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舌战
原复闻言,神情淡淡的,既没有表现出惊骇的神色,也没有显现出悲伤的样子,而是在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落寞的表情,仿佛是一位多愁善感的诗人,看到窗前的梅花终于随风凋逝了一般。
史道人可不是什么文人墨客,自然体会不到原复的心情,他伸手摸过酒坛子来,解开绸布,拔掉木塞,将原复放在桌上的一杯残茶泼掉,斟满了一杯酒,递到了原复面前,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子初兄,有什么心事,就别憋在肚子里了。”
原复嘲弄般的一笑,道:“怎么,难道在你觉来,我非得要大哭一场才是?”
“子初兄对太平道的执念,我这些日子也算是见识到了,如今大贤良师已死,黄巾军不日即将被官军彻底消灭,太平道的末日不远矣,子初兄难道就真没有半点的伤感么?”史道人问道。
“哈哈。”原复仰天大笑了几声,旋即复又转回了那一副慵懒寂寥的神情,淡然答道:“自从唐周告密,洛阳方被朝廷连根拔起的那一刻,我就清楚的知道,此次起事,肯定要以失败告终了。大汉,煌煌四百年之基业,岂是那么容易就能颠覆的?在原先的规划当中,买通宫中的权阉,一举控制住当今天子,让整个大汉变得群龙无首,才是能够成事的关键。可惜,天不遂人愿,出了唐周这个叛徒,让我教多年的筹划,付诸流水。哼哼,这样的小人,我倒要看看,他日后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而弘农王,又会不会被唐周这种小人反噬!”
“好教子初兄得知,唐周那小子,早就被弘农王秘密处死了。”史道人道:“这点见识,弘农王还是有的。”
“哦,哈哈,好,杀得好!值得我浮一大白!”原复说着,抄起几案上的杯子,咕咚咕咚几大口,便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唉!或许是汉家真的气数未尽罢?居然出了弘农王这样的嗣君,以他之能,不出意外的话,恐怕汉家又能增添一二百年的寿数。”原复长叹一声:“更难得他手下英才济济,比如那个雪夜下阳翟的徐公明,其将略远可媲美于孙吴,近可比肩于卫霍,我教中的渠帅,又有哪一个是他的对手?败亡只在迟早之间罢了。”
史道人闻言,心中一动,忙道:“既然子初兄也觉得弘农王乃是英主,又为何不愿意投到弘农王门下,为其效力呢?”
原复方才的一杯酒喝得太急,这会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潮,他斜着身子,靠在一个小几上,一手支颔,道:“你们也别高兴的太早,弘农王再怎么贤明,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别说是继位,就算是成年,也还得十多年呢!整个天下又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又有何能为?倒是当今天子,以他的秉性,就算是经历了此次大变,他又岂会痛改前非,亲贤臣而远小人,励精图治?这个已经崩坏了的天下,被他继续玩弄上了十年二十年,到时候,即便是交到弘农王手中,恐怕弘农王也回天乏力了。更何况……”
说道这里,原复摇了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了。史道人见状,一拍大腿,道:“子初兄,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即便我是个愚钝之人,没法为子初兄解惑,但是我可以转达给弘农王嘛!”
“呵呵,子渺兄,你倒是说说,这天下崩坏到这种地步,到底是为何?”原复反问道。
“这个么……”史道人不由得沉吟起来,平日里他已经习惯了处事圆滑,说话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的风格,如今骤然要指摘朝政,他便犹豫了起来,最后,只好吞吞吐吐的说:“我不过是个道士罢了,朝政上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因为当今天子宠幸中官,罢斥忠良,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罢?”
“哼,那不过是表象罢了。我来问你,汉家的天子,为何要宠幸重用阉人?”原复继续质问道。
“罢了,罢了,子初兄你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莫要再考校我了。”史道人摆摆手,拿起酒坛,为原复又斟了一杯酒。
原复将酒杯攥在手中,双眼望着杯中的酒浆,悠然道:“天子之所以重用家奴,无非是为了制衡朝廷上的勋戚和大臣罢了。然而,以天子的威严和权势,又怎么会压不倒勋戚大臣,而要依靠身为家奴的阉人呢?无他,这些勋戚和大臣的势力,太过庞大了,以至于连天子都不得不避让三分。那勋戚和大臣们,又为何能有如此庞大的势力呢?原因很简单,他们手中掌控着大量的土地和人口,是地方上的豪强大姓;同时他们又把持着官员选举的权力,是世代为官的世家阀族。我朝光武帝能够中兴大汉,登基称帝,靠得就是这些豪强大姓,所以不得不对他们优渥有加,处处忍让——光武帝曾经想清查河南、南阳两地的土地,结果却引发了当地豪强的反对甚至是叛乱,最后只能不了了之,马上开国的光武帝尚且如此,又遑论后继的天子?”
