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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肘腋之变(十二)(1 / 1)

第四十九章肘腋之变(十二)

面对皇甫嵩与朱儁的上疏,刘宏的心情,愈加烦闷了。决断力,往往是考验一个人能否掌控住大局的关键因素,而是否有把握掌控住大局,也直接影响到上位者的自信和自尊。当一位皇帝,面对纷乱的朝局,却犹豫不决,反复下不下决断的时候,毫无疑问,从内心深处来说,他的自信心所受到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

如果刘宏是个愚笨之人,他或许还不会有那么敏感,可惜,虽然缺乏自制能力,但刘宏绝对是一个聪明人。正因为他聪明,所以他才能看出让何苗、皇甫嵩、朱儁三人为帅,会对他的皇权统治造成不同程度的威胁,因此才会犹豫不决,难以决断。

而正是这种犹豫不决,又让刘宏感觉自己对朝局有失去控制的危险,同时,在内心深处,他再一次对自己能否当好一个好皇帝,产生了怀疑。若是放在平时,刘宏肯定会效仿鸵鸟,对这些争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躲进西园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但是,眼下,荥阳的叛贼都已经打到了成皋,再往前走一步的话,就可以围攻洛阳城了。在这种情势下,哪还容得刘宏当鸵鸟,消极躲避?

刘宏也知道自己没法在逃避下去了,可是,要做出决断来,对他而言,又是何其的困难。他此刻的矛盾心情,实在没法跟人说。

咦?刘宏不是经常说,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么?有这两位体贴的尊堂在,刘宏居然还愁自己没人可以诉说?

没办法,谁叫这一回,张让跟赵忠赤膊上阵,向刘宏极力举荐何苗担任主将呢?他们本就是刘宏烦恼的“始作俑者”,刘宏又怎么能跟他们诉说心里的苦闷?

问他们应该用哪一个人?废话,除了何苗,难道张让、赵忠还会保举其他人不成?怕何家因此势大,不好制衡?这种心思,也就刘宏暗地里自己想一想罢了,真要宣诸于口,那得闹出多大的乱子来!且不说何氏已经成长为朝堂上一股举足轻重的政治势力,就说何皇后和刘照,你让刘宏日后还怎么去坦然的面对他们?

刘宏的心这一烦,歌舞也无心欣赏了,百戏也无心观看了,甚至连饭都不大能吃得香了。张让和赵忠见了,自然也很着急,不过,这一回,就连他们俩,也不大能摸得准刘宏的心思了。

对于皇甫嵩和朱儁的上疏,张让和赵忠觉得,那只是党人见保不住袁绍了,只得让皇甫嵩和朱儁出面,来接掌兵权,免得落入亲近中官的大臣手中。因此,他们只能频频进言,竭力促使刘宏早早的任用何苗,但是,这样一来,反倒让刘宏更不看好何苗了。

没办法,当局者迷嘛,反倒是一旁冷眼旁观的段圭、蹇硕二人,猜到了刘宏的想法。身为“拥董”一派的内侍,他们当然十分乐意看到刘宏猜忌何氏,自然就不会主动站出来,替刘宏分忧,或者为张让、赵忠“指点迷局”了。

阿父阿母说不得,那就只好找别的亲近之人。刘宏首先想到了刘照,自己的这个儿子年少聪明不说,对朝政也有一套自己的看法,遇事颇为果决——这正是刘宏自己最欠缺的——找他来商议一番,或许是也办法?

