两马车擦身而过。
被长忧一行这么一打岔,方才那出闹剧带来的阴云散去了多半,小玄的脸上又逸出了笑意,他扯着兰兮的袖子道:“那长忧公子是个病殃子?老远都闻得到一股子药味!”
兰兮笑着摇摇头。
“反正他现在是病着的,一点儿‘舟车劳顿’就要累病,可见身子骨不是多好!我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不也好好儿的吗,我还餐风露宿呢!再说了,他不也说自己身子骨弱嘛,这种事可不是该拿来自谦的事,你说是吧,姐姐?”
兰兮若有所思道:“不会有人希望自己有病的,是吧?”
“那当然了,谁希望自己有病啊,那还真的是有病!”
“若是为了某些原因要装病呢?”
“那自然另当别论了。”像他,不也要靠留着身上的毒,才能在焰宫活命么。
不得已而为之,多少总该有几分无奈罢。可那人,分明是甘之如饴乐在其中的样子。
“姐姐,到底怎么了嘛?那人,不会真是在装病吧?”小玄眯起眼睛。
“是的。他的那股药味是刻意熏出来的,与长年服药的人,身上自然散出的那种味是不同的。”兰兮咬了咬唇,那种感觉能意会,难言传,总之呢,长忧的倦容病态药香交相辉映天衣无缝,可她就在那缠绵的药味之间闻不到一丝“病”味。
小玄一愣,“这也能辨得出?两者有差吗?喝药的人衣物会带些药味,也是熏上去的呀!”说着,他支起鼻子嗅了嗅,点一点头。
“这两者自然不一样,药味熏染到衣物上,同人喝了药进去,由身上透出的药味,就算来自相同配方的药,出来的味道也会不一样,因为……前者是死的,飘浮无根,后者是活的,绵长有息。”
小玄若有所思地闭上眼,去体会那无根与有息之味境。
后来,这番话传至某人耳中,某人如醍醐灌顶,默然对月枯坐良久,而后,身边负责熏香的人减了半,负责煎药的人翻了倍,还有,浴池翻修扩建……
却说长忧,此刻歪在软榻上,惆怅得紧。
“有疾你说,他怎么可以,那一手一脚一颦一息,那全身上下纤毫毕现的病态,美得如此的高贵无华,如此的浑然天成,如此的扣人心弦,如此的淋漓尽致……为何本公子比起来,竟差了那么一丁点儿?”
那是因为,人家是真病,您是假病,不,您是真有病,但您的病显不在这儿……有疾在心里道。
长忧举起镜子,左右照了照,随手丢出去,那镜子从车窗飞出去,飞了好久方才落入杂草丛里。
有疾座下的马蹄声乱了两下。
“有疾有话说?”长忧恹恹地道。
“若是那少年,这镜子必扔不了这么远……”公子扔这一手,换作是他,也未必能硬接下来。
长忧赧然一笑,“一时忘情,手劲儿大了些……咳咳,下次公子我一定注意,这么发力挺伤身的,公子我身子弱,搁不住……”
马蹄声又乱了乱。
有疾面色发青,他还是适应不了公子这么装,为啥每次公子都要留他在身边,为啥公子总爱跟他讨论什么病啊弱啊,为啥啊——
“不知他们会不会去找柴老头呢……”长忧念道,“真希望他能去,让柴老头给他治好了,那他就不会那么好看……又碍眼了……”
“有疾啊,你说柴老头应该能治好他的病吧?哼,要是治不好,本公子非砸了他那些宝贝不可!还有,拔了他的胡子,医术不怎么样,留什么胡子!”
“有疾,你那是什么表情?”
有疾只得道:“柴神医那身功夫不比医术差,公子要砸他的宝贝,隐秘点行事倒也罢了,要拔胡子,只怕很难。”
“公子我的功夫很差么?”
“公子不是病弱么?”
“事急从权,我不可以暂时康复一下下么?”
“……公子英明。”
长忧优雅地咳了咳,捞起了榻上的书,“派妥当的人跟好了,有何消息随时报来。”
有疾精神一振,高声道:“是。”
摊开纸笔,在马上就写起信来:积弱,公子路遇一少年,言其病态浑然天成高贵淋漓,公子所不及也,甚卒。令着人好生跟着……务令其不得离开梧州,不得与公子所识之人接触,不得,夺尽长忧公子之风采……
有疾写完最后一笔,长长舒出一口气,顿觉心情晴爽了不少。
他与积弱是公子的贴身小厮,可是贴身跟随受尽荼毒的总是他,在外跑腿尽享自在的总是积弱,只因公子说,有疾这名字他叫着顺口……说到名字,有疾悲愤之余,也深感庆幸,虽说有疾这名字天灾得很,可比起积弱,就显得有良心了太多,他苦闷的时候,只要积弱积弱叫上几声,心情就会好很多……哦对了,有疾再次提笔,加上一行字:积弱,此信阅之即焚,切记切记!
兰兮二人乘着马车,不紧不慢地往梧州而来,一路上倒也顺利得很。
在第三日的午后,梧州的城门出现在眼前。
车夫洛大叔送了他们到客栈门口,才结了银子离开。
当晚,小玄坐在灯下与兰兮商量,“姐姐,咱们就在梧州城盘桓些时日,如何?这梧州城可有不少值得一玩的去处,小玄陪着姐姐一处一处都玩遍了,再去下一个地方,在那里呢,有好玩的就停一停,不然就接着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看风景,吃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