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龙辇到唐府时,唐初楼已带着一干家仆在庭院中迎候。(起Qi笔Bi屋u最快更新)
见龙辇进门,一群人都跪地叩拜天子,山呼万岁。
龙辇在院中央落地,皇帝却并未下来,仍高高坐着,用审视的目光俯视当先跪着的唐初楼。无数宫灯照的院内如同白昼,可以让皇帝清清楚楚看到他,他看起来并没多大变化,神态自若,即便是跪着,仍自有其卓然的风骨,唯一变的不过是身上官袍的颜色。他如今被贬为中书舍人,位在三品以下,不能服紫,身上便穿的是绯色官袍。
皇帝看着他,也不叫起,心里却觉越发不舒服,好半晌才开口道:“朕今日听闻杜统领回报,说唐爱卿近日来过得不是太好,朕放心不下,故此来看看。”
他这话表面听来关切备至,实则却暗藏机锋。唐初楼如何又听不出?心知皇帝今日来者不善,却是面不改色,仍长身跪着道:“微臣谢陛下关心!只是杜统领怕有些言过其实了,微臣并没有过得不好,自回京来一直谨遵陛下旨意每日闭门三省吾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皇帝道:“果真如此?怎么朕听到的却与唐卿所言有差呢?”
唐初楼自然知晓皇帝话里的意思,却仍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微臣不知陛下此话何意?”
皇帝微微冷笑:“唐卿果真每日只在家自省,没有做什么别的事情?”
唐初楼垂目不言,好一阵才道:“不敢欺瞒陛下,除却自省,微臣还每日为那在咸水行宫被杖刑击杀的侍妾悼亡……”他缓缓抬起眼看向皇帝,“微臣自知十分不该,然她毕竟跟了我三年,一心一意只为微臣,且不说几次舍身相救,那日得罪太后犯下大不敬之罪,也还是为了微臣,一片真心,令臣铭感五内……”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一把将身侧的一堆奏疏掀下龙辇,道:“够了--”
奏疏噼里啪啦全都掉落在唐初楼面前。
他平静地望着皇帝盛怒的脸,皇帝则赤眉红眼瞪着他,眼里似有杀意又似是深深的嫉恨,两人对视片刻,皇帝忽嗤然道:““一片真心,呵,她是眼瞎了才……”
唐初楼一愕,还没回过神,皇帝已刹住了口。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双唇紧抿,面上却是涨红的,额上青筋依稀可见显然怒火还未平息。唐初楼缓缓低下头,脑中却如醍醐灌顶般清明起来,昨日秦放歌所说之言霍然响在耳畔,是给不了她名分是吧?却也不打紧,自有人给她名分。他只觉胸口蓦然被重锤击中,直挺的背脊不觉便佝偻下去,竟至许久都直不起身。
皇帝一双修长的手紧紧攥着扶手,因为太过用力,以至骨节都有些发白。他心里暗想道:“这老匹夫一定是知晓了什么,才故意说这样的话试探我,我竟差一点就上了他的当。”他深吸了口气,将怒火强压下去,道:“唐卿这是在怪朕杀了你的侍妾?”
唐初楼道:“微臣不敢,只是陛下当日曾与臣有约定,答应不究微臣门下之责……”
皇帝冷然打断他:“那唐卿可又好好履行过对朕的承诺?好好看看你面前那些奏本,朕还盼着唐卿发表高见呢!”
唐初楼眼望散落一地的奏疏,道:“微臣而今是戴罪之身,擅论朝事只怕不大合适。”
皇帝道:“卿昨晚不是才同杜统领说自认并无大过,何以今日就自称戴罪之身?还是朕的脸面不够大?朕记得元和三年时,太后也曾着人将奏本抬来府上,那时好像唐卿可没有这般推三阻四。”
唐初楼沉了半晌,到底还是将地上的奏本全都捡过来,埋头看过。皇帝显见是心里不痛快来找他的茬的,竟连多年前的旧账都翻出来了,他又岂能不看?他一本本翻看着那些奏本,起初还逐字逐句地看,渐渐便越来越快,到后来只需翻开扫上一眼,便知所奏内容。
皇帝眼看他脸色一点点苍白灰败下去,心头格外痛畅,道:“唐卿可看到了?”
