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辆宝马,朗棣立刻站住脚不动了,景善走在他前面,眼看都要进门了,忽然觉得不对劲,头顶少了一片遮太阳的阴影,午后炽烈的阳光明晃晃地砸下来。
她回过头,朗棣果然没有跟在她身后,好在他的身高鹤立鸡群,景善没来得及恐慌便一眼找到了他。
他在做什么?景善疑惑地看朗棣,他却专注地看车,她跟着转向白色宝马,认出这是过马路时抢道差点擦到她那辆,车主在后车窗上同时贴着蝙蝠侠和超人的贴纸,让她印象深刻。
但是认出了这辆宝马,景善仍然想不通朗棣为什么对它感兴趣,她不把那场小小的未成形的意外当回事,反正又没真的撞到她,不是吗?
她百思不解,却不得不倒回去接人,商场门前的停车场上有保安来回巡逻,朗棣再这么站下去,早晚会吸引保安的注意力,她可不想还没进门就被赶走。
景善抬起左手遮住自己眉眼,慢慢地走向朗棣,边走边强压脾气,避免张口就喷出火药味。说实话,被迫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她本来就心情不是太好,无处不在的热浪包围着她,总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发都在高温下起了卷,皮肤更是被由里到外烤得“兹兹”作响。
她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摊手到眼前看,还好,只抹到汗水,而不是一手油。
与她相反的是,朗棣离开空调以后也不怎么出汗,他站在那辆宝马前,车窗倒映出他的脸,头顶阳光给他镀出波浪般的七彩光圈,他的脸上一滴汗也没有,脸色愈发的白,黑发黑眸衬着这样的肤色,仿佛冰雪雕琢一般。
景善站到他旁边,高个子自带遮阳效果,他的影子投下来盖住她的头脸,她呼出一口气,放下手,尽量淡定地问:“怎么不走了?你想干嘛?”
后一句还是没忍住带着质问的意味,景善说出口就后悔了,连忙眼也不眨地盯牢朗棣的脸,她听说精神病人对他人的情绪非常敏感,普通人一句无心的话就可能成为刺激他们的点,虽然朗棣到目前为止没有表现出任何暴力倾向,不像个精神病人;但他有时候的行为又实在没办法解释,也不像个完全的正常人。
譬如此时此刻。
朗棣听到她这句问话,眨了眨眼,这是他听到了的意思,如果是别的什么人,他听到了也就听到了,可他向来对她和对别人是不同的,对她的话,他大多数时候都会给出反应。
景善问他“想干嘛”,他便现场演示给她看。
他转过头看她,又眨了眨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像扇子那样忽闪忽闪,无论景善看过多少次,依然忍不住感叹他这双眼睛长得好,俗称吊梢眼、下垂眼,耷拉的眼角,水汪汪黑澄澄的大眼珠,让他看人的时候总有种小动物或是小孩子的楚楚可怜。
这么大个子的男人配上这样一双眼睛,满怀信任的眼神,轻易就能诱骗出每个女人心底的母性情怀,不由自主地想要呵护他、关怀他。
景善被他这么一看,心都软了几分,刚打算自我反省一番不该朝他发脾气,朗棣接下来的动作就让她吓得心脏病发作。
他眼睛还看着她,双手却不耽误时间地同时行动,“唰”一声轻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他!拉!开!了!裤!链!
…………
……
“你干什么!?”
景善听到自己拔高的尖叫声在广场上方回荡,行人、保安纷纷侧目,她顾不得那些比阳光更炽烫的视线,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哪儿来的技巧,伸手过去“唰”一声拉拢他的裤链。
“唰”,朗棣又拉开了裤子拉链。
“唰”,景善毫不犹豫地拉拢它。
“唰!”
“唰!”
“唰!”
“唰!”
……
不幸中的万幸,景善悲愤地想,谢天谢地他外裤里面还穿着内裤!
眼瞧着几个保安警觉地逼近两人,朗棣还像是玩出了瘾,手按在拉链头上并不着急往下拉,而是满眼期待地等她来抢。
景善:“……”
“你给我过来!”她咬牙切齿地勾住朗棣的胳膊往外拖,“我没兴趣上社会新闻,你最好离那车远点!”
大概她摆出来的架势太坚决,朗棣没怎么挣扎便听话地被她拽走,几名保安不放松地尾随了他们一段,直到远离商场范围才算罢休。
不知道停车场有没有监控,十之八九是有的,景善这辈子都没丢过这么大的人,想象自己登上燕莎的黑名单,说不定这份黑名单还是全北京的高档商场通用,监控录影带也会在联盟内部传来传去,无数人争相目睹她和朗棣抢裤链……
升天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爷姥姥,我把咱们全家攒的脸面都丢光了!
她这边气得七窍生烟,朗棣也不好过,这厮被她扯着越走越慢,动作幅度小小地挣扎,景善怒而回头瞪他,丫居然还有脸觉得委屈!
“你生气了!”朗棣指控道,无辜的大眼睛泫然若泣,“为什么?”
他没哭,景善提醒自己,那是他该死的眼睛造成的假象,迷惑你的假象!她深吸一口气阻止自己当场爆炸,怒气冲冲地道:“你还问我为什么?我倒想问你,你在人家商场的大门前做了什么?脱裤子?你想对那辆车做什么?”
“它差点撞到你!”朗棣嘴唇抖了抖,颤巍巍地道,“我想知道车主是谁,所以留个标记。”
他没哭,景善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那把小颤音也是假象,正常人哪能说哭就哭的?就在她被愤怒席卷的脑海深处,有个小声音怯怯地发言道,可他不是正常人啊……景善坚定地无视了它。
“它就根本没有撞到我!”她高声问,“再说什么标记需要脱裤子?”
朗棣的视线投向她身后的某个方向,景善蓦地回头,看到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颠颠儿地钻进绿化带,在一棵合欢树下撑起后腿,很快飙出连串晶莹透亮的水珠。
“不是吧,”她霍然醒悟,“你是狗吗!?”
“不是狗!”朗棣断然否认,认真说来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片空白,但那双眼睛实在情感充沛,顾盼间诉尽千言万语。“我不是狗!”
骂人是狗可大可小,对自尊心强烈的人来说算得上严重的侮辱,景善立刻就后悔了,她张了张口,气得脑子都糊涂了,一时竟找不到话来挽回伤害。
见她没有反应,朗棣明显又受到一重打击,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失望、伤心、喜爱、委屈、难过……种种负面情绪层层推进,细致入微地传达给景善,就像是两个人在刹那间突破了个体的屏蔽,心意相通、思维共享,他把自己对她完完全全地敞开来,允许她沉浸进他的灵魂深处。
景善如遭当头一棒,猝不及防地被这些不属于她的情绪淹没,僵直地愣在原地,朗棣却倏然转身,像那条流浪狗一样灵活地蹿进绿化带,甩脱不舒服的新鞋,赤着脚两三下便消失在树丛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