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侯府的令牌,几人自是顺利地进了世安堂。【无弹窗.】
这一间屋子地方并不大,却横七竖八搭着十多个地铺,每一个铺位上或坐或躺歇着一至三人不等,两面的窗子虽开着,屋子里却还是充斥着令人室息的味道,而里面那些人的神情,有几人的脸晃入眼中,竟都是枯井般的绝望。
察觉到有人进来,那些人望过来,那么多道目光一下子投过来,竟生生地带起一股寒意,青莲青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兰兮身前。
被她们这么一挡,身为习武之人,不仅戒备之意分明,甚至带有几分肃杀之意,至于那些人,有的神情麻木略一停顿便转开视线,有的受惊般地倏然收回视线,有的则猝然睁大眼怒瞪过来。
气氛顿时绷紧。
“青莲,退下。”麦冬低喝,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俩人功夫和忠心是没得挑,机变却不够,也不想想她们干什么来了,这么一惊一乍的不是给自己招恨惹事么。
青莲闻声而动,面色不禁有些讪讪然,方才一弹出来她即意识到自己莽撞了。
青竹依旧木着脸,退回的身姿与青莲一般迅疾无二。
“大家不用怕,我家少夫人懂得医术,她是特地来为大伙看诊的。”麦冬含笑四顾,温声说道,“来,这里有些肉包子,是我们少夫人的一点心意,大家趁热吃……”
青莲这回很见机,马上拎着竹篮走向一个个地铺,飞快地掀开篮子上的粗布取出热腾腾的肉包子分发出去,自然,脸上也没忘了挂上温和的笑容。
热乎乎的食物能暖了人的肠胃,多少总能暖暖人的心。
再寻常不过的包子的香味,竟让兰兮眼眶微微一热。她缓缓蹲下,看着面前这个四五岁的抱着肉包子大口大口吃着的小女孩,脸上浮出温柔的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包子好吃吗?”待她吃了大半个包子停下来不吃了,兰兮才问,同时目带安抚地看了眼小女孩身边面带拘束的黑脸汉子。
小女孩倒是不怕生,她笑呵呵地望着兰兮,脆生生地答:“包子好吃!嗯,我叫黑妞!”
“黑妞呀,这名字很好听,是谁帮你取的?”兰兮一边说着话。一边细细看着黑妞,世安堂如今俨然成了疫症病患的隔离场所,那些进到此处的人不是病患便是进来照顾病患的家人。黑妞这么小的孩子,可想而知是生病的那个。
“是我爹。”黑妞扭头往那黑脸汉子怀里靠了靠,瘦削的小脸扬起甜甜的笑,“姐姐你真的是大夫吗?”
黑妞爹听女儿这般说话,张了张嘴。似要相拦,最终还是抿紧了嘴,低了头硬扭过半边身子,面色黯然。
兰兮心里一叹,面上的笑容越发柔软,她伸出手。轻哄道:“算是吧,那黑妞要不要让我把把脉?”
黑妞歪着脑袋,眼睛骨碌碌地盯了兰兮一会儿。猛地点了下头,很有几分大义凛然地伸出手,“好!”
兰兮抚上黑妞的头,轻轻摸了摸,又对小姑娘笑了笑。才一手牵了她的小手,一手屈指按住她的脉。
脉象并没有多难断。可是兰兮仍是微合上眼,细细凭了双手的脉。
睁眼时,竟对上黑妞泫然欲泣的小脸,小姑娘眼中蓄满了泪水,泪光之中透着惊恐,小小的牙齿咬着下唇,那份克制隐忍,显得那样脆弱不堪,仿佛只要兰兮一开口说话,她便要哭出来一般。
兰兮一惊,忙问:“怎么了?”不由看向黑妞爹,却见那黑脸汉子亦是满脸的痛苦隐忍,这时,黑妞拖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姐姐也跟那些大夫一样,要说黑妞就快要死了吗……”
“不是,当然不是!”兰兮愣了下,连忙澄清,心下也回过味来,难怪黑妞方才露出那样视死如归般的神情,原来是这样,这孩子一定被许多大夫诊过,一次一次地被宣告不治。
黑妞爹陡然一震,抬起头不可置信般地死盯着兰兮,半晌,抖着唇道:“夫、夫人、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麦冬插话,丢了个眼色给兰兮,是毒?
兰兮点了下头。
果然如此。麦冬神色中闪过一抹了然,却也有丝疑问,中毒是不会过给他人的,疫症才会过人,既是中毒,为何一倒下就是一片,而被误认成疫症?莫非……麦冬眼光陡然一厉,竟然向那么多无辜之人投毒,其中居然有孩童,简直是丧心病狂!