但是,想了想,刘宏还是否定了这个想法,原因无它,这里面牵涉到的几个人,跟刘照或多或少,都有着紧密的关系——何苗是刘照的舅舅,朱儁是刘照的旧臣,袁绍与刘照的交情也不错(这只能怪刘照同学太过“礼贤下士”,和袁绍的几次会面,动静都闹得太大了),而且袁绍的兄长袁基,同样也是刘照的旧臣。唯有一个皇甫嵩与刘照没有太大的干系,但是,几人当中,数皇甫嵩功劳最大,官位最高,因此,刘宏最不愿意任用的,也是皇甫嵩。

既然刘照与这几个人的关系都不浅,那就很难保证这小子说起话来,能真的保持中立,或者说,是完全从刘宏的角度出发来考虑问题。加上刘照能言善辩,弄不好,刘宏还真要被刘照的一番花言巧语给说服了呢。

那就只能去找何皇后了。虽说何皇后不见得在政事上能有什么高见,但是此刻满心疲惫的刘宏,却最想让何皇后或是软语温言的劝慰他几句,或是含嗔带怒的责愿他几声,才能让他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哎,抖妹的人生你看不懂啊!

想到这里,刘宏当即命人准备车驾,去长秋宫见何皇后。张让与赵忠闻言,心里暗自高兴,在他们想来,何皇后怎么说,也会帮自己的兄长吧?如此一来,这事儿不就成了么?

显然,段圭与蹇硕也是这么想的,蹇硕轻轻向前一步,张口就想说什么,却被段圭一把拽住衣袖,给拉了回来。

蹇硕不解的望向了段圭,却听段圭低声说道:“巨卿,好生为天子参乘,我去找人,给永乐宫传信。”

蹇硕闻言,恍然大悟,他微微一点头,赶忙跟上了刘宏。

刘宏的车驾刚刚驶入南宫,突然间就停了下来。刘宏面带愠色,正要发作,身边参乘的蹇硕率先高声喝问道:“怎么回事?何故半路停车?你们狗奴,还想不想要自己的脑袋!”

一名在车前奉引的中黄门冗从,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躬身禀告道:“启禀陛下,非是奴婢等人不用心,而是太后的车驾从对面过来了,奴婢等人不得不暂停陛下的大驾。”

古代,街道不分左右车道,车驾一般都是走正当中的,因此,行车是有避让制度的。一般来说,是以官职、爵位的高低,来决定两车相遇后,谁应当避让道旁,让对方先过。

皇帝乃是天下至尊,他若出行,其他的车辆哪怕是来不及提前避让,当面碰到,阻拦住了皇帝大驾的去路,都是大不敬之罪,更别说皇帝的车驾给别人让路了。

自然,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在以孝治天下的汉代,在太后地位特殊,甚至可以自称“朕”,而被他人呼为“陛下”的汉代,皇帝的车驾对到太后的车驾,也只好避让一旁,以彰孝道了。

“是太后?”刘宏闻言,面色一滞,随即赶忙起身,整理衣冠,走下了车驾,在道旁准备迎接董太后。

打心眼里讲,如今的刘宏,已经越来越怕见自己的母亲了。以前相见,母子之间,大多还会聊一聊昔日在河间的“苦日子”,忆苦思甜一番,要么,就说一说最近又聚敛了多少钱财珍宝,有哪些“生意”上门。总之,母子之间,过得是“一家子”的生活。

可是,自从董太后领养了太平郎,一切就渐渐发生了变化。每次相见,董太后十句话里,有八句是关于太平郎的。好吧,祖母心疼孙儿,这本是好事,也无足为奇,但你在这八句话当中,倒有六句涉及储位争夺,这又是几个意思?一来二去,反倒把刘宏弄得心烦不已,有点怕见自己的母亲了。

不多时,董太后的车驾已经到了刘宏跟前。刘宏上千躬身下拜,道:“儿臣拜见母后,恭祝母后千岁万岁,长生无极。”

车驾里传出了“嗯”的一声,旁边的内侍赶紧卷起车帘来,董太后探出身来,道:“老身多日不见吾儿,心里想念的紧。正想去西园看望吾儿,不想半道相遇。吾儿这是要去哪里啊?”

