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几经辗转,夏涅便是登门拜访了第四户人家。今次,没什么周折,门很容易就打开了,来开门的,是个发型酷炫拽炸天、发色五彩缤纷的年轻人,库顶天。
一听夏涅要来要债,这个气色极棒的小伙子库顶天,反应并不大,只是一如往常,流里流气道:“第二天堂太火爆了,我又是个孝顺的人儿,就先给我爸妈买了游戏头盔,实在对不住了,真没儿钱,过两天,不,过几天我去找你,行不!我以我库顶天义薄云天的品质保证!”见夏涅面露犹豫之色,库顶天心知有戏,又是添了把火儿,“夏涅,你还是不是个爷们,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利索点!不行今儿个我库顶天就把命撂这儿了!还是,你要是觉着不称心,嫌我命贱,那你就进屋,看上什么拿什么,拿够了数儿,尽管带走!包括我父母在内,有一算一!”
这一语,直骇得夏涅手足无措,连退数步,转身就走。见夏涅退走,库顶天用手背轻拍门面,赞许道:“哎!这就对了嘛!回去慢慢等哈!”
与此同时,库顶天那对面黄瘦削、先前藏在房间内装聋作哑的父母亦是蹿了出来,冲到扶梯附近,朝夏涅的背影,拉长了声调,歇斯底里地吼大叫,一副热烈欢送、欢天喜地的模样:“呵呵!走了走了!坏人走了!三言两语就叫我儿吓走了!我就说我儿怎么可能借债,我儿生下来就比其他孩子早学会说话走路!比别人强!要借也是别人来借!”
库顶天的父母喊着喊着,一直喊到视界里再无那个瘦小人儿的影踪时,才是回过头,望着库顶天,慈爱道:“呵呵,我儿什么都好!就是孝心太重了,真让我们愁白了头啊!呵呵,这要是耽误了我这九天十地无出其右、无所不能的儿的成长,那该怎么办哟!呵呵!”
离去的路上,夏涅一面听着那声动九霄的赞美之词,一面翻开了脑海中的一章犹新的记忆。那日,库顶天向他借钱时,可是声泪俱下,言称父母遭了车祸,被送进了医院,迟一分就要弥留永别,可那动手术的款项却还有着一丝丝的缺口……呵呵,若是正夸奖着库顶天的叔叔阿姨了解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不知表情会如何精彩。哦,兴许不会奏效——这对夫妇定然不信,还会反过来,说夏涅诬赖他们的宝贝儿子,毕竟,他们的心头肉怎么会诅咒父母呢!一定是别人不好!全数是他人的错!他们儿子就是最棒的!上能掩盖日月之光耀,下能比肩丘岳之厚重,未来不可限量,长空才是库顶天的极限,不,这个天早晚会被库顶天顶翻,就是这么牛,就是这么帅,就是这么盲目!哈哈哈哈哈!
