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肘腋之变(八)
就在黄巾军的前锋已经有人登上了河岸时,土丘上,汉军士兵也快步冲了下来。一旦出了树林,他们就再无半点遮蔽,随时都有可能被黄巾军发现,因此,尽快的冲到能够放箭的距离,是他们此行成败的关键。
好在,渡河的黄巾军士卒,显然没有想过对面会有埋伏。已经上岸的黄巾军士卒,正一个个低头拧着裤子上的水,而正在涉水渡河的黄巾军士卒,则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河面上,虽说河水不是很深,但若是不小心的话,还是极有可能滑倒的,到时候,摔个浑身湿透,那可有的受了。
当岸上的一些黄巾军士卒拧干了裤子上的水,正抖抖索索的活动着腿脚,竭力使自己气血通畅,暖和一点的时候,有人突然发现,对面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正朝河边快速奔来。略微发愣了一下后,这名黄巾军士卒立刻扯着嗓门,大声呼喊起来:“不好了!汉军打过来了!是汉军!”
身边的其余士卒闻言,抬头一看,也是大吃一惊,赶紧手忙脚乱的掣出兵刃,准备列队迎敌。就在此时,汉军已经疾奔至距河岸约莫百余步的位置,按照事先的部署,后三排的汉军士兵停下脚步,弯弓搭箭,朝着空中抛射出了第一轮的箭矢。
河岸边的黄巾军士卒措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有人见汉军的箭矢来的密集、凶猛,甚至掉头又往河中跑去。
就在后三排的汉军士兵泼洒箭矢的时候,前三排的士兵又向前奔出了五十步,在这个距离上,他们已经能对黄巾军的士兵,进行精确射击了。当然,以黄巾军此时的拥挤程度,精确射击基本毫无意义,汉军士兵只需要对准敌方的人群,尽快射出手中的箭矢便可以了。
黄巾军的士卒突然遭到箭雨的打击,一时间全军大乱起来,不少人惊慌失措之下,只知道掉头往回跑,结果反倒撞倒了不少人。而那些被撞倒的士卒,在冰冷的河水当中,也是一阵挣扎,慌乱之中,又抓到了别人的脚踝,弄倒了更多的人。
眼看渡河的队伍就要在汉军的箭矢之下崩溃了,庄聚贤眉头一挑,拔刀亲自带着近卫,下河督战。在一连斩杀了几十名向后逃窜的士兵后,溃乱的势头终于被遏止住了。
“对岸的汉军才有多少人!就把你们怕成了这样?裆里带把的,就给我冲过去!”庄聚贤大声怒喝着,他当前狰狞的面容和平日里和善的模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一些士兵眼中,此刻的庄聚贤,甚至比动不动就发脾气打骂人的马浮云还要可怕。
庄聚贤的威吓起到了作用,乱成一团的黄巾军,慢慢恢复了士气,他们列好阵形,顶起了盾牌,朝着岸边逼近过去。
有了盾墙的遮蔽,黄巾军的伤亡大为减少,很快,他们便又再次逼近了河岸。见此情装,汉军士兵立刻后撤,退到了距河岸一百多步的地方,继续放箭。
就当黄巾军的士卒成功的踏上河岸,嗷嗷的吼叫着,往汉军阵前扑过来的时候,汉军阵中,也发出了一声喊杀,五百余名盔甲鲜明的汉军士兵,手里挥舞着长刀,向黄巾军迎面杀来。
领头的两名壮汉,身披重甲,体形魁梧,跑动起来像是两座铁塔一般,他们不是别人,正是颜良、文丑两兄弟。他们所率领的这支队伍,也正是由袁绍门下的剑客、家兵组成的精锐部队。
两支队伍撞到了一起之后,黄巾军在一瞬间,就宛如拍上了礁石的海浪,立刻碎成了一朵朵的浪花,四散开来。
显然,这五百汉军,无论身手,还是装备,都要比黄巾军好上许多,何况还有颜良、文丑这一对猛人压阵。在他们的扑杀下,黄巾军不但冲锋的势头被遏止住了,而且还被汉军压得步步倒退,眼看就要被逼退回河中。
而后面的汉军,依旧朝河中抛洒着箭矢,大大拖延了后续黄巾军前进的脚步。一方面在汉军手下死伤惨重,一方面又得不到足够的支援,一涨一消之下,黄巾军前锋的人数,正在的逐渐减少。
最后,当河岸边上的黄巾军士卒,都汉军斩杀一光的时候,后面的黄巾军士卒再也坚持不住了,转身轰然而逃,任凭庄聚贤喝令手下的亲兵如何阻拦,也无法遏止他们溃逃的势头。
在对岸汉军士兵的一片“万岁”的呼声中,黄巾军仓惶的退回了岸边。庄聚贤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下令挥师回营,再做打算。
回到大营后,看到马浮云一副洋洋得意,“果不出我所料”的神情,庄聚贤也冷下了脸,坐在大帐之中,一声不吭。
就在马浮云准备开口讥嘲庄聚贤几句的时候,一个儒生打扮的人匆匆进帐,拱手道:“庄渠帅,听说今日我军出师不利?”
