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雨中行(1 / 1)

满天阴霾下,人的呼吸仿佛都变得沉重,叶如诲久久凝望山下村落,并不是不是时候,而是正是时候,这正是他们离开两个时辰后,与人约好放烟花的时候。可谁能想到秦放歌竟坚持在这般凶险的时候从原路返回去岳州?如此,那烟花便放得的确不是时候了。

他由不住苦笑,忽然转头怒目瞪住十二娘,冷笑:“你以为我会怕?”

“我没这么说。”十二娘平静地跟他解释,“我的意思是时机不对。”

“那又怎样?”叶如诲扬扬眉,抬手指马车上,“滚上去,若有什么异动,你第一个上去当箭靶子。”

林先生拉拉十二娘袖子,冲她摇摇头:“别说了,上车吧!”

车内的秦放歌已完全苏醒过来,向左斜倚在一堆垫高的被褥上,睁着眼看林先生跟十二娘弓着腰进来。他对林先生扯出个笑来,大概也知那是救他命的人,所以态度很恭敬,及至看到十二娘,脸上的笑便敛去了,瞥她一眼,颇有些嫌恶地别转脸去。

他如此无礼,十二娘却不能无礼,毕恭毕敬地道:“秦爷醒了?”

“不醒难道睡死过去?你当然是巴不得我死,看到我还好好活着是不是很失望?”

十二娘早已习惯他这般冷嘲热讽,微抿着唇一声不吭,扶着车厢壁慢慢坐下。

林先生插言道:“秦爷觉得身上如何?”

“好多了。”秦放歌对着林先生,便是一脸的和颜悦色,“多谢林先生,救命之恩秦某没齿难忘,日后定当报答。”

“秦爷不用客气,治病救人乃医者之本,何言报答二字?”

二人你来我往地客气好一会,十二娘在旁沉默不语,只朝林先生投去感激的目光,她已不在乎秦放歌说什么,但林先生能袖手旁观却并没有置之不理,还是出言为她解围,便不能不令她动容。

外面下起雨,雨打在车厢顶上,啪啪作响。

林先生在车内翻出个斗笠递给外面赶车的叶如诲。

秦放歌的目光在这当口又转到十二娘身上,冷冷盯了阵子,见林先生退回车内,便又把目光转向了他,踌躇片刻,试探着问:“林先生似乎与唐连交情不浅?”

林先生道:“也谈不上什么交情,无非就是找老夫看过几次病而已。”

他说得轻描淡写,显然不想对此事做深谈,秦放歌便也就不好再问,转目又睨十二娘一眼,默然许久方又徐徐道:“我知先生是怕卷入这场纷争之中,不过,事到如今,先生若还想置身事外,只怕已很难,我与叶三哥为治病而来,自想大家好好的,不伤及先生与家小分毫,但朝廷那边却不大可能会轻易放过您。”

林先生皱眉,面上微有不悦之色:“老夫身为医者,自以治病救人为己任,至于什么朝廷纷争,那并不是老夫所在意事。秦爷也好,唐公子也好,只要来我这里看病,我便当他是病人,其他什么也不是。”

十二娘见老人家言语间有些激动,便知他为秦放歌的质疑生了气,忍不住道:“秦爷,唐连是送我来此看病不假,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放歌冷笑:“那是哪样?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你也就只有哄得唐连团团转的本事。”

十二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秦放歌这番话着实刻薄,令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愣怔片刻,低了头垂眸不语,心头却是酸涩,也许在秦放歌眼里,唐连待她好亦是为她色相所迷,可他又如何知道她与唐连自小便在一起,那种在患难里相互扶持的姐弟之情,他是永远也不会懂的。

雨渐下渐大,车内三人都不再说话,整个天地间充斥的都是哗哗的雨声。

马车在大雨中顺着崎岖的山道下行,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终于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后停在了一座荒庙前,叶如诲顶着湿淋淋的斗笠探头进来道:“贤弟,你们先下来在这庙里避避雨,我到山下面去探消息。”

“三哥是不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秦放歌警觉地问。

“稳妥起见,我还是先去镇子上转一圈,万一有什么,也不至全军覆没。”

秦放歌拧眉想了片刻,颔首道:“也好。”

马车就停在庙门口,只要两三步便踏入庙内,并没怎么淋着雨。那庙多年无人经营,年久失修缺专少瓦,勉强能遮挡风雨罢了。大雨从屋顶几处缺了瓦的地方漏下来,淌得地上湿了多处。

叶如诲好不容易找了处干燥地,扶着秦放歌过去坐下,料理的差不多带上刀背了弓箭便要下山去探消息。

秦放歌道:“三哥此去千万小心。”

叶如诲点头道:“贤弟放心,我知道的。”伸手抓住秦放歌一只手握一握,又道,“你也要小心,若我明日天亮前还没回来,那多半便是出事了,到时贤弟绝不可贸然下山去,待林先生替你施针后,便在这附近山林中找地方躲一阵子再说。”

秦放歌反手将他那只手握紧,一字字道:“不成,三哥你一定得回来,我等着你,无论如何你都得回来。”

叶如诲笑了声,在他肩上轻捶一拳,起身对林先生抱拳作揖道:“一切有劳先生了。”

林先生点头道:“三爷不必客气,我和十二姑娘会照顾好秦爷的。”

“那便多谢先生了。”叶如诲点点头,抬眼乜一眼静立一旁的十二娘,冷冷道,“她不能留在这里,得跟我一起走。”

“这……三爷,十二姑娘腿伤未愈,这又下着大雨,她一个姑娘家……”林先生登时急了。

叶如诲道:“林先生,她没你想得那么娇弱,杀人放火她什么没做过?”