想着想着,夏涅反倒更加怅然,小时候,懵懂无知,不理解母亲的火气为何总那样大,隔三差五,就要变着法子责骂父亲无能,责备父亲无法为家里添置任何物什,什么犀利就说什么,什么扎心就谈什么,只差骂废物二字了,今时,亲自碰上了,才知,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万万不能,一分钱,就能叫一个人改头换面,从谦卑到卑劣,从诚实到撒谎,从正直到虚伪,从英雄好汉,到落草成寇……
以夏涅的父母为例,这,大概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吧。当你无法赚钱,没能将自身的能力通过金钱体现出来时,亲情是不会无底线地退让的,甚至,亲人间的羁绊还会因之逐步变淡退化,羸弱到不如陌生人的地步。
金钱之威,可见一斑。不过,话又说回来,没钱的人,除了吞下苦果、咽下那正确的谩骂外,还能争辩什么,是你没本领,是你赚不到钱,是你咎由自取,是你活该被骂!啊!想到这,夏涅反倒有些羡慕库顶天一家了,无论他们一家人品如何,在对儿子的宠溺与信任上、在对外的一致性上,永远不是夏涅以往的那个家,所能企及的。
第七户人家门外,夏涅朝着一个男人问道:“李叔,大赖在家吗。”
李叔叔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戴着一副厚重黑镜,套着短袖白衬衣黑西裤,梳着古板的发式,长得精瘦颀长,两手无肉细可见骨。
见夏涅询问,李叔叔以说教的口吻应道:“小夏啊,来找大赖玩啊,可惜大赖在用功研习各种法典,没空和你过家家瞎玩闹,你还是自个儿去玩吧。”
夏涅摆摆手,言简意赅道:“李叔,不是,我不是来和大赖玩的,是大赖,大赖前些日子向我拿了点钱,我,我是来找他,希望他尽快还钱的……”
闻言,李叔沉吟着,既没有做出将大赖唤来求证的举动,又没有让夏涅进门的打算,只是干站着,好一阵子后,才是开口冷声道:“小夏,你记错了吧,大赖从不欠人钱的,更何况你李叔我熟读法典三百篇,是法界的一员精英,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大赖还要举债吗。”
夏涅心如火焚,继续道:“大赖,大赖真借了!我没骗你!”
李叔从容应对,恨铁不成钢道:“小夏啊,叔叔往日里看你还觉得是个明白人,你怎么就在这事上犯了糊涂!有人唆使的吧!得知我家大赖要评那什么“十大正面人杰”,就让你来闹事是吧!告诉李叔,是谁在背后捣鬼!用这种下作的阴谋狡计,不怕断子绝孙吗!”
夏涅无奈,只能将李大赖借款的过程从头到尾详细讲清了。
李叔听完后,面色不变,语气却是骤然凌厉:“小夏啊,你这么说就伤感情了,把我们大赖说成了无赖了。既然你这么言之凿凿,说的像真的一样,那你手里肯定有支持你说法的证据了,是吧,那好,那请你将那证物取来,让叔叔鉴定鉴定,看是不是和大赖有关。我们大赖啊,可有法典精神了,要真拿了,最少,也会留下笔据的,要是没拿……呵呵……”
夏涅一愣,随即面红耳赤辩解道:“李大赖也是说打欠条伤感情,就没打……”
“哼!关公面前舞大刀、跳梁小丑!就这种不纯熟的讹人把戏,也敢拿来讹你祖师爷!”蓦然间,一个阿姨抱着一盆子的衣物,突兀地从李叔叔的身后冒了出来,泼辣道,“那我问问,我们家借你的钱呢,你怎么还不还!什么,你没借?你怎么证实你没借?哦,我们没有凭据?对啊,你也知道欠款要留借条,没借条不算借!哼,既然如此,那你还敢乱嚼舌根,四处散播谣言,说我们儿子借了你的钱!真该好好掌掌你的那张臭嘴!呸!”讲完,那阿姨便是功成身退,风风火火地去晾衣了。
李叔叔劝了妻子一句“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转头又是和颜悦色地,对夏涅道:“小夏啊,既然没有凭证,那么就不能说我们借了钱,懂了吗。小夏啊,你快成年了,也该为自己的言辞负责了,要是无凭无据就敢往外乱说,是要被宪兵抓去拔舌头的!不仅宪兵要处罚你,我们还要告你!小夏啊,念在咱们多年来同住一个小区的情谊上,这一回儿,我们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有人放了个响屁。好了,没事就请你离开吧,别再胡搅蛮缠了,扰民的罪责,可是一等一的大罪,万一在法庭上兵戎相见,那败诉的一方,在人前可就抬不起头了不是,没人会喜欢与那些鸡鸣狗盗欺世盗名之辈为伍!”
