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认识方淮西的时候,宋仪可没想到,他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从头到尾,不过是灵光一闪的一个局,可宋仪终究还是算漏了那么一点……
人的感情是无法控制的。
比如,此刻的方淮西。
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一介闺阁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要叫宋仪下不来台了。
方淮西,一表人才英俊潇洒,可却少听说他跟哪个女子有过什么瓜葛,今日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一名女子求亲?
众人真是下巴都要掉了一地,捡起来都拼不回去了。
车内的是什么人?
宋五姑娘?
是他们想的那个宋五姑娘吗?
场中可以说只安静了那么一瞬,紧接着就全炸了,像是滚烫的油锅里溅进去一滴水一样,瞬间浪潮席卷开去。
“我的老娘诶,这车里面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宋五姑娘吗?”
“原以为方大才子是来会昭华郡主的,现在看来……”
“嘿,这他娘会的不是宋五姑娘是谁?”
“昨天我记得,就有风声传出来了,说是宋五姑娘已经回了宋府,我还不相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都说是陈子棠先生回来了,宋五姑娘也该跟着回来了吧?”
“一定就是那个活菩萨一样的宋五姑娘!”
……
人们转瞬之间开始交流起自己知道的信息,而后就有人开始兴奋起来。
“我忽然想起来,宋五姑娘跟方大才子的事情了。说是在江东的时候,方大才子慕名拜访陈子棠先生,结果陈子棠先生说方大才子太看重名利,做事太轻浮不够稳重,于是叫了三个人设局为难方大才子。”
“哦?竟有这事?”
“还真有,我也听过。听说无往不利的方大才子,一路过关斩将,前面两关都已经过了,可独独被宋五姑娘一盘珍珑棋局给困在了当场,再也没能够进一步。所以陈子棠先生虽在江东待了十日,可方大才子竟未能得见一面,可算是当时的怪事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估摸着,这一位方大才子便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
众人议论的声音不小,甚至透着几分吵闹和喧哗。
他们说的事情有真有假,有的是真事,有的是讹传,只是这一点还真是没说错。
站在楼上看热闹的人不少,远远盯着下面人群之中的方淮西,陈横面上浮出笑意来,他侧过眼来,看向卫起:“王爷,您这一位属下,真是挺能折腾的。”
“这不很好吗?”
卫起眼睛微微眯着,说出来的话,听上去很真。
陈横这一等一的聪明人就懒得揭穿他什么了,只是道:“王爷早打算着借着这一次花灯庙会的事,让宋仪回到京城这个圈子里。只是您不曾想到,她能闹得这么大吧?”
“终究是嫩了一些。”
卫起何等老辣的眼光?
他能清楚地分析出现在宋仪所处的情况,这方淮西的度,约莫是有些过了。
宋仪有本事设局,但是在控制“度”这一点的手段上,还颇有欠缺之处。只是这一份心机,比之当年,已经是脱胎换骨云泥之别了。
眼见着下面越来越热闹,卫起的眉头也开始紧皱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心里头总归有那么几分不爽。
隔着一道竹帘,卫起盯着下面的情形,抬了手指,用指尖点了点紫檀木佛珠上的纹路,之后平静道:“陈横,你下去接她上来。”
“……我?”
想来镇定的陈横,这一瞬间,脸上的表情终于古怪了起来。
在初时的惊讶之后,陈横的目光里就带了几分了然。
他一开始担心的事情……
终于还是要发生了吗?
微微弯唇,陈横大袖飘飘,躬身一拱手,对着卫起行礼:“王爷,陈某自问没这本事搅这一趟浑水。”
“你怎会没有?”卫起眼底平静地看着他,说不出那言语里是什么味道,又续道,“陈横,当日宋仪可问过你愿不愿意娶她,你若没资格参与下面那一场戏,谁还有?”
这你都还记得?
饶是陈横乃是天生的谋士人才,这时候也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主子有命,下面下属们不敢不从。
陈横忍了忍,脸色有些难看,也有几分凝重:“既然王爷有吩咐,陈横自然不敢不听,只是有一句话,须得警告您:红颜祸水。他日,您莫要生出娶宋仪过门的心思才好。”
娶宋仪?
