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芝是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来,虽说已经过去了半年, 上回遇见这夫妻俩是在四月里, 可对他们说过的话安芝还是有些印象的,他们说的孩子, 并不叫沥儿。
回过神,那孩子似乎是不太认得自己父亲,在孟子书怀里不情不愿,还是更愿意看安芝,毕竟是拿了一匣子的零嘴去哄,安芝便借了这个道:“我有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也唤作沥儿。”
李氏与孟子书相视一笑:“这是相公取的, 在家中老人家们还是喜欢叫他洺哥儿。”
安芝的脑海中回想起沈家大小姐的话:沥, 滴水落下,山川海沥, 望他长流不息, 这是相公取这名字的寓意。
这时孟子书认出了安芝:“原来是这位姑娘,孟某眼拙,之前妙儿的事都还未好好谢谢你。”
李氏问起,孟子书说了女儿走丢的事, 李氏看安芝的眼神里便充满了感激, 她拉住了安芝的手:“林姑娘,我想我们是颇有缘的, 真得让我好好谢谢你才行。”
安芝抬眸, 心中翻滚着, 神情微微笑:“不过是举手之劳。”
“什么举手之劳,这就是缘分,我来金陵之后也没认识几个朋友,林姑娘若是不介意,择日邀你到我家来可好?”李氏比安芝年长了五六岁,说起来年纪也不大,若说最初见了这姑娘是觉得面善好看,如今因着女儿的事,便多了些感激在里头,看人是自然又多了不少好感。
夫妻恩爱,几乎是看不出间隙来,安芝却觉得眼睛扎疼,画面中总是容易出现沈家大小姐发疯时的模样,安芝很难忘记这件事,不止因为在沈家的那几个月,还有七年前她来金陵时在花楼外看到的那一幕。
“好。”安芝答应了下来,视线落到孟子书身上,名字,身份,还有孩子的取名,诸多的相似,她必须要弄清楚才行。
过了有一刻钟,雨势才渐渐小下去,大雨冲刷下的官道上,还有行人在匆匆经过。
两岁的孩子耐不住在一个地方久呆,早开始哭闹着要走,李氏耐着性子哄着,待马车过来后,安芝目送了他们上马车,笑着应下了李氏说的三天后请她到家里做客的邀请。
在马蹄与车轱辘声中,雨水沥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宝珠前去叫杨叔过来,安芝的身后,小馆门口传来说话声。
“二哥,雨停了。”
“我们这一趟还赶得及么,要是事情没办完,又该挨大哥训。”
较为沉稳的声音传来:“是你挨训,不是我。”
接着便是一阵哀嚎。
声音是越来越近,只朝安芝这边来,安芝便侧身让了让,余光处看到的是两个身影,年长些的男子看起来有二十几,年轻些似乎没比她大多少,穿衣上且看身份不低,他们与自己一样在等马车过来。
说话声还在传来,多是年轻些的求饶,一面说差事难办,一面说金陵这儿的天气多变,末了他可怜兮兮道:“二哥,你与大哥说说啊,上政司这差事,交给老四他们多好,我还是在盐司呆着,与那些生意人打交道的好。”
年长的男子瞥了他一眼,冷声:“不思进取。”
“我怎么不思进取了,这叫各有所长,原本我在盐司呆的好好的,非要将我调了职务。”嘟囔着,随即又苦恼了起来,安芝听那声音实在是逗,嘴角微莞,原来是官府里的人,难怪看他们的穿衣打扮略有不同。
“小姐。”这边杨叔驾了马车过来,宝珠打了伞,安芝迈出茶棚,拎了些裙摆朝马车走过去。
茶棚这儿,年轻些的男子忽然不说话,只看着走上马车的安芝,末了对一旁的人道:“二,二哥,你有没有觉得那姑娘有些眼熟。”
男子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了安芝的背影,转眼人就进马车了,他收回视线:“你光是注意这些了?”
“我是说真的。”看马车已经走远了,年轻见他不相信,也急了,“父亲的书房暗室内挂了一幅画,画上的女子和她很像。”别的不说,要说记性他可不输别人,绝对是没看错的,刚刚那姑娘的样貌,和那副画很相像。
男子看了他一会儿,漠然着神色:“你进了父亲的暗室。”
“……”二哥你的关注点在哪里!
