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礼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从来都是挥霍无度的富家公子,天底下那么多的贪官,那么多的官员吃着上面的拿着下面的,他爹不过是其中一个,所以赵礼从来不认为这有什么错。虽都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赵礼觉得,他爹没做过什么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情。
官场沉浮,又有几个干净的?
一滩子污泥里面,还能澄出什么清水来?
抄家那时候,他正好在外头,远远在茶楼看见家里出事,便直接跑开了。
他不能死,也不敢上去。
人人都说他是个纨绔,可他也有自己的抱负,只是玩笑一般说出来,也没人相信罢了。
谁不想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可惜很多人只是想想罢了。
在大多数人听来,赵礼也就是说说而已。
当然,如今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颤抖着,缩在草席底下,天上下着雪,可是落下来便化成了水,透过草席落下来。这逃命的三天里,他将自己往日所见过的所有苦楚都见过了,也经历过了自己从来不知的艰难。
到如今,他瑟缩在草席底下,身边是一群没了气息的死人。
哪里有谁知道,这下头是个昔日的富贵公子?
宋仪的马车过来的时候,他本想掀开草席跑出去,可生怕被人发现了,满脸苍白地缩在下头,接着就听见那一句“宋五姑娘”……
赵礼如遭雷击。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愤怒,甚至还有无数的怀疑,然而此刻没有机会说出口。
因为,他不敢出现在宋仪的面前。
车夫们的话,叫他浑身都僵硬起来,只等着宋仪说话。
然而神经紧绷,最后得到的却是淡淡一句:“罢了……”
罢了?
哈……
怎能“罢了”?
赵礼听着马车辘辘远去的声音,内心之中却涌起了强烈的不甘。
怎能罢了?
家仇未报,如何叫他甘心?
不知多少人在城内城外抓他,可他偏偏不想死!
“哗啦……”
一下掀开草席,赵礼搓了搓自己已经冻得僵硬麻木的手臂,一下跑了出去。脚下的土地泥泞软烂,一脚踩上去便险些陷下,赵礼一下摔在地上,满身满脸的泥污。
然而他又很快一骨碌爬了起来,朝着远处奔去……
风,大;
雪,急。
京城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宋仪才走不久,周兼则还在城中,刑部大牢乃是关押重犯的地方,现在赵家的人也都关押在此。
彭林皱着眉,将卷宗塞入书格之中,返身看着坐在案边喝茶的周兼,道:“姓赵的在济南官场,也算是捞着不少钱了。上一回秦王险些栽在这人的手里,怕不简单。秦王乃是主和,当时大将军必定主战,我想着,他应当是与大将军这边主战的一系有些关系,只是不知道背后的人到底是谁罢了。”
说到底,赵同知也不过是一个傀儡,没有什么义薄云天,也没有什么不畏权贵,不过是在合适的时机,做了合适的事。
周兼吹了一口茶水上浮着的茶沫,并不怎么在意:“现在事情查清,又要牵连济南官场一批人,怕后面还有得忙。不过现在赵家还缺了一个……”
彭林的眉头,越皱越紧:“那赵礼今年不过十三不到的年纪,能跑到哪里去?”
说来,这小子也是贪生怕死,抄家的时候他便不在,这时候知道赵家出事,更不该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他那么能躲,现在都没被人找出来。
周兼道:“去问问赵姑娘,约莫就知道了。再一则……”
实在不行,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引蛇出洞的。
现在赵淑也被关在狱中,周兼起身,又道:“我去看看。”
后面的彭林长叹了一声,真是半点没明白周兼这人。连着两个即将成亲的姑娘都被他一手送入狱中,真不知该叫人笑还是哭,看周兼的脸上也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彭林终究心中复杂。
到底几个月前,一手毁了宋仪,周兼心底是什么感受?
罢了……
随他去吧。
外头,周兼已经走远了。
冬日里,大牢本就阴暗,如今更是冻得人瑟瑟发抖,周兼走进来,便感觉到了一股寒气。
狱卒知道,如今的周兼虽还没有任何的官位在身,却是彭林实际上的智囊,他来了跟彭林来了没有什么区别。
于是,狱卒毕恭毕敬地开了门,涎着脸上去笑道:“周公子来审犯人吗?”
点了点头,周兼也不说话,便直接进去了。
一间一间的牢房过去,很多人都用麻木的眼神看着周兼,而周兼的脚步则在靠东倒数第二间牢房停住了。
这里面关着赵淑。
昔日闺秀,如今的阶下囚。
赵淑痴愣地坐在囚牢之中,冻得打哆嗦。在这种时候,她忽然想到了宋仪。
然后,她看见周兼了。
周兼就站在赵淑面前,隔着一道牢门。
他目光平静,甚至冰冷,彷如一个陌生人一般,问她:“现在官差还没抓到赵礼,你可知道你弟弟去了哪里?”
“……”
赵淑恍恍惚惚,甚至蓬头垢面。
她怔然了好久,才忽然反应过来,一下往前扑过去,哀喊道:“周兼,你都没心的吗?!”
心?
周兼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道:“如今证据确凿,律法森严,我不曾冤枉了你父亲。”
“……哈哈哈……”
赵淑陡然之间泪流满面,她手指紧紧扣着栅栏,一张苍白的脸上已经看不见血色,泪水划过脸颊,却烫得她心都疼了起来。
她曾经有多**眼前这男人,现在便有多恨!