卫起忽然哂笑一声:“本王清心寡欲,陈大人多虑了。”
这话疏淡得厉害,也听不出有什么在意的意思,似乎卫起真没把宋仪当一回事。
按理说,陈横应该放了心,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半分的轻松:“陈某跟着王爷,无非认为王爷是个有意思的人。陈某这人管不住自己的嘴,早说过可能因此为您所忌讳,甚至他日因此殒命。可遇到想说的事,陈某不得不说。”
一挑眉,卫起眼底那几分不悦和忌惮,又浮起来一些,不过在他转过身的时候就已经被压了下去,完全看不出痕迹。
卫起还是那感觉,陈横这人,实在是不讨人喜欢。
太不会说话。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王爷,您是执棋人,而宋仪不过是您手底下一颗棋子。”
陈横看着卫起,而后也扫了一眼楼下。那马车所在的位置,距离他们这里也很近。陈横想着,说完这一句话,自己终究还是要下去救人。
想着,他又道:“兽食血肉,盘中有美人肉,兽亦不会动情。人,万不该喜欢上碗中肉,盘中餐。”
宋仪,即便不是那碗中肉,盘中餐,也并非卫起这一个层次的人。
陈横自认为自己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说完,也没管卫起是不是听了,转身便走:“陈某下去救场了。”
说完,他人果然下了楼梯。
此前,卫起拒绝了与卫锦一起来花灯庙会,今日这楼上的位置也并无他人知道,更在一个隐秘不起眼的角落里,没人能看见卫起。陈横下去的时候,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场中,方淮西已经在马车外面站了有一段时间。
“五姑娘,在下追寻姑娘芳踪而来,一为心中执念,二为表白心迹。江东一局珍珑,在下已然破解,只是不知道姑娘何时能再与淮西手谈一局?”
话已经足够客气,并且足够有诚意了。
外头不知多少姑娘听着,一颗心都要飘起来。
何等的痴情种,才能像方淮西一样做出这种事情来?
不辞千里来京城,怕是真正为了宋仪吧?
只因为在江东惜败宋仪,又为此女所惊艳,因而一直挂念在心,竟成了执念,跟成了那几分**欲之情,所以才有今日京城繁华地上这一幕拦车求亲的戏码。
在方淮西自己看来,能遇到宋仪就是好事了。
可在宋仪看来,遇到方淮西的确是倒霉了,尤其是在方淮西说出这种话的来的时候。
宋仪尚且如此,丫鬟们就更难忍了。
雪香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听见方淮西这般言语,立刻斥道:“方公子还请自重,我家姑娘与你从无什么瓜葛,你当街拦路,算是个什么意思?还不速速让开,别叫人看轻了您!”
“淮西心仪宋五姑娘,从无任何羞耻处,只等宋五姑娘给个准话而已,有何需要自重之处?我方淮西,自问光明正大!”
方淮西站在原地,眉目清朗,还真有几分昭昭之意。
天知道里面的宋仪已经恨得咬牙,千算万算,算错了他方淮西真痴情种!
好在外头雪香随机应变的本事也是极佳,张口便道:“我家姑娘早已经答复过您了,并不属意于您,您何必苦苦纠缠?”
“只要宋五姑娘一日不曾定亲嫁人,淮西便不死心,如此而已。”
方淮西一脸的理所当然,就差没在自己脸上贴上“我就这么无耻”几个大字了。
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全都无语了。
原以为这是方淮西头一次表白心迹,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死缠烂打的本事,真符合一个大才子的身份?
众人虽然疑惑,可其实方淮西还就是这样的脾气,也不适合入仕,所以这些年来只有才名,却从没参加过科举。
现在方淮西摆明了不会善罢甘休,雪香为之气结,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出话来说,站在马车边气得发抖。
正在这僵持时候,旁边却起了一声悠闲轻笑:“真热闹。”
热闹?
可不是热闹吗?
只是这说话的是谁?
雪香与方淮西都扭头看过去,而车内的宋仪听见声音,眉头却立刻皱了起来,只是思索片刻,她又放松了下来。
虽这人出来,是她没想到的,不过想来问题不大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卫起派下来的陈横。
陈横现在是面上看着轻松,心里早就把现在的事情衡量过了千百遍。
他看向了方淮西,心道这倒是个人物,若是性子合适一些,未必不能与周兼相比。
“阁下是?”
方淮西一眼便看出,来的陈横不简单,身上独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并非身份,而是学识修养,那种能从眼神里透出来的东西。
所以,他有些谨慎地开口问了一句。
陈横也没卖关子,毕竟这里认识他的人也不少,他拱手笑一句道:“在下陈横,无名之辈罢了。”
说是无名之辈,想来更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了。
方淮西不知道他出来干什么,只能又问道:“不知尊驾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是来接个人罢了。”陈横唇边的笑容忽然扩大,他眸光一转,有意无意往不远处的楼上扫了一眼,接着落回到马车车帘内,眉梢微微一动,朝着里面宋仪道,“五姑娘可还记得前日之事?”
“……”
宋仪忽然觉得自己的头又大了一圈。
坐在车里,宋仪已经不知该作何表情,她已经猜到下面陈横会说什么了。
同样在车内的还有宋攸,她简直没想到自家五姐姐竟然这么厉害,江东大才子是五姐姐的倾慕者也就罢了,现在忽然又冒出来一个陈横,五姐姐认识的人真是不少……
雪竹则是在心中暗叹,只有她知道现在宋仪内心有多苦涩了。
车内没有声音,在陈横意料之中。
他笑了一声,众目睽睽之下,淡然开口:“前日姑娘问陈某,是否愿意发发善心娶五姑娘过门,今日陈某有了考量,不知可否请五姑娘移步,你我二人……细谈一番?”