随后男子踏入雨中走向已经来了的马车,声音悠悠传来:“你还有半个月时间。”
还管什么像不像的,年轻男子忙追了上去讨饶:“二哥,你就帮我这回,我们可是亲兄弟啊。”
声音随着马车远去,这雨势也小了,突降的这一场大暴雨将金陵城淋了个措手不及,进城时,安芝还能看到路边没来及收回去的摊子,湿漉漉摆在那儿。
待到回了林府,只剩下屋檐下的滴答声,天已黑,空气冷冰冰的,院子内大雨扫了一片,墙角的树倒是精神。
宝珠将茉莉花摆到桌上,不一会儿屋内便都是花香。
窗台前的桌子上支了灯,差人去取食盒,这般忙碌过后,府内更是安静了,安芝拿了本书靠在软垫上,泛了些困意。
……
窗外的秋夜如往常一样安静,渐渐夜深,破晓之后,东方渐露了鱼肚白,金陵城的天又冷了许多。
俗话说一阵秋雨一阵凉,快十月末,棉花生意又好了起来,金陵城内几间商行内进进出出的商客尤其多,林家这儿生意也不错,安芝清早起来前去,商行内已接了好几位客人。
林家的棉货与其他的商行差不多,来的也都是些熟客,最多是今年其它买卖给带的新客人,所以忙到快中午时就清闲了,林向升看了账簿,笑着与安芝说起以前:“以往这棉花还未有时,穷人家穿缊布之衣,难以御寒,一冬天就冻的不行,可这襦袄之服不是谁都穿的起的,常在富贵人家,以皮毛御寒。”
“如今锦绣绫罗也不便宜,这皮毛更是贡货居多。”安芝没去过北方,但也知道每年下来的皮货有不少,可即便是多,穷人家还时用不起,“义父,早年前这棉花也不便宜啊。”她看书上所记,还有用这当景观之用的,可见价高,哪像现如今,都是能穿的起。
“是啊,早年不多,自然价高。”就是在林向升小的时候,这棉衣棉被也没这么多,几十年过去,朝廷下了政令,要各处种棉,产量大增,价格自然也就便宜了许多,这才有了如今的状况。
“谁都赚了,那薛家却是亏了。”安芝数了数几家大行,薛家的棉花今年似乎进的并不多,前些日子还压了价出卖给了别人,也不知道为何。
“都让陆家与张家收走了。”说起来林向升也觉得有些奇怪,薛家卖那些棉花的时候,也就在半个月前,走这一步委实叫人看不懂。
“薛家家大业大,不差那一笔,义父,我想了下,这船还是得提早几天出发,到了岭西去滇州还有些路,宁肯是我们等着,也不好叫他们等我们。”
“这回你别去了,交给他们就行,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今年可要回宣城去祭拜?”
“不去了。”安芝摸了摸桌上的雕木,“明年再回去祭拜。”
林向升微叹了声,想说着什么,但又怕触了她伤心事,便将话题转了过去:“下月淮安议事,你替义父去。”
安芝眼眸微亮,抬起头看林向升,随后笑了:“义父可真了解我。”
“你这丫头啊,就只想着这些。”
“我还能想什么呢,这些就够我想的。”
林向升问她:“下月十六是什么日子你可还记得。”
安芝想了下,恍然,是她的生辰,于是安芝不甚在意道:“年年都如此,不过也罢。”
“那怎么成,生辰是年年有,今年可不一样,我与你义母商量过了,也不用太多,与林家走的近的邀请些,摆上几桌给你办个及笄宴,你若嫌那礼节繁琐,省了也罢,但这宴可不能省。”
这丫头年纪摆在这儿了,早晚是要出嫁的,虽说他们夫妻俩不会去替她拿这主意,可若是连这宴会都省了,谁家知道林家有个待嫁年纪的姑娘呢,也就没有好人家来求娶。
安芝抿嘴,最终还是答应了,这是义父义母的心意,她要再说不,反而伤他们的心。
只不过对她而言,这也就是个宴会,她盼着小叔回来,盼着在林家呆够两年后自立门户,盼着回到宣城,将计家拿回来,唯独是这亲事,她没考虑过。
眼看着义父有要劝的意思,安芝赶忙:“义父,我看这儿也无事,我去梳斋看看。”
林向升无奈:“去罢。”
安芝从商行里出来,带着宝珠到晋阳街,正值了中午,街上没什么人,安芝买了两盒点心到铺子里,刘娘正在指挥伙计抬东西,瞧见安芝,扶着腰走过来:“怎么这时辰过来,吃了没?”
“昨个儿下雨,巷内的馄饨摊儿偷懒了。”安芝扶住她,看了这快临盆的身子,笑嘻嘻道,“权叔几时回来?”
