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景善听到声音才发觉自己尖叫了出来，她同时向前冲，甩掉了沉甸甸坠在手里的两只购物袋，手臂极力伸出去像是要接住他。
来人坠到中途势头突减，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改变方向横着飞起来，景善仰头看去，他在半空中一个前翻，就在她面前稳稳落了地。
那是个非常非常年轻的男孩子，绝对不超过二十岁，穿着一身黑色的学生装，每条折线都熨烫平整，扣子一路扣到喉口。他明明是双眼皮，却长了一双细长斜挑的眼睛，五官秀气斯文，抿一抿嘴，唇角还绽出一对梨涡。
景善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半步，拉开她和来人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个男孩儿身上感觉到不友善的气息，他其实长得温文俊秀，丝毫不带攻击性，但她就是没法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少年人，她的直觉在叫嚣着：他很危险。
她又退了一步，脚下微微趔趄，差点踩到了又趴下身的兔子先生，那男孩儿一直盯着她的动作，这时蓦地扬了扬眉，吹出半声口哨。
兔子先生立即蠕动肥咚咚的躯体，屁股后面的毛团尾巴颤啊颤，蹦蹦跳跳地跑到那男孩儿身旁，抬起两只前爪抱住他的小腿。
男孩儿弯下腰摸了摸兔子的长耳朵，又抬起头，一人一兔动作一致地看向她。
景善咽了口口水，脊梁打直。
就像在经历权威人士能够决定命运地评估，男孩儿细长的眼睛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她，末了面露挑剔，断然开口道：“滥好人。”
景善：“……”
“我本来以为你对他好是因为封印的缘故，现在看来不仅如此。”他把双手背到身后，一个少年做出这样老气横秋的姿态总是有点可笑，尤其他的小腿上还巴着那块毛茸茸兔子膏药。可当他围绕着景善缓慢踱步，那种“危险”的警示又开始在她耳畔尖啸，震慑得她浑身僵硬，愣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你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助别人，”男孩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脸皱成一团，像是牙疼偏偏又吃到了酸东西，不考虑他说话的内容，这表情给他添了几分符合年龄的稚气，倒显得颇为可爱，“哪怕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你也会担心我受伤，看到我从楼上跳下来，想都不想就打算接住我……即使这样受伤的会是你自己。”
他摇了摇头，似乎很是困惑地道：“怎么会有像你这样的人类？”
这是个问题吗？景善张了张口，男孩儿却没有想要她的回答，他又摇摇头，自己下了结论：“你一定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白痴。”
景善：“……”
…………
……
“嘿！”她不高兴地叫道，一时都忘了对眼前这个人的戒惧，“小朋友怎么说话的？你爸妈没教你对长辈要有礼貌？”
“没有，”男孩儿又把一张漂亮的小脸皱成包子，表情古怪地瞧着她，“我父母早就过世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哦……”景善顿生同情，“对不起。”
“我不介意，”男孩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骂你是白痴，你却跟我道歉，所以我没说错，你真的是脑子有问题。”
景善：“……”
别激动，她提醒自己，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她低头瞥了一眼，兔子先生坐在男孩儿的鞋面上，抱着他的小腿，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兔子形的毛拖鞋，它也正睁着黑澄澄的眼睛看她，不知怎么的，她愣是从那双小眼睛里看到了感同身受的怜悯。
景善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她现在已经把什么警示什么直觉都抛在了九霄云外，就想着要好好教育小朋友，既然他在成长的过程中缺乏父母教导，就怪不了路人越俎代庖。
“第一，我不是个‘滥好人’，”她举起一根食指，“我不知道你说的‘他’和‘封印’都是什么，我想帮助别人，我看到你掉下来不假思索地就去救你，因为我是个普遍意义上的‘好人’，这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
“闭嘴！”她看到男孩儿皱着脸想发言，果断抬手阻止，“先让我把话说完。”
男孩儿被她吼得浑身一震，连腿上的兔子先生都跟着肥躯颤动，一人一兔同时不敢置信地瞪住她。
“同样的道理，你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我，我没有骂回去，也并不是因为我脑子有病，”景善情不自禁地摇头，想不通这孩子的想法为什么如此偏激，他到底是怎么长大的，教育方式存在严重问题。“而是因为我和你对自身的要求不一样，在我做人的原则里，一码事归一码事，别人的错误绝不能成为我放纵自己的理由。你骂我白痴，我或许会骂你是矮子、眯眯眼、包子脸……”
她每说一个词就看到男孩儿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微微一笑，放柔了声音道：“但我不该涉及你早逝的父母，我不小心越界了，所以我要道歉。”
“我不明白……”男孩儿喃喃道，“这是人类社会的什么潜在规则吗？”
“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景善坦然道，“我父母都是好人，他们给我起名字的时候用了一个‘善’字，希望我对这个世界任何时候都充满善意，我只是努力按他们的期许活着。”
很奇妙，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儿，却能对着他没有丝毫顾虑地说出心里话，那些有时候她也会思考，却很少有机会、有对象说出来的话。
“这大概也是‘自我实现’的一种形式，”她迎着男孩儿求知的目光，详细解释道：“人本心理学的一项基本理论，马斯洛认为人类的心理需求是分等级的，像金字塔，从低到高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情感需求、尊严需求、自我实现。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类的社会结构注定了我们是群居动物，但我们的文明和智慧又使得个体概念出现觉醒，如何在群体中不至于迷失自我，找寻自我价值，每个人都会发展出一套独属于己身的仪式，具体到我身上，就是做一个像我父母那样的好人。”
“道德优越感，”那男孩儿突然道，他聪明地跟上了景善的思路，并且敏锐地直击重点，“你需要这一条来使自己与众不同，所以你并没有那么滥好人，因为你做好事不完全是为了帮助别人，更多是为了满足自己。”
景善想了想，承认道：“‘施比受有福’，你这么理解也没错。”
“明白了，”男孩儿变得兴奋起来，双眼发亮地道：“难怪你会跟着佳佳过来，你渴望变化，平静的生活让你无聊至死，你的道德优越感又限制住你，不让你做出任何超越界限的举动。所以你只能寄希望予外界，再匪夷所思、充满危险的奇遇也好，只要能带你脱离死水一潭的现实生活，你都愿意张开双臂拥抱他。”
他倏地抬头望向某处，大声宣布：“你根本不爱那些你帮助的人，你帮他，仅仅是因为他看起来很有趣，有利于打发你的无聊时光！”
景善被他突如其来的亢奋惊到了，不由地转动目光，随他一起望过去。
乌云恰在此时从中间裂开一条缝隙，无限金光争先恐后地投射下来，直直地将那棵不知名的树，和树上的人影笼罩其中。
是朗棣，她讶然发觉，他屹立梢头，面无表情地向下俯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