末了,夏涅临走时,李叔又是智珠在握地推了推那副黑框厚镜,正气凛然、掷地有声道:“小夏啊,可别仗着我们有旧情,就胡作非为,你要是有难处,你就直说,能帮的我们不会帮,不能帮的我们更不帮,别用这些旁门左道、见不得光的伎俩,来陷害好人,杀良冒功!你记住了,咱们中土,是一个法典社会!好了,小夏,李叔提点你很多了,也算是以怨报德了,以后,还请你好自为之!别被人当枪使了还浑然不觉!”说完,李叔便是“嘭”一声,将房门冰冷地关好,让得门扇几乎贴在了夏涅的鼻尖儿上,使得那陡然掀起的烈风像耳光一样,狂抽着夏涅的面颊。
怀着那颗刺痛着的拔凉拔凉的心,夏涅如双足灌铅那样,呆愣愣站于原位,许久挪不动道儿,只是,祸不单行,隔着门,似乎还能听到李叔一家子的欢声笑语,以及耻笑夏涅不自量力的语言——就连那“精心”研读法典的李大赖亦是挪来时间,迫不及待地参与其中。
李大赖自鸣得意,尤为刺耳地说:“我真借了!我真借了!我真借了又怎样!我就是不还!不还!哈哈哈!没有物证没有人证,难道,他还能翻了天儿不成!哈哈哈!法典,果然是克敌制胜、无往不利的法宝!亲爹就是厉害!将这么高深的法典运用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简直无所不能!哈哈哈哈!当然,孩儿更佩服的,是亲爹的远见!如今,孩儿才明了亲爹要孩儿深研法典的良苦用心,今后,孩儿定当苦学不辍!”
李叔一边欣然接下了李大赖的吹捧,一边阴鸷道:“这群刁民,终日吃土,一点法典精神亦没有,还妄想找我们这些‘法典拥簇’的茬!自取其辱!哼!就算他们是对的又怎样,我们分分钟用法典将你黑白颠倒,打成阶下囚!只要你下了大狱,那就身不由己,永无重见天日之日了!法典,可是维护我们精英阶层的最好工具!杀人不见血!大赖啊,看到你如此勤奋,为父很是欣慰!知道为父为何给你取了一个‘赖’字吗,因为法典的精髓之一,就在于‘赖’啊!举个例子,万一刚刚他出示了证明,千万要沉住气,其实也没甚大不了的,只要交到了我的手上,那还不是任由我们摆弄!”
面对冷冰冰的白墙,夏涅挤不出半点神情来,该哭,该笑,该哭诉这些人的无耻,还是该庆幸认清了他们的本质……好像,做什么什么不对,做什么俱是输家。夏涅忽然感觉好无助,好迷茫,好孤独。他的交际网,就那么大,想要从中挖一个人来陪伴……好像……好像难如登天啊……
想想数日前的同学会,某种程度上,就是个告别会,同学在毕业后,各奔东西,自此,变成了陌路人,纵使来日得以相见,亦是相逢见面不相识,尤其是夏涅这种无足轻重的人物,更是如此,甚至,得躲躲闪闪,避着同学走。相反,那些富家子弟可以接手家族产业,继往开来;那些精英学霸可以选择了更高等的院校入学深造,光宗耀祖,比如苏丽颖,就为徐州第一学府所录取。所有人中,唯有夏涅断了前路,既没有被大学录取,又没有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一旦成年的那一天到来,夏涅将无容身之所,将来,是在第二天堂中浮沉,是在垃圾堆里得过且过,还是是在黑工厂里默默累死……无从获知。每个人纷异的人生,早在高中毕业的那一秒开始,便是深度分化。往后,夏涅这样的贫穷人口与苏丽颖之间,将会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天堑,两人从此遥不可及,他们不能再同坐于一个班级中,不能再学习同样的课程……
不能……那茫茫人流里,寻到她的身影……
没有了,再没有丁点的恩赐了……
初时,夏涅还没那么多的慨叹,现今,后知后觉,似乎一下子看透了许多,才是将孤单沁入五内,好似目中只剩苏丽颖一个人。仔细一想,相较于无法选择的现实,第二天堂就像是一个新的、开放的舞台似的,人们可以在这方全新的天地里,以一穷二白之身,展开截然不同的历程,去实现自我的潜在价值,甚至在茫然中,突如其来地演上一部咸鱼跃龙门的大戏,一跃登顶!