“厨房里还有些面糊,要不你自己做疙瘩汤去。”
“我不饿了。”安芝扶着她坐下,她出海一趟,回来刘娘的肚子就这么大了,说是下月就要生了,“倒是您注意着些。”
“到了这时候,坐着躺着哪样都不舒服。”刘娘的怀相一直都很好,“倒是你,叫你自己去煮就不饿了,将来怎么办?”
安芝给她喂了点心:“我也是会的啊。”
“会什么?”
“下河摸鱼,上树捞蛋,打了猎我也会烤,师叔都说好吃。”
只不过到了正儿八经的厨房内,安芝的这些个技能就都用不上了,刘娘听的哭笑不得,想到了什么,让安芝扶她起来,到内屋中取了个匣子:“你看我这记性,也就刚才的事都能忘,这是沈家大少爷送来的,说是让铺子里的师傅帮忙打一串佛珠,我看送来的是沉香木,原本想着派人去请你的,这得你来做主才行,就没拿给那两个师傅看。”
平时送到铺子里来的刘娘都能自己做主,但沈家送来的这一段,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就不好直接拿主意。
匣子打开便隐隐能闻到一股天然清凉香味,安芝看着匣子内的绿奇,抬头问刘娘:“沈家大少爷亲自送来的?”
“是啊,听身旁的管事说是顺道。”
“多久以前送来的?”
“就在你进门前不久。”
安芝将匣子盖上,抱起来往外走:“我去去就来。”
出了梳斋安芝直奔附近的沈家商行,说是顺道,晋阳街中距离梳斋最近的也就是街尾那家沈家商行。
宝珠在后边儿追着,终于赶上了,偌大的牌匾挂在那儿,商行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奇怪,安芝看几个掌柜紧张的神情,确定了沈着帧就在这儿,于是拦了个管事:“沈家大少爷可在这儿?”
掌柜瞥了眼她怀里的匣子,以为她是想来卖东西:“姑娘,咱们这儿不收这些,您若是想卖,从这儿出去直走有一间当铺。”
“我不是来卖东西的。”安芝抱着匣子,“麻烦你去……”
“林姑娘?”话没说完,李忱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安芝怀里的匣子顿时明白了她的来意,对那掌柜摆了摆手,“少爷在后院中,您请跟我来。”
安芝跟着他往里走,出了一扇门经过一段回廊后到了屋前,推开门,里面散出一股茶香。
不大的屋子一眼便是能看尽,正对面的窗修的比寻常大一半,上面是卷起来的垂帘,窗外种了一小片的竹林,这时节郁郁葱葱。
有水声传来,是从外面用竹筒引下来的,淌到窗下的石磨槽中,一旁还有煮着的炉子。
靠窗摆着的四方桌旁坐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人便是沈帧,两个人饮茶说事,瞧着惬意的很,这样的场景让安芝有了冲撞别人的感觉,便想先回去。
还未开口,屋内沈帧先行道:“林姑娘,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方桌四边,除了靠窗的,正好有一边空着,沈帧都不介意,安芝也不是扭捏的性子,便抱了匣子走进去:“打扰了。”
一道目光落到她身上,并无恶意,打量过后对沈帧道:“我怎么觉得这位林姑娘有些眼熟。”
去年游河时他也在,但那时安芝裹着衣服浑身湿漉漉的,瞧不清楚面容,所以陆庭烨只是觉得熟悉,总感觉在哪儿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世上诸多相像之人。”沈帧抬手,给安芝倒了一杯茶,并未因为她是女子有什么区别对待,“我们刚刚说到今年的棉市,今年的年似乎会比往年冷,林姑娘怎么看。”
安芝只在金陵呆了两年,也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托大:“十月初时还不甚冷,前几日温度突降,或许会比往年冷。”
“从京城那儿传来消息,北方已经开始落雪,过半月山路封道,最后一批裘皮怕是运不出来,原本我是打算好的,你祖母做寿挑件好的,这下得另外想了。”陆庭烨叹了声,“今早经过西市,薛家一间商行竟关着,这回的事怕是把他们气的不轻,运了半道转卖的棉,足足两千。”
从陆家少爷口中安芝才知道,薛家卖面一事,并非是义父说的低价转卖陆家和张家,而是半个多月前,薛家从辽州买回的两千棉,都运到中途了,听说这棉市的价一跌再跌,又不知道打哪里听闻金陵的天今年怕是不会大冷,就将其以进来的价卖给了陆家和张家。
一转眼天气骤冷,棉市的价又往上爬,竟还比去年高,薛家这就只剩下干瞪眼的分,若说原本就没进也就罢了,有时候做生意就得看运气,可明明自家的船运回来,中途给卖的,这就让薛成扬很难接受了,看着本该赚到自己兜里的钱被别人赚走了,对他而言和剐肉是没什么分别的。
就是便宜了张家和陆家。
陆庭烨朝安芝看了一眼后又笑:“他要是知道,是你让几家人压货,故意压低这棉价,不知又会怎么想。”
沈帧微微一笑,不语。
安芝心中一怔,敢情是沈家在背后造了个低价的假象,蒙了薛家一回。
难道是因为叶家大小姐的事?