“天下之所以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根子便在豪强和土地兼并上。天底下的土地就那么多,都被豪强占去了,普通的百姓自然便没有了产业。如果不能将这些豪强全部打倒,将天下的土地重新分配给百姓的话,那不管弘农王有多么的贤明,最终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史道人闻言骇然,道:“子初兄,你也想得太偏激了,只要弘农王任贤选能,澄清吏治,天下的百姓终归能有安稳的日子可过……”
“安稳的日子?”原复意味深长的一笑:“你说的这些,连儒家三代之治的标准都达不到,更别说与地上神国的理想境界相提并论了。世人都说王莽篡汉,乃是一世奸雄,然而,在我看来,王莽有志于复兴周礼,恢复井田,实乃是天底下第一号的英雄人物,他若是能够成功,其功绩不亚于周公。可惜,他失败了,只留下了身后的骂名。如今,我太平道本欲涤荡天下,诛除豪强,即便不能恢复井田,那至少也要做到平均田地,让天下人人都拥有自己的私田。可惜,还是失败了,只在世间留下了‘贼寇’的骂名……”
“你……你真是疯了!”史道人长叹一口气,这个原复,每次谈话,最终都会扯到“地上神国”这一套上来,然后便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原复朗声吟诵了一句诗之后,便也不再言语了。
“罢了,今日就谈到这里吧,我就此告辞了。而且,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恐怕也没机会再来拜会子初兄了。”史道人起身说道。
“哦?莫非子渺兄的正一道已经发展壮大,因此事务繁忙,没空来探视我这个罪囚了?”原复闻言,也站起身来,一边拱手向史道人道别,一边随意问道。
“非也。”史道人摇摇头:“广宗那边,卢公大破黄巾,受降十余万之众。”说到这里,史道人抬眼看了原复一眼,见其脸上果然浮现出了关切之色。
史道人心中偷乐,信口编造道:“曾有人建言,说这些人全都是太平道的信徒,为了防止他们降而复叛,最好是将他们全部坑杀,这样才能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此话一处,果然见原复脸色大变,喝到:“是谁人进此言?当诛之!即便是为了你们汉家的江山考虑,也绝不能屠戮这批降卒,否则,那不是逼迫着天下的太平道信众,全都誓死反抗吗?哼,若非我尚不敢忘了仁德二字,恐怕还巴不得你们这样做呢!如此一来,天底下的太平道信众,便没有了回头之路,只能与汉廷殊死一搏了!到时候,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呢!”
“哈哈!”见原复失态,史道人却是得意的一笑:“然而,弘农王却向天子建言,禀明了利害,因此,朝廷便没有采纳那些人的建议,而是依照弘农王的方案,将这十余万人重新编制户籍,在广宗就地屯田。”
原复这才意识到史道人是在故意激他,恨恨的瞪了史道人一眼后,原复道:“屯田?这倒真是个妙招,既能解决十余万人的吃饭问题,又将这十余万人牢牢的控制在了手中,的确不用再怕他们降而复叛了。不过,这些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弘农王怕那些百姓依旧被你们太平道的妖言所惑,不肯好生过日子,只想着起兵反叛什么的,所以想让我去广宗,向百姓们宣讲正一大道,让他们迷途知返,改过从新罢了。”史道人道。
“嘿嘿,弘农王果然厉害,这么快就派你过去,‘釜底抽薪’了!”原复冷笑道:“你所谓的正一大道,不过让天下百姓,安安分分的做奴才罢了!什么平安乐土,什么生死轮回,全都是骗术!”
“哈哈,彼此彼此,我所说的平安乐土固然是虚妄之物,可你口中的地上神国,又真的能在这个世上实现?我没有子初兄你那么远大的理想,只想着能让天下的百姓过上一份安稳的日子,便心满意足,与有荣焉了。”史道人笑了一声,拱手道:“邈在此拜别子初兄了,还望子初兄多多保重!”
望着史道人的背影,原复若有所失的叹了口气。他被圈禁在这个院子当中,已然两月有余,每日只能读书解闷,下棋作乐。每次史道人来的时候,虽然两人争吵得挺凶的,却总算让他有了一丝充实的感觉。如今,史道人就要远赴外地了,恐怕没有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了。那么,这么长的一段孤单时光,自己又将如何度过?