网游里,总是不乏机遇的,那些一夜暴富的戏码,分分秒秒,在各个区域里上演着,一刻不停,例如:偶然间强推怪兽,获得一件逆天装备、好运潜入险地,取得一个稀奇道具、误打误撞地完成任务,收下一只强力宠物、阴差阳错快别人一步首通副本,鲸吞奖励……途径太多太多了。
人人,均有可能是那个幸运儿。
告别了那块伤心之地,夏涅头晕目眩地走啊走,想啊想,叹啊叹……钱啊钱,要是有钱多好,有钱就可以去追求那些梦寐以求的生活,有钱就不用自卑得像虫子一样,有钱就能跟随苏丽颖前往徐州第一学府,然后,偷偷关注着她的一切,记录下她开心、活泼、灵动、美丽、青春洋溢的样子……呵呵,别怀疑,在这个时代,质疑自我,好过否定金钱。
第十户人家门口,一个倚门斜站的少年见夏涅走近,便是抢在夏涅张口前,欲盖弥彰地叫道:“你有没有欠条,没有就滚!还想唬我白严浪!弱鸡!”
夏涅凝视着白严浪,直将白严浪看得毛骨悚然、接连倒退,这才慢步着,安静退去。
“呸!”夏涅走后,白严浪先是深深吸了口气,缓了缓神,就是狠狠啐了口,然后,面目狰狞地低语道,“哼,亏得大赖兄弟地道,及早知会了我白严浪!要不然,就让夏涅的奸计得逞了!大赖兄弟猜的真准儿!这个夏涅坏透心尖儿了!一个也不放过!哼!不过大赖兄弟说了,什么法不责众,只要我们团结一心,死也不认账,他夏涅就拿我们没辙儿!嘿!在这事儿上,算我欠大赖兄弟一个人情!唔……看在大赖通风报信的份上,我就不给他戴上第六顶帽子了!大度地改为摸摸她的屁股好了!啊哈哈哈,为了报答李大赖,我该摸多少下好呢,两下……不,三,不,四……那就凑个整十吧!啊哈哈哈!”
第十三户,这户人家也不废话,直接派了个精神矍铄、龙精虎猛的老太太卧在地面嚎啕大哭,无穷无尽地喷着污言秽语,说什么活不下去了啊,这是讨债还是要逼人去死啊,天理何在啊,怎么还不给这些遭瘟的杂碎责罚……
不多不少,正好骂到夏涅体力不支宣告败退,那位七老八十的老婆婆才是拍了拍一身的灰扑扑的旧式衣裳,没事人那样站好,中气十足道:“哼,小样儿,敢欺负我家那个十八岁还没断奶的大宝宝,就要付出天大的代价!哼,用老太婆来对付你,可是大材小用了!把你祖宗请来还差不多!老太婆我这条命可珍贵了,随处去躺一躺,就能将那些老板努力了一辈子的钱给挣回家,让他们倾家荡产!再稍稍用力点,连他们下一世的财富也能给拉回屋儿,你一个小娃娃算得了什么!要不是老太婆我留了气力要去挣大钱,今日你非得把器官丢下了才能走!还不打从心底感激老太婆我!喂不熟的畜生!我呸!”老太太吐了口痰,不料,粘在了门上,只好用鞋底蹭了蹭,就当完事了。
第十五户,十九岁的贾由千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由衷厌恶道:“叫什么叫喊什么喊嚎什么嚎!你这个穷逼加病秧子!得得得,今天算我大发慈悲,行善积德了!给给给!老子的钱全在这里!你敢要就拿走!”讲罢,贾由千就是傲慢地将一张卡丢在了地下。
跟着,见得夏涅真的低头捡拾卡片,贾由千便是死了命地冷嘲热讽,妄图以摧毁自尊心的方式,阻止夏涅,却是始终没有得逞,着末,只好骄横地抛下了句“拿好赏赐就滚”,就是合上了门,然后,在门背面阴阴冷笑,“哼,穷鬼,看那样子,就跟疯狗抢骨头一样!俗!呵呵,拿吧,拿吧!拿不死你!拿了也好!反正那张卡里连一分钱也没有!随你怎么花!可不要日后闹出了一笔笔的负债,那乐子可就大了!啊哈哈哈!到时,新闻会怎么写呢……唔,是‘穷死鬼真穷死了’,还是‘穷得天理难容’啊……哈哈哈!”