雪香:“……”
方淮西:“……”
围观众人:“……”
全傻了!
这是个什么意思?
陈横说的这话实在是太过惊人了,以至于众人竟然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头皮都险些炸起来!
只是安静了一瞬,下一刻,比方才方淮西陈情表白心迹之后浪潮更大的一波喧哗,终于出现了。
“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宋五姑娘怎会跟他有联系?”
“菩萨一般的五姑娘,怎么会说出那种话?”
“发发善心?这陈横真是臭不要脸的!”
“瞎编的吧?我看宋五姑娘也不愁嫁吧?”
……
一时之间,众人关注的重点竟然在于:宋仪根本不愁嫁,这陈横是在说谎!
陈横自然是一脸淡定的笑意,浑然无视了方淮西杀人的目光,更不管周围种种的异样,他只是颇有一种游戏的乐趣,看着车内。
既然卫起叫他下来给宋仪解围,他就玩个大的呗。
怎么说,也不能叫正主儿们失望吧?
听着周围议论声讨伐声越来越大,就差有人冲上来质问他是不是在说谎了,陈横才又开口:“五姑娘,您不出来说说?”
车内,宋攸已经用一种惊恐的目光望着自家五姐了。
宋仪此刻只想找块豆腐撞死,可同时心底也生出几分恼怒来。这陈横对她有敌意,她非常清楚,可她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这名声,经营了有两年,今朝又要坏掉了。
不过……
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宋仪岂是昔年的宋仪?
只怕这陈横还有别的意思。
眸光一闪,宋仪已经有了决定。
她淡淡地垂了眉眼,只轻轻对宋攸道:“小六儿你便在车内等着,一会儿人散了再叫雪竹带你出来。”
“……好。”
宋攸虽不明白为什么,可总是有几分害怕。
她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看着宋仪起身,撩开车帘。
那一只素白的手掌,又出现在了门帘边上,同时,场中众人都听见清晰无比的一声笑。
于是,喧哗吵闹的声音忽然静了。
人影出现在车帘后面的时候,宋仪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她拂开车帘,身形窈窕,抬眸一笑,只道:“陈大人有心,小女子岂敢辜负?”
全场,不知道为什么,安静至极。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因为宋仪这一句话而喧哗,所有人的目光都直愣愣地落在了宋仪的身上。
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啊……
楼上,董惜惜瞧见下面那身影,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竟是昔年的宋仪吗?
惊愕不已的她,已经没有办法掩藏自己的惊讶了。
到底是什么,能让人褪去一身的青涩,变成如今这种收放自如的模样?看着宋仪,便知她一身气度沉然,早已经涅槃重生一样。
周兼见了,却忽然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再看。
也有人不愿意看,却不得不看,比如卫锦。果真是宋仪!这女人,风头之盛,实在超乎意料……
而且,除了方淮西之外,还有一个人出乎了卫锦的意料。
陈横!
这人,不是她兄长身边的谋士吗?怎会出现在此处?一系列的怀疑,都从卫锦心里升了起来,叫她隐约觉得不安,可又不知道这样的不安从哪里起来。
卫锦恨不能下去掐死宋仪,更撕破她那一张艳光四射的脸,叫她从此不敢见人。眼底的怨毒一起,便再也收不住。她浑身颤抖,已然有些难以压抑。
而就在此时,下面的宋仪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竟然在那一瞬间抬眼起来看了她一眼。
平静的,漠然的眼神。
卫锦,宋仪。
一个在二层楼上,一个在马车旁侧,对视。
宋仪看着对方的神情,微微弯了弯唇,似乎异常友善。
眼瞧着卫锦脸上表情近乎要扭曲,她眉眼更弯,笑着回过头来,对还没走出打击的方淮西道:“对了,方公子抬**,小女子愧不敢当。这京城,实则真如小女子所言,才华高绝之人,不止小女子一个,有昭华郡主珠玉陈于前,何人敢再造次?还请您回昭华郡主那边吧。”
方淮西依旧没反应。
陈横却是心里发笑,真不知现在宋仪平静的皮相底下,到底藏着怎样的表情。若早两年必定能看见,只可惜这两年的宋仪越发沉稳,脸上的真表情是看不见几个了。
他眉眼里没多少善意,宋仪也看得出来,看似热络而羞赧地提醒道:“陈大人,我们走吧。”
陈横这才怜悯地看了方淮西一眼,又觉得方才宋仪看卫锦的一眼格外有意思,他心里琢磨着,终于还是一摆手:“五姑娘,请。”
众人让开一条道,陈横引着宋仪上了楼。
才一转过楼梯,众人的视线便被隔断了,方淮西也没跟上来,似乎已经被打击傻了。
这时候,宋仪僵直的脊背才微微放松了下来,她上楼,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竹帘后面的卫起,背对着她,也看不清脸上表情。
宋仪知道陈横必定是卫起派下来的,正待行礼,便听得他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看不出,我这一枚棋子,还挺受欢迎的。”(..)