庄聚贤见了来人的模样,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道:“随风,没想到汉军居然识破了我的计划,在河对岸预先设伏,给我军来了个半渡而击。”
来人正是化名为柳随风的黄商,听了庄聚贤的话,他一跺脚,道:“渠帅,你也太心急了!我不是让你先等一等,容我画好了图形,教工匠打造好浮桥、井阑等物,再行攻城么!”
庄聚贤尴尬的一笑,又责怨的望了马浮云一眼。马浮云本来在一旁洋洋得意,如今见庄聚贤一眼瞪来,也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打了个哈哈,便坐回去喝酒了。
原来,庄聚贤之所以不听柳随风之言,不等浮桥架好,就提前带兵进攻,除了他自己觉得找个水浅的地方,也可以渡河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马浮云觉得打造器械太麻烦,极力反对,这才使庄聚贤更没心思等下去了。
“随风,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图形可画好了?打造各种器械,需要多长时间?”庄聚贤问道。
“图形我已经全部画好,集合军中的工匠,再多调配一些劳力的话,三日之内,浮桥可以粗成。”柳随风道。
“太好了!随风,幸亏有你在,否则,我们哪里懂得如何搭建浮桥!”庄聚贤喜道。
“你这个浮桥,就真那么有用?若是汉军在对岸阻拦的话,又当如何应对?”马浮云一脸的不服。
“涉水过河的话,水浅的区域有限,大军无法展开,自然容易受到汉军的阻截。可是用浮桥的话,几十里的河面上,我军可以随处搭桥而过,汉军又哪能提防得过来?而且在过河的时候,我们可以搭建十余座浮桥一同过河,速度可比在浅滩涉水过河要快多了,纵使有汉兵前来阻拦,他们兵力有限,防的了一两处,难道还能处处都防住不成?再说了,我军过河立营之后,一应的粮草器械,还得从荥阳那边源源不断的运送过来,到时候,还不得要搭建浮桥来运输?既如此,倒不如提早建好,还可以一举两得。”柳随风答道。
马浮云自然辩不过柳随风,只好讪讪的住嘴了。庄聚贤调拨了工匠、劳力给柳随风,让他连夜督造浮桥,三日后,务必要一举成功渡河。
而袁绍这边,自虢亭一战之后,汉军终于又取得了一次大胜——即便将这一战称之为大胜有点过份,但是却一点都不影响袁绍在上报的时候如此吹嘘——袁绍阴沉了多日的脸庞,终于有一丝笑意了。
为了庆贺这一胜利,袁绍下令赐全军羊酒,又亲自设宴,为蒋奇、颜良、文丑庆功。
酒过三巡之后,袁绍面色微红,道:“今日全赖义渠、士信、士雄三位奋勇杀敌,始有如此战果,还望诸位如后再接再厉,继续立功!不过,贼军不过是遭逢小挫而已,其筋骨未伤,元气犹存,以诸位之见,接下来,我军该如何破贼?”
逢纪闻言,轻咳一声,其他人听到后,便也不言语了,毕竟,逢纪是袁绍的宾客,又素为袁绍所重,俨然就是袁绍的谋主,身份非比寻常,既然他想第一个发话,其他人自然要相让。
“明公,贼军这次遭遇伏击之后,肯定会有所提防,下一次再来渡河,恐怕我军就没那么容易伏击到他们了。因此,贼军渡河结寨,已是定势,我军极难阻挡。然而,贼军渡河之后,一定的粮草军资,却都要从荥阳运来,这一路上路途遥远,贼军也不可能处处设防,护得周全。因此,我军只需派遣一支骑兵,悄悄过河,绕到贼军的后方去,截断他们的粮道,定可使贼军不战自乱,如颍阴侯故事。”逢纪道。
逢纪所说的颍阴侯,指得是西汉的开国大将灌婴,他曾在成皋之战期间,多次率领骑兵,截断项羽的粮道,为汉军最终获胜,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袁绍闻言,眉头一皱,道:“此计虽妙,可是我军当中,又哪来的骑兵可用?”
成皋城中的守军,司隶校尉部的两千徒隶兵是步卒,成皋县征发来的民兵也大多是步卒,袁绍门下的剑客、家兵,大部分时候,也都充当的是步卒的角色,实在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可用。
“明公,河南子弟多有善骑者,明公尽可以从军中选拔一些,配给马匹。而明公门下的剑客、游侠,大多兼通骑射,也可以当作骑兵来使用。这样凑出五百余骑,想来不是什么难事。”逢纪答道。
“好!那就依元图之言,在军中选拔善骑者,编为骑兵。有了精兵,还须猛将,不知哪一位愿意担当袭扰贼军粮道的重任,成就颍阴侯一般的功业?”袁绍问道。
“属下愿往!”“末将愿往!”蒋奇、颜良、文丑全都站了起来。
袁绍的眼光在三人的脸上打了个转,思虑片刻后,说道:“义渠,你乃兵曹从事,身负调兵遣将之任,来日贼军攻打成皋的时候,还要仰仗你守御城池,因此,你去不得。士信、士雄,你二人情同手足,形影不离,但是这一次,我却只能放一人出去带兵,你们二人自己商量,看谁出去,谁留下罢!”