浑浑沌沌地,从贾由千那儿撤走后,夏涅便是藏进了楼底一处儿晒不到阳光的地儿,丢了魂儿似的,瘫软无力地背靠着墙面,遍体生寒。劳心劳力地走了一遭下来,看清的,竟是人轻钱重的道理。人情值几个钱,比得上看的见摸得着的利益吗,用你时,你是救世主,不用你时,你是堆粪土,你若无权无势,只得由人摆布戏弄,什么,你还企图请宪兵来打官司,呵呵,那可真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呵呵……呵呵……”夏涅傻笑着,麻木着,目中泛着泪光,复又向下一家步去,他倒要看看,情形还能坏到哪去……
好一通走街串巷后,时值正午,夏涅终是在一连串代表着饥饿的“咕噜咕噜”声的催促下,带着仅剩的资金,加倍沮丧地,向平安小区外的自动贩售机那行去,去购置一些食品,否则,没被气死,先被饿死。只不过,这一去,还要走上一大段路。以前,那些供货商也会在小区内部放置贩卖机,但是,自从有人开了先河,破开了机器、拔除了相应的监控,强取豪夺里头的货物,给商人造成莫大的损失后,于是,那些精明的商家便是将一应设备移到了外部,好笑的是,自挪移的第一天起,就是成功杜绝了这种现象。
沿途,夏涅还极为恰巧地遇上了王明人、贾由千等人的父亲,这伙人正凑成一个方阵,热热闹闹地交流着什么,依稀可闻什么“呵呵,我儿前日定了个小目标,挣他一个亿”,什么“我们有钱!哪会没钱!车,买!动物,买!过些时日就买!什么流行买什么!什么贵买什么!”旁边,一干群众乐呵呵地观看着,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这些人,早将这些话说了不下百十遍,千篇一律,毫无新意。
揭过了这段可笑的插曲儿后,不多时,夏涅便是来到了平安小区之外,站在那大道上,朝两头观望,只见,宽阔干净的长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四面八方,最多的,要数那一幢幢冲天的现代化大楼,以及楼下的条条阴影。这些黑影有的连成片儿,有的自成一体,与那明处相互间隔交叉,便是形成了状似琴键的样貌,恬然闲适,分外有趣。
踩着影子,夏涅缓步往街道的一头走去,十数分钟后,路面上,来往的行人终于渐渐增多,又过了一会儿,便见,一帮子人在一台摆在墙边的红色自动贩售机前大排长龙。这些人衣着各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鱼龙混杂,有时,还会行来一些年富力强的人,或是劝退位置的原主人,或是拳打足踢,将其强行撵走,无所不用其极,有些敢于反抗的,还遭到了勒索,让得旁人大气儿不敢吐儿,对这一系列暴行视若不见,只是自顾自地垂着头儿,条理分明地排着队儿,辛辛苦苦地托举着文明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劳苦功高。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富足世代吧,那些置身水深火热中的人,必定自我发问过,文明,文在哪儿,明在哪儿。
大致,是在钱孔里的吧。富在表面,穷在里子,金钱可以堆积出一座座华丽的城市,却换不来人心的向上、向善,更不提,在那些精英的眸中,这是无关痛痒、无伤大雅的“小节”之失,是为“大局”让路的必要阵痛。
不过,或许那些常年处在水火之中的人,早就在岁月的打磨下,懂得了近利避害的理儿,所以,将这个问题和答案视为洪水猛兽,失去了一探究竟的勇气。生命,单纯到只想活着。生命,单纯到只有一条单向道。
某时,正是一束束不怀好心的凶戾目光刺来之际,夏涅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多做逗留,便是兀自曳着跛足,徐徐向另外的售卖点靠近,越发远离平安小区,终归,在日头过顶时,寻了处人烟相对稀少的销售点排开了队伍。但是,说是人少,数了数,大抵也有十来人,且,这些人多是病恹恹模样,垂头丧气,双目无神,俱数闭口不语,就像……一具具会移动的傀儡似的,从那被排得歪歪斜斜的、叫人好生压抑的队形上,便是可见一斑。
未几,夏涅后方又是来了几个人,生生把夏涅夹在中间,动弹不得,甚至,还要遭那以汗臭味为主的坏味儿的折磨,痛不欲生。不过,不管如何,幸好,整条队列还是颇有秩序,很快,就要轮到夏涅来购买了,那时,夏涅不禁心生担忧,害怕商品售罄,那这大半天的队,可就白排了!