“真的可以治好?”
“我们不会死了?”
“夫人能救我们?”
众人呼一下围了过来,眼中有怀疑,更多的是对生机的渴望。
麦冬与兰兮对视一眼,扬声道:“大家先别急,先在原地稍候,待我们少夫人把过脉……”麦冬的视线扫过角落里的二人,猛地顿了顿,随即神色如常地移开,像是根本没有留意到,那二人里的其中一人正死死盯着她,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似癫似狂。
对于一群早已经被判了死刑更是被圈起来等死的人来说,如今陡然看到自己还有活路,求生之心如沸,麦冬的喊出的这几句话并不能令人冷静克制下来,反而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兰兮围拢过来,口中纷纷嚷嚷着“救命”之语。
“安静!”麦冬忽地一声吼,“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好,不然我们即刻出了这个屋子离了这里!”
所有的嘈杂声和动作一瞬间停滞了。
兰兮逐一把完了脉,脸色越来越不好。
疲累,冷凝。
看完最后一个人,她一言不发地起身,扭头便走。
麦冬提步跟上,走了几步忽而转身,指了指黑妞,对她父亲道:“抱着你闺女跟我们来。”又往一脸天塌地陷般的众人淡扫一眼,丢下句话即走,“你们,安心等着,死不了。”
黑妞爹抱着闺女不胜欢喜地跟上去了。
角落里,一人欲起身相追,却是被人按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杏色的身影快速地行远以至从眼前消失。
三日后,世安堂里染病濒死的几十人全部痊愈,疫症之危烟消云散。
侯府后巷,麦冬面沉如水,看也不看跪在身前的挡住自己去路的那个人,猛地转身往回走。
“大小姐!大小姐!求您帮帮少爷!”那人见麦冬要走,奋力扑过来抱住她的腿伏地痛哭叩求。
“放开!”麦冬冷冷吐出两个字。
“大小姐,少爷他好歹也是您嫡亲的弟弟,与您一脉相承,您就帮帮他,不然他就没活路了,大小姐,奴婢求您了!”那人死揪着麦冬不撒手,头磕得砰砰作响。
麦冬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死的,就怕一个不小心一掌劈了这贱婢。
“滚!”
“大小姐,只要大小姐肯救少爷,奴婢愿以死谢罪……”
麦冬再无一言抬脚便踢,那人再怎么凶悍亦不过是一介内宅女子,哪里经得住麦冬一脚,不仅立时松开了对她的禁锢且痛呼一声倒向一旁。
“别再让我看到你。”说完,麦冬敛去满身煞气,快步进了侯府。
是晚,麦冬拎着一坛酒拉了兰兮去屋顶看月亮。
“真他娘的晦气——”喝完最后一口,麦冬抬手便将酒坛子抛了下去,随着“嗵”的一声脆响,她咬牙咒骂。
兰兮也喝了些酒,微有些头晕,从未见麦冬情绪这般低落,心里有几分了然,能让麦冬如此失态,怕是与她家里人脱不了干系。
对于家人麦冬一向讳莫如深,越是如此,越是说明她在乎,说明她还放不开,也说明,她还能被其影响,被其伤害。
“你说,有的人怎么能够那么无耻,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见了面不说绕道走,竟还能有那个脸来求你帮忙,她竟真的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么,菩萨也不是这么当的……”麦冬捶瓦,话中透着恨意,更多的是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无力。
这么多年,她不去回想那里的一丝一毫。
她淡忘了自己是谁。
那日在世安堂见到那张脸,她还可以当作未见,可是——
人家似乎没有作为她仇人的自觉呢,一脉相承?呸!
“麦冬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兰兮忽然道。
麦冬捶屋顶的手一顿,一时有些跟不上兰兮这飞天的一句,一时又觉心有所动。
兰兮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最喜欢麦冬哪一点,而是说:“我认识的麦冬,可不是个以德报怨的人。”顿了顿,声音更加轻缓,一字一字却似带着某种直入人心的力量,“若是那样,我就不认识你了。”
做人当如是。
难不成仇人落魄了可怜了,那仇恨便不再是仇恨了?不但报不得仇了,还得宽厚以待,哪有这样的道理?
麦冬忽然仰头一笑,转身搭着兰兮的肩重拍,“你说得对!是我矫情了!”
兰兮笑了笑,还未来得及说话,麦冬却拉了她的手正色道:“小兮,这次的事背后那人只怕还有后着。他们,出现的时机太巧了,与其说是冲着我来的,不如说是冲着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