颜良、文丑对视一眼后,文丑搓了搓大手,道:“我一切都听兄长的安排。”
颜良笑道:“既如此,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主公,请派我去袭扰贼军的粮道!”
“主公,士信勇则勇矣,但是性子太过狭急,恐难独挡此任啊!”逢纪劝道。
天地良心,逢纪这一回难得没有带一点私心,评价也算是公允、恰当,可是袁绍却不爱听:“元图,你多虑了,此番带兵袭扰贼军粮道,正需要士信这样胆气十足,敢拼敢杀的猛将,何谓‘性子太过狭急’?若是过于持重的话,看到贼军人多势众,便裹足不前,不敢下手,那派他出去又有何用?”
颜良也昂然说道:“我虽出身游侠儿,但也好歹跟着鲍元明,学过一些用兵的法度,也曾在冀州上过战场打过仗,不是那种没有见识的莽夫,还请主公放心!”
颜良一提起鲍炜的大名,就连逢纪也哑口无言了。鲍炜奇袭狄道,夺还陇西的事迹,早就传到了洛阳,时人已经有将他与徐晃相提并论的说法。尽管光芒和功绩被庞德分去了不少,但是,身为主将,任谁也不能否定鲍炜的功劳。听说,朝廷已经有意让鲍炜出任陇西太守了,只是暂时还没有下达任命罢了。
既然颜良自称用兵得过鲍炜的指点,那还有谁敢质疑他的水平?
当然,这里面还是有极大的水份的。鲍炜的一身本领,有一半来自李氏家传,还有一半,却是得益于曹操的传授。而颜良,却只跟着鲍炜,学了一点李氏家传兵法的皮毛,就觉得自己已经“知兵”了,这显然是高估了自己。事实上,比起普通的游侠儿,颜良和文丑,只不过是粗通军中法度,勉强知道怎么带兵罢了。
有了鲍炜这张虎皮做大旗,颜良终于毫无置疑的当上了奇袭队的主将,率领从军中选拔出的四百余骑,偷偷从樊亭津渡河,绕向了黄巾军的大后方。
就在颜良出发后的第二天,黄巾军在汜水之上,一口气搭建起了十二道浮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遣前锋渡河列阵,掩护后续大军的行进。
袁绍一行人在城头看到这番情景后,暗暗乍舌。一直以来,人们对于黄巾军的认识,就是人多活糙,他们很少有完备的后勤保障,更制造不出各种精良的器械来。可是,从今天黄巾军搭建的浮桥来看,这支叛军,在器械制造方面,水平可一点都不差。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袁绍悠悠的长叹了一句,他知道,这肯定是有士人从贼了,否则,叛军哪里能造出如此精良的浮桥来?
“唉,朝廷失了士人之心呐!”逢纪也在一旁叹道。
“元图放心,终有一日,我等会涤荡朝堂,为汉家去污除秽。只不过,在这之前,我等还须掌握更多的权力才行。”袁绍低声向逢纪耳语道。
“纪愿助明公成就此番功业!”逢纪也适时的向袁绍表了表忠心。
其实,墙头的其他人,都被黄巾军的阵势给震慑住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袁绍在与逢纪说话,哪里用得着低声耳语!
看到众人色变,袁绍哈哈一笑,朗声道:“贼军背水立阵,实乃自陷死地,自取灭亡之道也!虽将十万之众来,又有何益?”
“没错,古人云‘背水阵为绝地’,虽有‘陷诸死地而后生’之论,可是就凭城外的那些反贼,他们能做得到么?真以为自己是淮阴侯复生吗?”逢纪也出言打趣道。
众人闻言,也不由得轰然大笑,无形当中,恐惧感已经减轻了不少。
“可惜啊!”袁绍心中暗道,其实,若是此刻他能派一支精锐的人马,出去冲击一下贼军的阵列,就算无法冲破,只要能给贼军造成一定的打击,引发局部的混乱,都足以鼓舞城中的士气了。
可是,城中最精锐的人马,差不多全都被颜良给带走了,就凭剩下的这些士兵,袁绍还真没信心出城去进攻黄巾军的阵列。
这也就意味着,所谓的“背水阵为绝地”,对黄巾军来说,显然只是一句空话。只有敌人具有足够的威胁力时,背水列阵才算是自陷绝地,因为这样一旦受到敌人的猛攻,可就连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如果激发不起士兵的斗志的话,就根本做不到“置诸死地而后生”,只能坐以待毙了。
而成皋城中的汉军,根本无力发起进攻,只能被动守城,在这种情况下,纵然黄巾军背水列阵,又会有什么危险呢?因此,袁绍与逢纪的那一番话,只是为了宽慰将士的心罢了。
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成皋必然会遭受黄巾军高强度的轮番进攻,这将是袁绍最难熬的一段时间。而且,即便熬过了这段日子,对于袁绍来说,也未必会有好的结果。
袁绍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颜良能够早日取得战果,否则的话,即便这场战争最终打赢了,袁绍也依旧会成为这场博弈当中的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