之后,正当夏涅的前边还剩两个人时,霍然,从两侧跳出来了几个人不三不四、不伦不类、毛发五颜六色的人。这些人一边推搡着夏涅,将夏涅推得摇摇摆摆,一边叫嚣着威吓着众人,让人莫要多管闲事。夏涅颠了巅儿,以为是来插队的,便是沉默着,一退再退,却是莫名其妙地挨了几记响亮的巴掌,甚至,沦落到了任人搓圆捏扁的境地。一旁,见状,人人如避蛇蝎,使得长队须臾溃散。最末,还是一个绿毛打着打着,太过兴致高昂,说漏了嘴,才是叫夏涅抓到了点眉目。
旁儿,一个红毛给了绿毛一大耳刮子:“你傻啊!这下全暴露了!算了!”训斥完绿毛,红毛又是偏过头,向着蹲在地上、抱成了团儿的夏涅道,“夏涅是吧,有人要我们给你个深痛的教训,别怪我们,我们也是奉命办事,要怪就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不了的人!”训话间,又是一掌抽在了夏涅的后脑勺上。
“宪兵来啦!”遽然,不知是谁放声嗷了一嗓子,让得那些杂毛连同一众失魂落魄的、还在等待着重新排队的民众,顿时“哗哗哗”,声势浩大地作鸟兽散,散入了大街小巷,缩进了一个个漆黑的犄角里,战战兢兢,让得现场在顷刻间便是变得空空荡荡的,唯剩夏涅还在原地双手抱头蹲着。
待得周遭再无丝毫响声,夏涅迷迷糊糊地抬了抬头,见四下冷清无人,遂是强抑着无处不在的疼痛,摇摇晃晃起身站定,然后,走到贩卖机前,淡定买下只够吃上一天的口粮,便是在一道道从不同方向投来的惊恐视线的注视下,缓缓走向一个角落,冲着一位伯伯道:“刚才给你添麻烦了。”
听言,那个伯伯神色剧变,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焦躁着低声吼道,语无伦次,抵死不承认是他救下了夏涅:“什么什么麻烦!我不知道!小娃娃,快滚快滚!”