安芝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原因了,薛叶两家的结亲,沈大少爷看着无所谓,想来心里是不痛快的,这样的事换做是她也会不痛快,找机会给薛家使点绊子那也是情理之中。
这般想时,安芝没有注意到陆庭烨打量她的眼神,回了神后,耳畔传来陆庭烨的声音:“十月里薛家头疼的事不少,薛家三少爷那事儿,听说你也在场?”
安芝心头一突,双手握了杯子。
沈帧只淡淡嗯了声:“绑的不错。”
陆庭烨大笑:“想来是他又打了什么歪主意叫人整治了,这件事倒是痛快,听说范家那小子,这些天来都没出门,不过你竟有这兴致去凑热闹,不太像你啊,往日叫你去赏院都不肯。”
说到这儿安芝也有些好奇了,难道又是她刚刚那样的猜测,他故意想给薛家难堪,与这棉花压价的事一样,都是想给薛家添堵。
沈帧却只是笑了笑:“碰巧经过,觉得人绑的不错就多看了几眼,想必做这件事的人亦是心灵手巧。”
莫名其妙被夸了一顿的安芝:“……”
陆庭烨执了杯子,这才提起安芝放下的匣子:“林姑娘前来,是为何事?”
“沈少爷,您的这沉香木太过于贵重,我铺子内的两位师傅虽说手巧,却不比那几家熟练,怕是会废了这么好的绿奇,我看您还是另请人来打的好。”
安芝将匣子打开,茶香中多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再闻便是果木乳香,沉香木切开的那一面呈墨绿色,如同黄莺羽毛般绿中透黄,十分的闪亮。
饶是陆庭烨也有些讶异,这么好的沉香木拿给一间小小的铺子去打珠子,万一废了怎么办,这就是碎渣角料都很贵,拿去做熏香木也非一般人用得起。
“下月祖母寿辰,想打一串佛珠送给她,她平日礼佛也不爱旁的,这绿奇是一友人赠的,摆在库中多时,正好取来用。”沈帧笑着道,“林姑娘不必谦虚,我看过梳斋内打的桃木珠,也送去给祖母看过,她老人家十分满意,说是比锦绣连庄的好,所以我才将此事交托与梳斋。”
话虽如此,对那小师傅的手艺安芝也是有信心,可她还是犹豫的,这毕竟是绿奇,非比一般沉香木,她开梳斋也不为一下打响名头,和锦绣连庄他们去比,而是冲全城的姑娘夫人去的,所以不需要接这么贵重的生意。
可他说沈老夫人喜欢小师傅的桃木珠。
屋内安静了会儿,安芝握着杯子,还想着他会不会客套一下,说若她为难,就另外送别家去,可沈帧就是不开口,微笑看着她。
这就让她不好拒绝了。
想了会儿后,安芝道:“沈少爷,这样可好,我先让师傅打一颗给您瞧瞧,倘若您满意再谈。”
沈帧点点头:“也好。”
安芝起身,将匣子抱起:“那我就先告辞了。”
守在门口的李忱送了安芝出去,屋内,陆庭烨看着慢条斯理斟茶的沈帧,似笑非笑:“我怎么不知道沈老夫人喜欢桃木珠。”要知道沈老夫人富贵了一辈子,身上所用哪样不是贵重的,怎么会瞧得上桃木珠,这雕的再好,那也只是桃木珠,更不可能有满意二字。
他竟然为了让林楚蝉接这活儿说谎。
“你自然不知道。”沈帧淡淡回他,大有“我还能不了解我祖母”的意思。
陆庭烨笑了,越笑越开心:“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沈帧也会有这一天。”
沈帧举了杯子,慢悠悠抿了一口茶,神情从容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