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周兼疯了。
在清楚明白地听见他的话的一瞬间,整个大堂安静了,然而也只是那一瞬间,紧接着就沸腾了。
纷纷的议论,像是从滚沸的锅底冒出来的气泡,蒸腾了起来。
“搞什么,难道不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吗?”
“这都已经要拜堂了,还有临时反悔的?”
“周公子哪根筋不对了?”
“我们五姑娘哪里有对不起你周家的地方?说不拜堂就不拜堂了不成?!”
“简直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不管怎么说,这时候说不拜堂了,多少有些不厚道吧?”
“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
一时之间,众人起了种种的猜测,早已经交织成一片,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也分不清到底谁说了什么。
站在堂前的那一对新人,却是静寂无声。
宋仪觉得自己简直是被人一盆水从头淋到脚,冷得她连哆嗦也不会打了。
她僵直地站着,尚未找回自己的神智。
不久前才在树下等着自己的男子,转眼之间竟然在这大喜之日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哈……
真是闹不明白。
宋仪这小半辈子都还没过去呢,就来了这样多的坎坷。
一睡两年也就罢了,平白招惹上了个卫起,好不容易摆脱掉,又是书院那边的一系列事情。后来更是宋元启忽然卷入了贪墨案,一直等到众人从泥潭之中挣扎出来了,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这日子总归能舒坦回来……
却没想,她所预想之中的平静生活,再次远去。
周兼,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多想这么开口问问,可双唇微启时,脑海之中却满是周留非在那一个暗昧的夜晚,眼底脉脉的柔情。
那般的柔情缱绻,原来都是假的吗?
总归还是她看得太多,经历得太少,只知道女人心海底针,却不知男人心也这般无法捉摸。
而站在旁边的周兼,则对所有人的议论充耳不闻。
他原本以为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应该是终于做出了决定,不再痛苦,不再徘徊,也不需要愧疚和犹豫,必定能一身轻松。可他高估了自己,也错估了自己。
身体里不但没有那种轻松的感觉,甚至更加沉重,让他连挪动一步都觉得困难。
眼睛微微一闭,他就能回忆起当日颤抖的感觉。
周公子,您的信。
那时候,他只隐约觉得诡异。
接过信,抬了眼,只看见那叫花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透着一种摸爬滚打于市井底层的精明和小心。
递了信,那乞丐就很快点着竹棍,顺着长街消失在了或明或暗的灯火之中。
周兼一个人站在原地,脚底下的青石板,映着霜冷月色,透着一种平白来的凄清。
一时没忍住,他拆开了信,只是这一看,便彻底愣在了当场。
说实话,周兼不信。
他也不愿意相信。
打心底里,他觉得宋仪还是个心好的,不至于这样坏,坏到了骨子里。可空**来风未必无因,平白无故的,谁给自己送来这一封信?
他抬眼就想要找之前那一名乞丐,可放眼一看,哪里还有踪迹?
这一刻,周兼知道自己做事终究还是有疏漏的。
信上所言,真是字字句句确凿无比,到底是不是编的,从细节便可以看出来。
而且,信上还提到了一些笔迹方面的证据。
此案原本已经结案,不过毕竟这件事乃是从彭林这边过,周兼若是想要接触账本,并非不可能。
他近乎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府上,前一刻还是充满着憧憬,下一刻却是被人放进了阎罗地狱,满目所见皆是鬼哭狼嚎,见不到半点光亮和平和。
从那一日起,他便在熬煎之中了。
是应该相信这一封信,还是应该相信宋仪,在周兼的心底早就有了答案。他谁也不相信,但是心底里愿意相信宋仪。只是愿意是一回事,该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通过彭林,周兼叫人拿来了当初出问题的账本。
这账册,便是当初所有事情的起因。
一本账册上,平白出现的亏空,导致了山东布政使司两名参议的相继入狱。这亏空是怎么来的?宋元启与周博都是两袖清风之人,真是下面人瞒天过海?
原本账册就在宋元启那边,要出问题也该是在宋元启这边出。
如果……
真如信中所言,乃是有人暗中改过了账本……
这个人,除了宋仪,还能有谁?
只有宋仪可以接近宋元启的书房,拿走账册,也只有宋仪有这个动机……只因为,那时候的宋仪半分也不想嫁给自己吧?