瞧得伯伯那张惊怖到扭曲的面容,夏涅苦笑连连,五味杂陈,只得兜着一箩筐的抑郁,往回儿走。
归途中,夏涅以防夜长梦多,便是一口将口食吞下,只是吞咽时,又是牵动了面部的好些皮肉,使得那些带有掌印的地方儿,火辣辣地疼。接着,走着走着,在途经一间面包店时,夏涅却是猝然在那透明的橱窗前驻足,一面窥视着里面琳琅满目的糕点,一面吞了吞口水,幻想着这个、那个,这些、那些,种种美味入口的情景。
这个世上,似乎无人能够向那些物质享受说不,男人不能,女人不能,大人不能,小孩不能,自然,夏涅这个“宅男”更是逃不过新鲜、美妙事物的吸引。只是,夏涅连蛋糕这类的“最低级的食物”也买不起。细细想来,好像这个世间从来就不是公平的,在某些人还在为吃喝发愁时,有的人,却是挥霍无度,挥金如土。这样描述,有些空洞,具体点说,隔壁的鞋店里,那一双双为富裕家庭所准备的鞋儿,随意拿出一件来,就可以换上几车足够数十户平民无忧度日的普通食材,可正是这么些“珍品”,富人们往往将之当成一次性用品,用过,就扔;在另一家摆放着文房用具的店面中,那一张张供应给上流人士用来涂画的画纸,只要一页,便可抵上底层人民一生的用度……
夏涅失落地干咽了几下,低下了头,心上涌开无止的酸楚,要是将大方赠予浊酒一壶走天下和轻柔如雪的极品装备卖了换钱该多好,当初要是没有鬼迷心窍,现在,也不用这样苦兮兮过活了……
自作自受罢了。
在店员前来驱赶前,夏涅终究磨磨蹭蹭着,滚了开去,然后,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少时,屋门轻响,夏涅迷迷蒙蒙地,将门扉敞开,刹那间,却是差点叫那些自屋外倒灌进来的嘈杂声给震倒。飞快地定了定神儿,夏涅朝外一瞧,就见,一伙人正水泄不通地聚在门前,好似夹道欢迎那样,对着门旁几名上门复诊的医师议论纷纷。这些人中,有临近单元的大妈,有本单元的大爷……“五花八门”,就是早先为夏涅说过话的陈老三和他的妻子亦在其间。
突然,瞧见夏涅的出现,陈老三那“分量充足”的妻子便是宏声道,声若春雷,盖过了其余的声音:“小夏啊这是赚了大钱了!我就说小夏是状元命!神仙下凡儿!我们家老三儿可是和小夏交好的!前些天才帮小夏狠狠痛斥了那个周扒皮!我们两家的关系老铁了!”
有人带了头,随后,那喧哗声就是像遭人引爆了那样,一浪高过一浪,喧闹盈天,及至夏涅将医务人员迎进屋,带上了门时,才是隔开了这些攘攘扰扰、成吨成吨的烦人噪音,但是,也许是一回生二回熟,治疗期间,换成了那中年医生侃侃大谈。
主治医师滔滔不绝道:“哈哈哈!咱们中土的针灸和药学是不符合科学精神的,是极度不合理的,是历史遗留下来的糟粕!用针刺一刺就能治病,怎么不说拿刀背砍一砍就可以救人!那些马路边叫狗撒过尿的杂草,采了就能做药吃,我也是醉了!离谱至极!哼!全是那些半分科研水平也没有的人在推波助澜!夸大其词!你夸耀先辈可以,但也不能骗人吧!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土人、堂堂正正的中土后代,对这可是蔑视的很!更恨不得中土的渣滓医术立马烟消云散!这样,就用不着污了那些外域上仙金贵的手了!到时,这些贵人必然会赏赐我们一些骨头,或是从齿缝中挑些肉丝给我们!呵呵,可够我们中土医学界吃一辈子了!”说罢,医生还挺了挺他那根正苗红的中土脊梁。
夏涅尴尬着支吾了几声,含糊其辞。
医师补充道:“嘿,我可是博士学位,在本州的第五学府担任副教授职位!我的话可是权威!这可不是一概否定!这就好比一栋楼地基打歪了,上层还留着干嘛!哼,一些宵小还拿着外国上人亦得做临床试验说事,说什么‘中土医药学历经千百年以一代代中土人的病历为依据大浪淘沙’,我呸!胡说八道!大放厥词!净是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入不得我们这些从西英帝国学成归来的精英的法目!那就是一坨屎!”
临了,医生又是鬼使神差道:“小伙子,听说你们这代人崇洋媚外,骨子里叛逆的很,和我们这些立场坚定的老辈人不一样,那么,你心仪的国度,是哪个呢,是东美,东日,东韩,西英,还是北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