刘宏哪敢说真话?忙道:“儿臣也想念母后,正欲去永乐宫问安。”

“那可真巧了。”董太后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令人玩味的笑容。

“太后与天子母子同心,才能这般不期而遇,臣等谨为太后、天子贺!”张让在一旁看到后,赶忙上前为刘宏解围。

“既然天子是来向我问安的,那就掉车回永乐宫罢!吾儿,上来与我共乘。”董太后说道。

刘宏无奈,只得上了董太后的车驾,一起去永乐宫。

路上,董太后望着身边对自己的态度颇有些疏离的刘宏,心中更是不乐,出言责备道:“我这一辈子,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若是连你都不孝顺,我还能指望谁去?我也不要你晨昏定省,扇枕温衾,但隔上几天,你总得来看看阿母吧?自打正旦之宴过罢,为母就再没有见过你的人影!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你看看人家阿弁……”

说到这里,董太后戛然而止,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便转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刘宏也是尴尬的一笑,虽说不来看望董太后,有怕见、故意逃避的一面在内,但是,他为人懒散,缺乏毅力,没法长期坚持一件事情,也是实情。因此,刘宏只好向董太后再三谢罪了。

到了永乐宫之后,刘宏还是有些怕跟董太后说话,便先去看望自己的儿子太平郎。如今,太平郎已经四岁了,都能自个儿满地乱跑,咿咿呀呀的说话了。听着太平郎用稚嫩的嗓音叫自己“父皇”,刘宏不由得想起了已故的王美人,眼圈禁不住有些湿润。

然而,几年过去了,刘宏竭力的想回忆起王美人的容貌,但是伊人的模样,却在他脑海中渐渐的变淡了,每次回忆的时候,王美人就像是出现在梦中的人影,似乎很清晰,但眉眼却是一团模糊,甚至,当刘宏绞尽脑汁,想从脑海中捕捉到王美人的一颦一笑时,那张模糊的人脸上,出现的,却是何皇后轻嗔薄怒的笑容。

刘宏悚然一惊,仿佛是被何皇后抓到了他与宫女的偷情。看着眼前的太平郎,刘宏又不由得想起了刘照——当年,刘照回宫的时候,也不过四岁出头,未满五岁,跟眼前的太平郎差不多大。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哪有半分的稚嫩?想起刘照在猗兰殿众人面前侃侃而谈的丰姿,刘宏至今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逗弄了一会太平郎后,刘宏回到了正殿。这边,董太后已经备下了便宴。母子二人对坐,刘宏持觞为董太后上寿,客套话说完之后,气氛又陷入了尴尬,刘宏只得借喝酒来掩饰了。

谁知,酒入愁肠愁更愁,想到烦心的事情,刘宏不由得长吁短叹起来。董太后在旁边见状,问道:“听说吾儿近日为了朝政,颇为烦忧?”

见董太后问起,刘宏便随口应了几句。可是,已经有了几分酒意的刘宏,一开口,便止不住了,毕竟,对面坐着的,是他骨血相连的生身母亲,哪有时时处处都留心提防的道理?

其实,这些事情,董太后早就在段圭、蹇硕那里了解的一清二楚了。如今听到刘宏亲口说起,她也就乘机挑拨离间,说何氏一门如今已然是权势滔天,又怎能继续放任何家的人建立功勋,收取名望,官居显职?

本来,借着这个机会,董太后还是有相当的把握,让刘宏彻底否决何苗。奈何,这位老太太的见识,实在有些浅薄,机心手腕更是差得远,说着说着,她就不按段圭预先教给她的剧本来说了。

“吾儿!你对何氏一门,也太过优渥了!同样是舅氏,怎不见你多看顾董家一点!”

段圭闻言大惊,连连向董太后使眼色,可是董太后也正说到了激愤之处,根本就没看到段圭的举动。本来嘛,以董太后的见识,自己的儿子身为皇帝,照顾一下母舅家的人,又有何不可?

