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对于二王的处置
卢植攻破信都,这对刘宏来说,本是一条好消息,不仅说明朝廷向着扫平冀州黄巾的目标,又迈进了一大步,而且安平、甘陵二王的获救,也多少让刘宏挽回了一些颜面。
古代的中国是个宗法社会,宗族的地位和影响,是极为巨大的。皇帝身为天子,不仅是天下万民之主,更是刘姓皇族的宗族首领。在宗法社会当中,族长对于族人,不仅拥有极大的权威,还肩负着繁重的义务,诸如抚育孤子,赡养老人,救济贫弱,乃至组织兴建本族聚居地的各项公益项目如水利、祠堂等等。
因此,身为刘姓皇亲的宗族首领,汉家的天子,自然有对皇室宗亲、各地的诸侯王提供庇护的义务。而在这一次的黄巾叛乱当中,济南王刘赟居然被杀,这让刘宏大失颜面,特别是刘赟所封的济南国,名义上承祧的是刘宏的生身父祖解渎亭侯一脉。所以,黄巾军的这一记耳光打的,不可谓不响亮。
如今,同样出自河间孝王一脉的安平、甘陵二王被成功解救了出来,总算让刘宏在天下的刘姓皇亲面前,不再那么难堪了。
然而,朝廷上的士大夫,却并不怎么体谅刘宏的心情,对于这些在叛乱当中没能守住封地的诸侯王,他们处置起来,可是毫不手软。
就在黄巾之乱刚刚爆发后不久,朝廷便严厉处置了弃国出逃的常山王刘嵩,目前暂时的惩罚,是废黜其王爵,至于要不要彻底削除常山国,朝廷尚在讨论当中。
对于刘嵩的处置,刘宏到没有太多的异议,一来刘嵩与他的血缘关系比较远,刘嵩的祖上淮阳顷王刘昞,乃是“孝明八王”之一,而刘宏的祖上河间孝王刘开,则是“孝章八王”之一,到了刘宏这一辈,连“孝章八王”的后代之间,都成了远亲,又何况“孝明八王”是“孝章八王”的叔伯辈呢。
二来,当时黄巾军的声势浩大,颇有席卷天下之势。因此,朝廷为了树立威信,也不能不拿刘嵩来开刀立威,好断了各地守土之臣弃土逃亡的念头。否则,不等黄巾军进攻,各地的太守、国相都跑光了,那还怎么打?
时移势易,如今汉军在各地大败黄巾军,将其一一讨平,不过是早晚之间的事情。没有了当初旦夕危亡的紧迫感,再处置起一些事情来,自然也就不能沿用当初的规定了。
因此,对于李燮的上疏,刘宏的心里很是恼火——按照你们有些人的说法,太平道的叛乱,就是我这个皇帝施政不当引发的,如今,你们又要弹劾安平、甘陵二王没有尽到守土之责,合着我们老刘家就没一个好东西了?
刘宏有心好好处置李燮一番,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自从党锢被解除之后,士大夫在朝堂之上的势力大涨,对待他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简单粗暴的处置了。何况,眼下正是平定黄巾之乱的关键时刻,正是群策群力、需要依靠士大夫集团的时候,若是在此时跟朝中的大臣们闹翻,对谁都没有好处。
刘宏不由得又感叹起做皇帝的苦来。他环视四周,想找个人就此事商量一二,可是身边全都是些常侍、黄门,他们虽然对自己忠心耿耿,凡事都顺着自己的心意而为,但是,他们与士大夫集团素有积怨,如果就此事向他们询问意见,想都不用多想,他们的意见肯定是将李燮下狱治罪一类的话。真要能这么干的话,刘宏还用问他们吗?