“周兼,我父亲当初救过你父亲,危难之时出手相助,你不知恩图报,反倒恩将仇报,是何道理?我真真是看错了你,当初宋仪乃是你心尖尖上的人,你连她都害了!是我不该信你,也不该瞎了眼,以为自己能比过宋仪去。连你挚**之人,你都下得去毒手,更何况我这根本没入你心坎儿的人?”
声音里,似乎带着一股血腥味儿。
赵淑忽然感觉自己很傻。
这些话,其实早该在她心底了,只是她想着自己与周兼的美满姻缘,半句也不敢翻出来想,翻出来看。
可是周兼依旧无动于衷。
他眼底的神情冷凝了一些,却是眉眼淡淡,仿佛被外头的冰雪染过了。
“情是情,法是法。更何况,我对你无情。”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赵淑眼底的光华,瞬间熄灭。
她这才发现,眼前的周兼竟然如此陌生,往昔种种从她脑海之中走马灯一样过去,最终她才回想起来……
一直以来,都是她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罢了。
赵淑忽然笑了起来,满脸都是泪。
“好一个你对我无情……好一个无情……哈哈哈……”
“……”周兼沉默片刻,眼底却没半分怜悯,只问道,“可知道你二弟的去向?若你说出口,兴许还有一条生路。本来抄家,便并未说要灭族。”
“我只盼着他逃得越远越好,哪里还想着他回来?周兼,你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时……”赵淑终于不再像是昔日的大家闺秀了,她冷笑一声,“今日你可高高在上,他日总有你也身陷囹圄之时!”
“……随你。”周兼知道,赵淑多半是不会说了,他看见对方的眼神,褪去了昔日的温婉,只留下怨毒的一片。
于是,一个念头升上来……
周兼想,当初的宋仪,是不是也这样呢?
只是无从得知了。
宋仪身陷囹圄之时,他根本不能去见。
抬眼,看着外头灰白的天光,周兼平静极了:“我本不会怀疑赵同知,乃是你昔日一念,害了你父亲罢了。你可还记得此物吧?”
他伸出自己的手来,一方浅蓝的绣帕,便在他掌中。
赵淑的目光落在上面,一股寒气忽然从她脚下窜到脑后,叫她整个人都僵硬住了。这一方绣帕,是周兼给她看过的。而赵淑,也知道此中来龙去脉……
那一万两银票……
隐隐约约,有一条线已经浮了出来,赵淑恍惚了。
周兼道:“昔日我周家落难,虽感念赵姑娘危难之中施以援手,可一万两,如何是赵同知能拿得出来?纵使赵姑娘对周某有恩,周某也不能坐视不管。还望赵姑娘见谅……”
“……见谅?”
哈……
周兼竟然跟她说见谅?
赵淑只觉得万念俱灰,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一下伏跪在地上,神情凄惨。
一念之差,竟至于此……
赵淑惨笑一声。
当初是她鬼迷了心窍,以为这对周家是个大大的恩德,有了这一点,她便能顺顺利利嫁入周家。可没想到,昔日她以为的救命稻草,如今成了催命的钢刀!
谁也没想到,赵家覆灭,竟然会是因为这个荒谬的理由。
可这一万两,并非她赵淑所送啊!
赵同知贪墨是不假,可这一万两乃是子虚乌有,从头到尾不过是阴差阳错。
这一万两,不过是个引子,可若没这引子,她父亲如何会倒?
原以为是周兼无情,到头来竟然是她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害了赵氏满门!
无比的荒谬,无比的怪诞……
赵淑惨笑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人彷如疯癫。她一下想起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目光再次落在那绣帕上的时候,却是骤然一顿。
“不……不对……”
不对!
这件事不对——是宋仪!
这个名字,一下跳了出来,让她整个人猛地一激灵。
是宋仪让赵礼,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
而那个时候的宋仪,也是被周兼送进过牢狱的人。
她仿佛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大笑不已。
“好,好,好狠毒的女人……我赵淑,自愧弗如!”
说到底,不过是宋仪闲笔一般的计谋罢了……
从赵礼,到她自己,到周兼,不过是被算计的一环。
好一个宋仪,好一个宋五姑娘!
她这般疯癫的情态,看在周兼眼底,终于让他皱了眉。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得赵淑冷笑:“周兼……”
他抬眼,正对上赵淑一双漂亮的眼眸。
平心而论,赵淑虽比不得宋仪,却也是个标致的美人。
她眼神里的怜悯和嘲讽,再也没能遮掩住:“你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周兼,周留非,你欠我的!”
你,欠我的!
如斯决绝。
她眼底闪过最后的疯狂,却忽然之间起身,一头撞在牢房石墙上!
“砰!”
一声响,赵淑的身子,软软委地。
鲜血顺着墙,缓缓流淌了下来,在她身下晕染成一滩。
周兼一步没能动,也来不及了。
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身后的狱卒才惊慌失措地叫喊了起来,“死人了,快来人啊,死人了!”
……
赵淑死了。
周兼走了出去,外头雪还在下。
天已经晚了。
暮色昏沉之间,千家万户,灯火暖黄,周兼上了轿子,却不知往哪里去。
过了很久,他忽然低低道一声:“去天水观。”
道上无人,只有轿夫们的脚步声。
周兼听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地方。
他一路上山去,到了后头别院,便看见了宋仪住的别院。原来,不知何时,这些东西早听在了耳中,记在了心头……
周兼知道,宋仪就住在这里。
只是,站在伞下,朝前面望去,周兼只看见两扇紧闭的门扉,一把落了的铜锁……
旁边别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听见外头动静的微云出了来,后头站着袅娜的董惜惜。
“公子也是来找宋五姑娘的吗?她已经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