林先生愕然,转头看看十二娘,看她仍是一副淡然娴静的模样,便越发觉得叶如诲是在欺负这姑娘:“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

“多谢先生替我美言。”十二娘开口言谢,一边却又细语安慰,“只是下去探探路而已,并没什么,先生不必为我担心。”

她此言倒让叶如诲刮目相看,注目看她片刻,道:“既如此,那便走吧!”

秦放歌自叶如诲提出要带十二娘一起走,便一直缄默无语,他也知因着他之前下狱之事,叶如诲恨那女人之心并不在他之下,这女人表面上看来柔弱无害,实则心思歹毒,什么事都做得出,难保不在他受伤的情况下忽然出手对付他,带她走其实是叶如诲为他自身的安全考虑,不过这显然是多虑了,他虽受伤,对付这女人却还是绰绰有余。

况且那女人瘸了一条腿,虽说如今看来已恢复许多,终归没有痊愈。

他一双眼在十二娘腿上来回地看,眼见两人一前一后走至门槛,到底没忍住,忽扬声道:“等一等。”

叶如诲回过头来,眸中微有疑色:“贤弟还有什么事?”

秦放歌愣了愣,抬眼看到十二娘脸上,见她面上淡淡,仍是一派不急不躁的泰然之色,便就由不住动怒,狠狠盯她一眼,撇开头摇头道:“没事了,三哥路上小心。”

林先生追上来递给十二娘一个斗笠,十二娘接过冲他微微俯身行个谢礼,戴上斗笠随在叶如诲身后踏入雨地中,二人运起轻功,在漫天雨幕中几起几落便消失不见。

大雨浇下来,只一瞬的功夫,身上便已湿透。

头上的斗笠稍许管了点用,没有让雨水糊住双眼,十二娘紧跟着叶如诲往山下疾奔,还好腿伤愈合的不错,纵身起跃的时候并非如想象中不便,只伤处有点隐隐作痛。

已是深夜,步德镇被笼罩在扯天扯地的大雨里,漆黑一片。

街道上有没有人看不清楚,叶如诲在街口略站了站,便纵上一侧院墙,在屋宇檐头飞掠而过。十二娘只有随后跟上,直跟着他到了一紧邻医馆人家的墙头上才停住。医馆中寂寂无声,挂在门口的灯笼早灭了,前院后院之中并不见有人出入,只后院一间厢房内亮着灯。

檐下铁马叮咚有声。

叶如诲矮身贴在后院的墙头上许久,方纵身下去,回头冲十二娘招招手叫她也下去。

十二娘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廊下,看叶如诲叩击那亮着灯的厢房窗棂。才笃笃响了两下,便见房门嘎吱打开,叶如诲走过去待要一步迈入,却忽怔住,返身一个倒纵如箭一般直出廊下。

而这刻间,那厢房内忽地便涌出五六个人,三四个火把倏忽间燃起,登时将这四方院落照的一亮。而那原本空无一人的三面墙头竟也忽然间就冒出一二十条黑影来,叶如诲一咬牙拔刀便迎了上去。

刀剑一瞬交击,锵锵之声不绝于耳。

有几人跳下墙来朝十二娘围攻过来,她来不及多想,自腰间一扯,竟扯出把软剑来,这剑是当初唐初楼送她的兵器,剑柄上嵌着宝石,剑穗上结着许多小小金铃,舞动之时,铃铃作响,故此取名叫金铃剑。

当日唐初楼赶她走时,她一半负气一半伤心,干脆将剑留在了相府,不成想唐连竟将这剑又带还给了她。

金铃在风雨里幽鸣,软剑荡开处,众人尽皆后退。

十二娘想若这是唐连的人马,他必能听得出铃声,便会出声阻止。然而事与愿违,数剑之后她便知她想错了,在这里守株待兔的绝不是唐连,她一边左右击挡,一边后退,寻思杀出一条血路暂且逃脱出去。

既下了决心,她手上便也不再留情,一剑刺出先结果了一人,跟着又劈飞两个羽林卫,硬是从包围圈中劈开了个缺口,飞身便往外冲。

眼看着便要冲出去,却忽听廊下有女子的娇声:“十二姐……”

竟又是阿芙!

这阴魂不散的死丫头……

她只觉一阵焦躁,脚下稍许一慢,斜刺里已飞窜出一人,手中折扇挥开,迎头朝她便是一击。十二娘大惊,只有折回软剑前来击挡,金铃剑堪堪截住那击来的折扇,对面那妖娆少年笑得百媚横生:“十二姐,哪有跟自己人拼命的道理?回去吧!”

手中折扇蓦地便是一压,十二娘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往后急退几步,便又落入了包围圈中,只是这瞬间的功夫,她整个人便已暴露在数把刀剑之下,眼见便要被刺出十来个透明窟窿。

妖娆少年以扇掩面,叹息道:“十二姐,十四对不住你了。”

“住手。”危急关头,忽有人断喝一声。

十二娘抬头,便见唐连自墙上跃下,那妖娆少年面上一凛,朝后退出一步,挥扇道:“住手住手!”冲廊下阿芙摇摇头,道,“我去追叶如诲。”说着话如脚底抹了油一般嗖地便上了屋顶,转瞬便湮没在沉沉雨夜之中。

阿芙抢出廊檐下道:“住什么手?这女人与秦放歌勾结,杀了她。”

唐连玉笛陡然出袖,他以玉笛指住阿芙,怒道:“谁敢杀她?”

阿芙冷笑道:“杀她怎样?上次秦放歌逃出石鼓口,你有不可推卸之责,还敢跟我大呼小叫,待我告知相爷,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唐连眼望住她冷冷哼出一声:“相爷就在门外,你要说什么尽管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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