想来想去,刘宏还是想起了刘照。刘照亲近士人集团,这就不会一上来便说将李燮下狱治罪之类的话了,然而刘照身为皇子,又非是使人集团的代言人,所以也不会在此事上完全倒向士大夫一方。所以听一听他的建议,或许不错。
通过上次有关屯田一事的商讨,刘宏意识到,自己的儿子虽然亲近士大夫集团,但是他却并没有被士大夫集团牵着鼻子走,相反,他还想尽办法,来给自家争夺权益——这才是当儿子的应该做的嘛!总不能父亲辛辛苦苦的攒钱,儿子却拼命的败家吧?
刘宏最怕的,就是儿子被那些士大夫拿儒家的理论给忽悠了,到时候一心要做什么“圣主明君”,把自己手中的权力拱手让给士大夫集团,到头来,若是再出一个王莽式的人物,汉家的气运会不会断绝,这个刘宏不敢断言,但是自己这一脉的刘姓,却要妥妥的断绝在儿子手上了——君不见孝平帝、孺子婴的下场么?虽然光武帝重兴了大汉的江山,可是孝元帝一门的血脉,却就此断绝了。
想到自己的儿子并不是那么的糊涂,刘宏登时欣慰的笑了起来。许多皇帝在“皇帝”与“父亲”这两个角色之间,更加偏重于“皇帝”这一面,但是刘宏却比较罕见,他更多的是偏重于“父亲”这个角色。皇帝这个角色重视手中的权力,而父亲这个角色,却更注重于家族的延续和传承。因此,对于儿子异于常人的聪慧和早熟,以及他所显现出来的精明能干,刘宏表现出来的态度,更多的是欣慰和赞赏,而不是忌惮和提防。
旁边,张让等人见刘宏先是面有怒容,后来又坐在那里微笑起来,心里一时间也不大能猜得透刘宏的想法。他们对视一眼,正待上前说几句话,设法暗中探明刘宏的心意时,刘宏却主动开口了:
“阿父,派人去传召我儿阿弁过来,我有事情要问他。”
“有事情要问他”这几个字,包含的内容却是棱模两可,有事情要向其咨询意见,这叫“有事情要问他”;犯了错要向其兴师问罪,这也叫“有事情要问他”。
张让等人只能怀着疑惑不解的心思,派人去芳林园,向刘照宣召。
此时的刘照,正在园中学习骑马。如今他已经快要八岁了,无论是身量还是体格,都已经可以开始学习骑马了。
当然,刘照还没法骑成年的马,驥騄厩为刘照选定的坐骑,是一匹只有两岁的小马,而且已经受过了驯养,性情温顺,正适合给刘照乘骑。
刘照骑在这匹被他起名为“皎月骢”的白马上,小心翼翼的夹紧了双腿了,操控着坐骑,迈着小步,在芳林园的树木中间绕来绕去,练习对马儿行进方向控制能力。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都是刘照初次学习骑马,所以在新鲜之余,自然也不免有些紧张。好在他已经“发明”出了双脚马镫,对操控马匹有着极大的帮助,大大降低了学习骑马的难度。
虽然皎月骢只是小步疾跑,速度并不怎么快,然而在奔驰的马匹上,刘照还是生出了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想不到骑马对男人而言,竟也有这般的快感,大概一点也不亚于后世的飚车罢?