正在发呆间,原复的妻子朱氏从里屋走了出来,给原复披上了一件布制的氅衣,柔声道:“郎君,门口风大,小心着凉。”
“噢,噢!”原复猛然惊醒了过来,神情微微有些尴尬,披好了氅衣之后,他又回到了几案边,开始重新布置棋局。然而,猛然之间,他一抬头,却发现朱氏站在几案前边,并未离开。
“良人,你这是?”原复惊奇的问道。
“郎君,你整日就这么读书下棋,敷衍光阴,乐否?”朱氏问道。
原复哑口无言,手里紧紧的捏着几枚棋子,用力太过,把手都捏痛了,却恍如不觉。半晌,他长叹了一口气,垂手颓然不语。
“妾身至今还记得,当初在乡学中初遇时,郎君的样子。那时候,郎君布衣纶巾,雄姿英发,存志高远,一心要为天下人谋太平。而今,郎君倒是入了‘太平’道,可是这天下,却被搅得烽火连天,杀伐不休,郎君要为天下人谋的太平,就是这个样子么?”朱氏的语气并不严厉,可是话落到原复的耳中,却犹如刀割一般。
“良人!这天底下,别人不理解我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都如此说?但凡这天下还有半点的希望,我又岂会冀望于太平道?当年我雄心壮志,想做个好官,为乡亲父老谋福祉,但是又怎样?只能处处碰壁,最终丢了官职,黯然回家……”
然而,原复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朱氏给截断了:“所以,你就去洛阳就读太学,拜师李膺,想要借着党人的力量,澄清天下?结果还是碰了壁,被朝廷禁锢,只能再次回家。然后,你便沉溺于太平道的妖言,不可自拔,一心想着举兵造反,诛除豪强,实现你所谓的地上神国?如今,又碰了壁,事败被捕,软禁于此,只是不知道,郎君这一次,又想到了什么深谋远图?”
原复一时被朱氏给问住了,他索性丢下了棋子,转过半个身子去,不再理会朱氏了。
然而,朱氏却并不放过他,继续说道:“郎君,你希望天下的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这本来无可厚非。可是,你做起事来,却未免太过好高骛远了。不管是三代之治也罢,地上神国也好,那只是一个杳远的目标罢了,想要达到那个目标,就要一步步,踏踏实实的奋斗。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若是连史道人口中的‘安稳日子’都给不了百姓,那三代之治和地上神国,又将从何谈起?打个粗俗易懂的比方,这饭,要一口口的吃,最后才能吃饱,难道,就因为你吃完最后一口才感觉饱了,难前面的饭就全都算是白吃了?或者不吃前面的那些饭,只吃最后一口就能饱?”
“你总是抱怨天子昏庸,权奸当道,豪强横行,所以没办法施展报复,可是,天底下,比你有名气的党人多得去了,他们哪个不是忍辱负重,静以待时?何曾像你这般自暴自弃?如今弘农王摆明了有爱才之心,招揽之意,我就不明白,为何你非要自矜身份,不肯俯就?比起海内闻名的卢子干卢公,王子师王公,你又有什么资格自矜身份?”
面对妻子的质问,原复面带羞惭,半晌,他才答道:“良人啊,我这哪里是自矜身份,恰恰相反,我这是心存自卑呀!弘农王身边,人才辈集,无论是家世出身,还是才学本领,我又算得上是什么?如今弘农王看重我,无非是想千金市骨,立木取信罢了。一旦黄巾军被朝廷平定,恐怕我便会成为弃子,再也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有多大的本事,便做多大的官,只要能为百姓谋福祉,即便是做好一任县官,也足以告慰生平了。怎么,说了半天,莫非你是因为贪恋权位,这才踟蹰不定的?郎君,休要做出让妾身看不起你的举动来!”说完,朱氏决然的转身,进了内屋。
只留下原复坐在几案前面,心思重重的望着杂乱的棋局,若有所思。
而另外一边,史道人挑选好了几名随行人员后,便上路朝着广宗进发而去了。
广宗城外,曹操骑在马上,带着几名卫士,在各个屯营之间来回视察。
乡间的路上,一队队的屯民排成了一长列,正向着清水方向进发,他们此行的目的,乃是修渠。
广宗紧邻清、漳二河,水力资源丰富,如不多加利用,未免有些浪费。因此在经过了初步的规划后,卢植决定,挖掘一条连接清、漳二水的沟渠,用来灌溉广宗附近的农田。
然而,随着朝政的日益败坏,地方上大规模修建水利攻城的举动,已经很少能见到了。而在农业立国的中国古代,劝耕桑农,兴修水利,都是德政的体现,也是国家兴盛繁荣的表现。
而今,广宗附近的屯民,甚至还有一部分士兵,都被调动了起来,开始修建水渠。尽管规模远远比不上汉武帝时期修建的漕渠、龙首渠等工程,但是如此浩大的工程场面,依然让曹操觉得沉醉,甚至,在他的眼里,这条水渠的修建,意味着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属于刘照的时代,即将由此而发端。
兴致之下,曹操忍不住吟诗一首: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
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
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