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突然惊心
杭州,西湖波烂、白塔孤立,正是一派深秋景致。
深夜,越王府里,兵士肃立、甲仗如林,没有一丝声响。越王钱镠突然惊醒,不似平日头从警枕上滚落后才醒来,而是心里一惊之后骇然而醒。他端坐在床上,定了定神,仔细聆听,没有任何动静啊!可怎么这会儿心跳得如此之快?不,不完全是在快速地跳动,更多的时候,是在往下沉,往无边的深渊里沉,沉得整个人以及这座王宫都空落落的,没有一丁点儿抓扶的东西,茫然无措。
钱镠长期生活在混乱动荡的环境里,时时刻刻有性命之忧,以致于养成了一种保持警惕的习惯,那就是“警枕粉盘”。据说他夜里睡觉时,为了不让自己睡得太熟,误了性命,于是用一段滚圆的木头做枕头,叫做“警枕”。倦了就斜靠着它休息片刻;如果睡熟了,头从枕上滑落下来,人也就惊醒过来了。为了防范侍卫夜间贪睡失职,钱镠还常向宫城之外发射弹丸,以期他们提高警惕。此外,钱镠还在卧室里放了一个盛着粉的盘子,夜里想起什么事,就立刻起来在粉盘上记下来,免得白天忘记。
“莫非今晚有什么大事发生?是敌人来攻,还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该不是又有人反叛吧?”钱镠在心里暗自问自己,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他不能不这样谨慎,跟他一起兴兵的人,怎么着也有千千万万吧,不谨慎的,早就被历史淘汰了,成了无人问津的尘泥。剩下的都人精一样,嗅觉比狗都灵,心眼儿比筛子还多。他就是其中杰出的一位。
在吴越一带,钱镠是位带着传奇色彩的大人物,以后的事暂且按下不表,就说年轻时的他吧,有人评价他说:“王少时,侗傥有大度,志气雄杰,机谋沉远,善用长槊大弩,又能书写,甚得体要。有知人之鉴,及通图纬之学,每处众中,而形神有余。纯孝之道禀于天性,每春秋荐享,必呜咽流涕。”这段评价告诉我们,年轻时的钱镠能文能武,知人善任,又有孝心。除此之外,年轻时时钱镠还有许多传奇的故事:
一则说他年轻时,常与临安县录事钟起的几个儿子一起喝酒赌博,钟起为此很不高兴。后来豫章有相士发现钱塘地界有王气,于是便到临安暗中查访。钟起与这个相士认识,便宴请县中贤豪之士,请相士观察,可惜都不是。后来相士路过钟起家,恰好钱镠前来,相士看到后道:“此真贵人也!”又对钟起道:“你以后的富贵,就靠此人了。”从此,钟起不但允许儿子与钱镠交往,还时常接济他。
又说唐朝末年,黄巢起义,攻掠浙东,打算攻打临安。钱镠分析形势后,率领二十余人伏击起义军的先头部队,然后撤退到八百里(地名)。钱镠告诉路边的老妪:“等会有人来,你就告诉他临安兵屯八百里。”追兵到来后,老妪将钱镠的话告诉他们。黄巢不知道八百里是地名,还以为临安兵马扎下了八百里的营地,说道:“刚才就十几人都打不过,何况现在有八百里的兵马。”于是,退兵而去。
在吴越一带,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真真假假,无人识得,可人们都愿意听,都愿意传,几乎快把钱镠神化了。
突然,王府长史来报:“吴国使节夤夜前来,求见殿下。”
“哦,让他大堂稍候,我更衣后马上见他。”钱镠心下稍安,原来今夜这场惊吓应在了这儿啊。他知道,吴国使节夤夜求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两国因湖州战事,本来相互仇恨着,即便已是儿女亲家,可其实并无往来。只是近些日子,自己悄悄地安插在扬州的“楔子”经常来报,说是吴王病重,估计来日无多。向来谨慎的他并不是十分相信,怕有诈,便又多次向儿子钱元璙求证。钱元璙是吴王杨行密的女婿,可能会有一些更直接的消息,钱元璙证实,吴王确实沉疴已久,不见起色,这才稍有放心,这些日子正在盘算如何趁乱夺取湖州一事呢。
“呜呜呜,呜呜呜……殿下,我王大行了,我王大行了!”一见越王出来,吴国使节就“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使节是谁?正是徐知诰。徐温认为,徐知诰少年持重,言吐得当,是出使越国这样亦敌亦友之国的最佳人选,于是派他出使越国。徐知诰明白,此时惟有自己展现无尽的“悲伤”,才能打动越王,让他生些侧隐之心,或许会稍止兵戈之念。
越王一时愣住了,他不知此刻自己是该喜还是悲。
或许该喜,可分明又有些悲凄。
说是悲凄,可分明又有些暗喜。
不过,说实在的,还是悲凄的情绪多些。
原来,得知吴王病重的消息后,越王心里盼着他早日死去,心里多次盘算,如果他死了,自己该会多么高兴啊,这是老天在帮自己,在帮自己报仇,帮自己报湖州被夺之仇。在晚唐,各路藩镇中,越国面积较为狭小,一共只辖有十三个州,其中就属湖州面积最大,土地最肥沃,物产最丰富,不料却被贪心不足的杨行密强行夺走了。几次想兴兵夺回,又知自己国力弱小,恐怕不能轻易成功,只得作罢。况且在剪除徐绾、许再思叛乱时,杨行密又慷慨地帮过自己,就更不好意思开口了,更漫说动手。
可是,此时他心里却丝毫没有想像中的那般高兴,甚至还有些淡淡的悲凄。算来,杨行密和自己应该是同为剿灭黄巢乱党时兴起的一路藩镇,都是东征西讨才成就了一番事业,心里其实早就有惺惺惜惺惺之意。今日一听说这么一个强劲的对手竟然就死了,心头还是漫上了些许的悲伤。
“现在扬州是谁主事?”越王钱镠问道。
“故吴王长子已奉旨继位,左衙指挥使张颢、右衙指挥使徐温辅政。”徐知诰回答道。
“噢,扬州城里一定很忙吧?”越王钱镠又问。
“忙是忙,先王大行,新王继位,万千头绪,哪能不忙呢。可眼下的扬州,一切都有条不紊,百姓念先王之德,加紧生产;将士知先王之恩,加紧操练,官民一心,劲头不减,势头更盛。”徐知诰朗声回答道。他知道,越王钱镠此问,有打探之意,自己只可鼓足了劲,万不可示怯于人。
越王钱镠一听,低头不语,心中暗想:“杨渥小儿倒不足惧,只是那张颢、徐温,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何况,趁人之危,向来遭人唾弃,大丈夫所不为也。”遣走了徐知诰,他立即让人召儿子钱元瓘、钱塘太守潘荣等人觐见,共商要事。
一边徐知诰催马急归,一边潘荣乘轿赶往越王府,两人擦肩而过。
心里日日夜夜念叨的人,就这么擦肩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