这还是马速并不快时的感觉,若是换成高头骏马,在广漠的平原上策马飞驰的话,那种感觉,简直酸爽到停不下来。
史阿与岳卓也骑着马,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的紧跟着刘照,防止他在骑马的过程中,遇到什么危险——当然,这里所说的危险,倒不是怕有人图谋不轨,刺杀刘照,而是预防刘照在骑马的过程中,遇到坐骑受惊这类危机的情况。
在林中来回跑了十多圈之后,刘照驰马出了树林,回到了习武场上。侯谨看刘照来了,赶忙上前扶刘照下马。而刘照下马之后,首先做的,便是轻轻抱起皎月骢的前腿,查看了一下它的前蹄。
皎月骢的前蹄上,赫然钉着一枚马蹄铁,在汉代,这也算是刘照利用历史知识,使其提前出现的“发明”。
中国到底什么时候才有的马蹄铁,目前还没有定论,不过根据敦煌壁画所描绘的情景,一般认为是在隋唐时期。在这之前,中国所使用的类似功能的物品,是用皮革制成的,叫做“革鞮”,相当于给马匹穿了个“皮鞋”。
马蹄铁的好处,自然是不言而喻的,首先它可以有效的保护马蹄,使马匹在奔跑的过程中,蹄子更不容易磨损以及受伤;其次,马蹄铁还能增大马蹄与地面之间的摩擦力,使马儿奔跑起来,更不容易打滑,速度也更容易提起来。
最初,刘照一时间倒没有记起马蹄铁这个东西,因为他自己并没有骑过马,也没人向他提起过马匹的养护情况。直到他拥有了自己的坐骑后,有一天,在园中石子铺成的路上骑马时,刘照突然觉得皎月骢的速度慢了下来,再细细一看,才发现皎月骢的前左腿有点跛。
刘照赶忙唤马夫前来查看,看过之后,刘照才知道,是皎月骢左前掌上的“革鞮”没有系牢,在奔跑的过程中脱落了,而皎月骢本是一匹没成年的小马,马蹄自然更加脆弱,经不起石子路的磨损,所以才出现了以上的情况。
听了马夫的解释,刘照这才猛然想起了马蹄铁这个物件。他赶忙划出了马蹄铁大致的图形,然后让军器监负责制作,最后在驥騄厩的几匹老马身上,经过了一些列的试用、修改之后,这才最终定型。
今天,是皎月骢钉上马蹄铁后的第一次奔驰,所以刘照一下马,顾不上叫马夫前来,自己便先抱起了马腿,将马蹄的情况,细细查看了一番。
虽然马蹄上沾了不少的泥土,但是那一枚马蹄铁,却依旧亮闪闪的。其实,马蹄的磨损情况到底如何,刘照也不大懂,只不过皎月骢作为他生平乘骑、豢养的第一匹马儿,自然深受他的关心和爱护。所以尽管不大懂,刘照还是要亲自看一看才能放心。
皎月骢被刘照把前腿抱得久了,也有点不大耐烦,它喷着响鼻,把嘴拱过来,在刘照的身上不停的蹭着,仿佛在催促刘照尽快停止对它“骚扰”。侯谨在一旁见了,呵斥道:“你这畜生,休要冲犯殿下!”
正当此时,猗兰殿那边的内侍赶到了芳林园,向刘照传达了刘宏的口谕。
刘照这几日心思颇费在骑马上了,对于朝廷中的一些动向,未免稍有疏忽。加上李燮的奏疏才刚刚递上去,还没交付给朝堂讨论,所以刘照对此并不知情。
侯谨不等刘照吩咐,已经上前往传旨的内侍手中,塞了一小块金子。那名内侍拿了金子,喜逐颜开,也不等刘照发问,便禀告道:“启禀弘农王,天子此番宣召,似乎是因为外臣弹劾安平、甘陵二王的事情。”
内侍走后,刘照命马夫过来将皎月骢牵走,好好照顾,然后转身回华光殿去更衣。往回走的路上,刘照先将相关的史料在心里细细梳理了一番。
按照史实来说,甘陵王刘忠本来并没有出现在李燮的弹劾奏疏当中,可是现在也不知道是受了哪一方面的影响,刘忠也被卷了进来。而李燮的这次弹劾,也并没有在朝堂上通过,反而被朝廷以“毁谤宗室”的罪名,罚去左校(将作大匠的下属机构)做苦工。直到后来刘续因为“不道”的罪名被杀,李燮才得以脱罪。
虽然史料并没有记载刘宏对此事的态度,但是李燮的弹劾最终没有被通过也就罢了,还被朝廷以“毁谤宗室”的罪名治罪,恐怕这本身就说明了刘宏的态度。因为李燮身为名臣之后,三公子弟,朝廷大臣怎么也会给他几分面子,纵然弹劾不成,也不至于将他罚做苦工。这种带有羞辱性的惩罚,只能是刘宏干预后的结果。
想到这里,刘照立刻明确了自己此番前去的目的:一是顺着刘宏的心意,将李燮的弹劾给挡回去;二是消解刘宏的怒气,让李燮也平安过关。
虽然这个举动看似有些和稀泥,但是在刘照的内心当中,他的确并不赞成重处刘续等人。因为在东汉,地方的诸侯王,根本没有半点处置政务的权力,本国太平道的势力发展成什么样的程度,根本不是这些诸侯王所能控制的。而太平道起事之后,这些诸侯王也同样没有权力调动军队去抵抗、镇压,一切都要看自己的国相是怎么处置的。如果国相没有处置好,导致国都陷落,自己被俘,这已经算是祸从天降的惨剧了,倘若朝廷再大加处罚的话,还让不让这些诸侯王活了!