“先前,吾兄(即董宠)不过是借我的名义,从少府调拨了一些财货罢了,却被朝臣构陷入罪,下狱处死!也不见你这个皇帝外甥救他一救!如今,何氏一门,何进已经位居大将军,就连何苗也是河南尹,而吾侄董重,却不过是区区一个卫尉!如今正好有了这个机会,不如让董重去率兵平叛,事后论功,封他个骠骑将军,也好与何氏争衡,如何?”

刘宏闻言,哈哈一笑,举起杯子又满饮了一大浮。他望着董太后,脸上浮现出一抹落寞的神色,道:“母后想让董重出任骠骑将军,这有何难?又何必非要去前线立功?大将军、骠骑将军,此二职自来非外戚不得出任,董重要做骠骑将军,何须军功?他是太后的侄子,这便足够了!”

说着,刘宏放下杯子,有些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张让跟赵忠赶忙上前扶住。刘宏半靠在张让怀中,对董太后道:“明日,朕就会下诏,敕封董重为骠骑,母后满意否?儿臣今天不胜酒力,不能继续陪母后饮酒尽欢了,特此向母后辞别!”

刘宏说着,便要躬身向董太后行礼,张让见刘宏身形乱晃,赶紧将刘宏拦腰抱住,赵忠也赶忙向董太后赔罪道:“天子酒醉失态,还忘太后见宥!”

董太后虽然很不满意刘宏的态度,但是听到刘宏已经答应晋封董重为骠骑将军,心下颇为欢喜,她挥了挥手手,道:“我自家的儿子,有什么见宥不见宥的!你们快送皇帝回去歇息,好生伺候!”

赵忠答应了一声,和张让扶着刘宏,往外走去。段圭暗自叹息一声,来到董太后面前,拱手道:“奴婢恭贺太后了!”但是,他脸上的神色,又哪有半点恭贺的意思?

见刘宏一行人离去,董太后恨恨的将几案上的杯盏全都拂到了地上,怒道:“一个个都跟我使气作色,怪腔怪调!哼!我明儿就回河间国去!也省得受你们的气!”

再说刘宏,出了永乐宫后,他在张让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去长秋宫!”便又昏昏沉沉的倒在了张让的肩膀上。

张让无奈,只得命人起驾长秋宫。到了长秋宫的门口,看门的内侍见一众常侍、黄门,簇拥着一个醉醺醺的皇帝,从车驾上下来了,一时间竟被惊呆在了当地,直到被蹇硕狠狠的一脚踹翻在地上,才如梦初醒,从地上爬起身来,高声宣唱道:“天子驾临!诸宫出迎!”

随着内侍的这一生吼叫,长秋宫也登时骚动了起来。不多时,就见何皇后从正殿中婷婷袅袅的走了出来,见了刘宏的样子,何皇后也是吃了一惊,顾不上行大礼,赶忙上前也扶住了刘宏的一条胳臂,柔声嗔道:“陛下怎能不爱惜身体,又喝得这般大醉!回头,又有得受了!”

听到何皇后的娇嗔,刘宏登时傻笑了起来,仿佛浑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都被熨斗熨烫了一遍似的。

众人将刘宏扶入殿中睡下,何皇后驱散了一干内侍,命人打了一盆温水来,亲自拿着面巾替刘宏擦拭额头、耳边以及脖颈,又对一名贴身宫婢低声嘱咐了几句。

过了一会,宫婢端来了一个耳杯,里面装着一些绿色的汁液。何皇后接过耳杯,亲自尝了一小口,汁液入口,何皇后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却没说什么,只是示意宫婢帮她将刘宏扶起,然后将耳杯递到了刘宏的嘴边。

刘宏恍惚中看到了耳杯,忍不住有打了个酒嗝,口中胡乱嚷道:“梓潼!阿若!我已经不胜酒力了,这杯罚酒就请免了罢!”

何皇后闻言,噗嗤一笑,又将脸一板,道:“陛下,这不是酒,是挤榨出来的苌楚汁,喝下去可以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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