唐初楼顿住手,道:“微臣看到了,可这……绝非是臣私下授意。”
皇帝道:“那不是更说明唐卿在朝中声威卓著,地位超然?这许多为唐卿鸣不平的本子,倒叫朕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唐卿且说说,朕该如何做才好?”他蓦地一拍扶手,将辇上剩下的几本奏本一起抓起来,狠狠砸到唐初楼面前,“既不能履行当日与朕的承诺,何敢与朕谈什么约定?”
唐初楼一声不吭,面上纹丝不动,只直挺挺地跪着。身后的家仆们尽都匍匐在地,额头低得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上,一个个敛声屏气,不敢稍动,唯恐弄出声响来。
院中寂寂一片,那几本奏疏在地上反弹了几下,复又半开半合地落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听唐初楼的声音在一片虚静中响起:“她还活着是么?”
皇帝并没有答他,只扬声道:“令中书省拟旨,中书舍人唐初楼欺君罔上,闭门思过期间不思悔改,私设灵堂悼唁罪妇,是为不敬,着革去中书舍人之职,择日交三司查办。”
闻听此言,唐初楼却也不意外,听到说皇帝驾临时,他大致已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皇帝对他积怨已久,能忍耐到如今还不将他抄家没族已是很不容易,但终会有那么一天的。唐初楼阖目在心头叹息,却躬身拜倒,拱手言道:“微臣叩谢陛下天恩!”
寒风飒起,卷下枯叶无数。
一派萧瑟中,唐初楼听到皇帝下命摆驾回宫,几个宫人走过来捡起地上的奏疏,奏疏太多一时抱不住,便拿袍子兜着掉转身就那么跟着龙辇跑了。皇帝此来轻装简行,倒也没带着多少人,没多时便已走光。府门大敞着,一眼望出去便可见在外把守的禁军。
老管家林通命人去将府门关了,过来将仍跪着怔怔发呆的唐初楼搀起,一路扶回房中。
直到房中,唐初楼才开口说话,道:“老管家,府内还剩下多少人?”
老管家沏了杯热茶放到他面前道:“府内人手原就不多,相爷回来之前打发了些许,还剩下五六十号人,眼下却是走不得了。”
唐初楼坐在桌前,抚额苦笑:“连累你们了。”
老管家道:“相爷何出此言?往日我们受相爷庇护,而今有难,我等自是要与相爷共生死,谈何连累?只是……相爷如今打算怎么办?”
唐初楼叹口气道:“朝中有人暗施黑手,表面上看是在为我叫屈,实则却是在落井下石。”
老管家诧然道:“依相爷看,这人会是谁?”
“眼下朝中能成气候的也就那么几人,还能有谁?”
“相爷是说戚大将军?”
唐初楼没说话,与老管家对视片刻,道:“不早了,老管家下去歇息吧!我有些累,想一个人静一静。”
老管家见他如此,虽是不大放心,却也只能退出去,出得门外小心将门关好方才离开。
屋内只剩下唐初楼一人,悄寂一片。他又坐了片刻,方缓缓站起身,却不是朝内室去,而是走到靠墙立着的那排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格前,对着内中那把团成圈的软剑和旁边搁着的镶红宝石的镯子看了半晌。那是金铃剑和扶摇铃,那日在咸水行宫皇帝命人将阿瑶拖出去后,再回来便是沾了血的这两样东西。
他那时只觉得怪,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若非秦放歌那几句话提醒,他恐怕还被蒙在鼓里。皇帝竟让她假死,以图瞒过众人的眼,为得原来竟是这个。难怪鬼王林那种地方他也要闯……
他对着那两样东西看了许久,直到听到外面传来叩门声方回转神来。
“相爷——”是老管家在外面,想是仍放心不下他。
唐初楼伸手捏捏眉心,出声问道:“什么事?”
“相爷!”老管家的声线忽然压得很低,仿佛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相爷,十三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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