如此一算,当真是不无可能。
更何况……
周兼很轻易地便想起,那一晚宋仪问他是否真心喜欢她,他回答了之后,她又说总不相信。从头到尾,都表现出一种忐忑不安来。
若是心中无愧,何必这样忐忑?
早就有了一定的预料,所以在对上账册上的细节的时候,周兼就清楚地发现了账册上一些蛛丝马迹。
的确,那是宋仪的字。
尽管伪装过了,可细节上难以掩盖。
从来没有人想到,账册并没有作假,只是上面的某些细节被人修改了。同样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个人会是宋仪,没了这个细节作假的由头,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想到去对笔迹了。
周兼抬眼,看见外头尚算是漂亮的天色。
秋高气爽,宾客盈门,四周人声一片,周兼转过目光,眼底浮华散尽,只道:“昔日之言,是我负你。”
可他,不得不负。
还记得,窗下一灯如豆,他用宋仪昔日的笔迹对出了账册上的笔迹……
他也在想,他答应了宋仪,不能辜负了她。
可最终呢?
父母之仇,如何能忘?
周博入狱,所受种种屈辱,甚至还坏了身子,如今虽看着调养好了,可终究是折损了根子,再也没办法跟以前一样了。
他长跪宋府门外之辱,周博所受之难,宋仪这一颗心的毒……
凡此种种,皆一人所祸,纵使他千般万般**她,可知道这一点,便是如鲠在喉,一根刺扎在心里。
他也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宋仪拜堂成亲,兴许她能改,她也不敢再犯。
甚至,他已经哄骗自己,一路迎亲去,将宋仪迎了回来,门槛跨进来一半,眼看着就要拜堂了。
可他终于……
无法容忍。
周兼握紧了双手,又渐渐松开。
红绸委地,层层叠叠。
像是两个人,落下的红线。
牵着红线的,只有宋仪一个人了。
宋府跟来送亲的这时候已经完全愣住了,甚至出离愤怒。
“周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庚帖都换了,这是准备悔婚不成?”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情?我们五姑娘哪里配不上你!”
“话不说清楚了,今日不要想善了!”
……
整个府内宾客全都傻了,议论的议论,打量的打量。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宋仪的身上,只因为方才周兼说,宋仪不配入宋家门。
到底这一位宋五姑娘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竟然让周兼这样说?
“咱们家公子从来不说假话,你们闹什么闹?必定是五姑娘有鬼!”
“这话有道理啊,周兼不是这样的人吧?”
“该不会是……水性杨花吧?”
“不配入门的话,这还真不好说……”
种种异样的目光,在那盖着红盖头的窈窕身影上打量,似乎想窥知这一位宋五姑娘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满场喧嚣之中,一只素白的手掌伸了出来。
所有人不知怎的,忽然安静了。
他们都望着宋仪,自然也注意着宋仪的一举一动。
在宋仪伸手的那一刹那,所有人便是目光一凝,这一位姑娘要干什么?!
纤细手指拽住了红盖头,因为过于用力,宋仪的手指骨节有些发白。
缓缓地,她拉开了盖头。
然后,扔下。
今日是宋仪难得艳丽的打扮,只因为这是一个姑娘家最要紧的日子,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花轿,一次拜堂,可宋仪没想到,这个前夜还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她的人,转眼变成现在这样。
肤白似雪,发乌如漆,描眉画眼,曼妙无比,众人一见之下,瞬时便屏住了呼吸。
宋五姑娘竟是这般令人惊艳的美人儿?
宋仪对自己的美貌早有知悉,只是如今这些都不要紧了。
她侧转过脸,看向周兼。
兴许是早就震惊到麻木,所以此时此刻,宋仪竟平静极了,甚至叫人觉得悲凉。
“我为何不能?”
“为何不能?”
周兼在瞧见她那惨白的面色的时候,便是心中一痛,可在听见这一句话之后,却是终于控制不住地冷笑了一声。
他终究还是觉得自己没错。
她竟然还来问自己?
“宋五姑娘,此话,何不问问你自己?你做了什么,连自己都忘了吗?!”
宋仪做过什么了?
她自问除了当初宋府见死不救之事对他不起外,再没做过一件亏心事,现在他反倒来质问自己?