来到猗兰殿,刘宏见刘照脸上犹有红潮,笑问道:“我儿方才是在骑马?”
刘照应了一声后,刘宏又关切的嘱咐道:“骑马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一些,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故。回头,我命驥騄厩的厩丞,多挑选几个善于驯马的马夫给你。”
刘照谢过了刘宏的赏赐之后,问道:“未知父皇唤儿臣前来,有什么吩咐?”
“儿啊,安平王刘续、甘陵王刘忠,不幸落入了妖贼之手,这件事,你怎么看?”刘宏问道。
“以儿臣之见,这件事父皇应该好好追究安平、甘陵二国国相的责任!朝廷派他们前去辅弼藩王,治理国政,可是他们却玩忽职守,让国内的妖贼逐渐坐大不说,妖贼造反之后,他们居然连都城都保守不住,致使二位藩王陷入贼手,这种大罪,怎能不好好追究!”刘照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刘宏闻言,哑然失笑,道:“安平、甘陵二国的国相,早就死在妖贼的手中了,如今想追究,也没处去找人了。”
“那便罢了,看在他们为国死难的份上,倒也可以宽免其罪过。”刘照说道。
“如今,有人说安平、甘陵二王落入贼手,却没有为朝廷殉节,因此有罪,我儿以为如何?”刘宏接着问道。
“儿臣以为,说这话的人,分明是在以礼教杀人!”刘照故作激愤的说道:“二王陷入贼手,又不是他们本人的罪过,而是地方上的守土之臣没有尽到责任。他们不幸蒙难,已经是朝廷对他们有所亏欠了,怎么还能强求他们为朝廷殉节呢?”
听到刘照说出了“以礼教杀人”这句话,刘宏经不住心有戚戚焉,他生平最怕,也是最讨厌的,就是一些朝臣拿着大道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他进行说教和训诫。
“我儿说的不错,安平、甘陵二王,并没有一见到贼军,便弃国出逃,相反,他们都是坚守在自己的都城里没有逃走,才被贼军给俘虏的。如果因此便要对他们严加惩治,那天下的刘姓宗亲,还怎么能够安心?李燮的奏疏,真是一派胡言!”刘宏恨恨的拍了一下几案上李燮的奏疏,出于厌恶,他甚至直呼李燮的姓名,而没有称呼其官职或者表字。
“李燮?莫非是故太尉子坚公(李固字子坚)之子?”刘照问道。
“可不是么,本来看在他乃是名臣之后的份上,我有意让他出任安平相,也好绥靖地方,安抚人民,谁知他不肯就任也就罢了,还抛出这么一封奏疏来,大放厥词!”刘宏怒道。
“如果是子坚公的儿子的话,他持这种态度,倒也就不足为奇了。”刘照微微一笑,登时引发了在场诸人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