“我不曾做过什么,又何从忘记?”
宋仪也是一声冷笑,那种突如其来的彷徨,渐渐从她身上消散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愤怒和不甘。
成婚拜堂时候出这事,对女儿家的名声又是何等大的损失?
周兼……周兼……
她终究没想到,在她决定将自己的一身托付给他的时候,他将她重重摔下。
那种痛心和失望的感觉,让她难受极了。
她觉得自己眼眶有些湿,可落不下眼泪来。
满堂寂静之中,周兼沉默了许久。
他道:“你做过的那些歹毒蛇蝎之事,要我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吗?五姑娘,我周兼终究敬你**你一场,也不想在此将事做绝。你我终究有缘无分,我周兼亦不能容忍心肠歹毒之人……”
“心肠歹毒?”
哈……
宋仪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印象到底是哪里来的,如今事情已经是一发不可收拾,还有什么好说的?
要死,得让她死个明白。
“我问心无愧,你又能说出什么来?”
定定望着宋仪,周兼眼底的失望,忽然涌了上来。
她至今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吗?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宋五姑娘做过什么连自己也忘了,那周某……不如让五姑娘想起来一下。”
心底猛地一颤,宋仪也望着他。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周兼要说什么,只是隐隐然有一个声音在叫嚣:要出大事了!
没有人敢插话,也不会有人插话。
在看见宋仪这般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架势之后,周兼忽然觉得心底那几分负疚感消失不见了。于是他竟然笑了一声,开口道:“昔日我父亲遭受冤屈,平白有囹圄之灾,乃是因为一本账册……”
宋仪忽然愣住。
“宋五姑娘可还记得,到底是谁在这一本账册上做了手脚,平白多添了几笔,有了数万两的亏空?!宋五姑娘真真妙手之人,一身学识才华不用在正路上,反倒做此等栽赃陷害的小人之事!”
这件事……
宋仪张口想要反驳,可脑海之中却电光火石地闪过之前自己所见的种种画面。
书房,书格,账册,手……
然后,东西被交到了另外一个人手中。
她忽然喉咙发紧,口中发苦,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兼见她这般模样,只当她是已经被自己戳穿了,终于强撑不下去。
他没想到自己会把宋仪逼到这地步,原本只是想留下一条活路的。
可如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周兼笑得嘲讽,也笑得让自己堵心:“宋五姑娘,周某**你重你敬你,不曾有丝毫对不起你,也更没有什么冒犯的地方。你却平白篡改账册,算计我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
宋仪依旧说不出话来。
可周兼的话却还没结束:“昔日周某听说,宋五姑娘心仪嗣祁王,还当只是传言,没料想五姑娘只顾着攀高枝儿,由是想要悔去我两家口头约定,不想嫁给周某……五姑娘,我如此**你护你,断断容不得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若你开口,此事我必然顺你的意,不会有半分为难。谁料想……五姑娘竟剑走偏锋,做出此等昧良心的蛇蝎之事!”
所有人彻底愣住了。
周宋两家的案子,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如今怎么周兼旧事重提,难道这里面还有隐情?
今日御史彭林也在场,听见这一句只觉得头皮都炸了起来。
前两天周兼找自己拿账册卷宗去看,他还当他只是要整理,没想到竟然是今天这件事。
整个人豁然起身,彭林大声道:“留非慎言,私改账册可是大罪,当心冤枉了好人!”
“不会冤枉好人的。”周兼看着怔然立在一侧的宋仪,“宋五姑娘蛇蝎心肠,狠辣歹毒,阴险算计,又怎算得上是好人?”
“……”
宋仪默然无声。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在周兼说话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
真是个命运捉弄,可细细一想,也挺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宋仪忍不住笑了起来,整张容颜一下绽开,明艳得不像样子,又似一团火,一斛珠,灼灼地耀目。
所有人都不明白宋仪为什么笑。
只有宋仪自己知道,这是多荒谬的一件事。
她眼底神光淡淡,敛了笑的时候,才看向周兼:“我宋仪,今日便算是与你周兼恩断义绝。你言之凿凿,我却问心无愧。即便周公子找出无数证据来,没做过便是没做过,我不曾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不肯信我,已是你之大错。”
说完,她将手中的红绸,也轻轻地松了。
一段姻缘,一根红线,两头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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